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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黑短篇小說《斜柳巷記》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 發表時間︰2016-02-17 12:21:49 發表人︰admin

上篇

 

 

城南有個斜柳巷,斜柳巷有個窮秀才,窮秀才雖然窮,卻有一個好女兒。打從這女孩兒頭上扎兩個朝天丫,脖子上掛一個銀項圈的時候,大家就說這女孩兒將來不得了,是個美人兒燈。瓜子兒臉,小巧兒嘴,鳳眼蛾眉,三五個女孩子一起踢毽子,老遠你看到的就是她。玩歸玩,鬧歸鬧,只七八歲的小人兒,好像身上臉上就有一種氣派。都說︰嘿,窮秀才要發達,就看這丫頭了。

窮秀才姓李,人稱李三。李三一生讀書,不求聞達,守著祖上三間破屋一個小院,開著私塾,教幾個小小蒙童。閑來把玩文章,也會幾筆寫意,無非山水高人。李三生得面目清俊,體格均稱,走路頭直、腰直,身穿府綢長衫,手執紙扇,儒雅大方。每打街上走過,豆腐店、裁縫鋪、炮仗店、剃頭店、雜貨鋪,一條邊兒屋里的女人都把臉轉過來,有的就在那二層樓上偷窺。但李三名聲極好,絕不風流,不唯苟且之事不做,即城北大東橋煙花巷中,也從不去走。他除了早晨進茶館,偶爾去會友,此外足不出戶,小院清風,詩畫自娛。因此,一轉兒的人家樂意把小孩兒送到他那里,入塾、拜先生。

李三娘子長相平凡,給李三養下這個女孩兒,就一命歸陰去了。人說,多虧像李三,要像她母親,翠鳳就不好看了。這李三娘子一死,上門來要為李三續弦的人極多,凡男人皆說一番不可無後以及不可過于淒清的道理,凡女人皆流露出出愛惜之意。但李三堅不再納,並非對已故娘子如何眷念,實乃出于拘謹,從此潔身自守了。嗨,當時確也曾使那麼幾個人閨中暗嘆!

李三獨花一枝,愛惜之意自然不同,這翠鳳從五歲上起,就在塾中有一個座位,無非李三面前,長條桌下,添一張小凳子。到十歲上,李三就給翠鳳講些古今的故事,做人的道理,又給她讀些唐宋的詩文,乃至練幾筆花卉蟲魚。按李三的意思,他自己尚不求聞達,又哪里想女兒顯貴?他說翠鳳的將來,就像為父的這樣,小院清風,也就足矣。

這翠鳳漸漸長大,平常就不大出門,橫豎賣菜的、賣香油的、賣針線雪花膏的,都是挑著擔子走街串巷,每日必到門口叫賣,在屋里听見了,就朝外喊一聲︰打香油的!或者︰賣雪花膏的!那外面的擔子就歇在門口等了。

然而,話雖如此,百年老家,左鄰右舍世代相處,也有翠鳳到人家找女孩兒們玩的,也有那些女孩兒們到李家來說笑的,更有那長夏炎季,合巷老少皆出來追陰納涼,從午前直到半夜,最是熱鬧,因此小翠鳳卻也絕不孤陋寡聞。比起幼時,她更是日漸明白自己國色天香,雖生長寒門,以後卻當與眾不同。卻不料。一念在心,便把那本性迷了!

離斜柳巷一箭之地,經過鐘樓、玉花浮庵,就到了紫藤花架。紫藤花架有一個大地主,姓薛,三十多歲年紀,在周圍朱莊、塘灣、甦陳莊有田無數,在城里和鄉下開著多少家當鋪,遠近聞名,高堂大屋,後花園,吃的是油、穿的是綢,到了紫藤花架,見到那一轉兒高高的白粉牆,牆頭上蓋著烏溜溜的青瓦,牆里面樹木蔥濃,氣象升騰,就是薛家了。

薛大地主叫薛耀祖。小城之中,誰家媳婦標致,誰家女兒好看,他全清楚,他也就把李翠鳳看上了。

這一年,翠鳳十八歲,拿了一只藍花大瓷碗,到醬園店里買豆醬,回家的時候,半路上有兩個穿戴齊整、和和氣氣的女人喊住她,同她在牆邊兒上說了半天的話,翠鳳後來就紅著臉低著頭回去了。沒有過兩天,薛耀祖的人到了李家,說了多少好話,那李三卻是臉色由紅轉白,長衫底下的腿子一個勁地抖晃,一聲一聲地冷笑,眼楮鄙夷著。

你們不曉得我李三的個性麼?

啊呀,你的個性大家自然都佩服的,但女兒的大事,就要變通些為好,這是翠鳳一世的好運氣,也是你一世的好福氣啊。

不嫁!做大老婆也不嫁!

做大做小,不過是個虛名,其實各房點燈各房亮……

不嫁!

薛耀祖說了,只要一過去,就是單獨門庭、一套家私……

但李三站起來了,拱袖子送客︰再說下去,我就沒有好言了,請回,請回!

然而媒人身子不動,其中一個女人臉上皮動肉不動,說︰李先生,我說出來,你也不要氣,也不要為難姑娘,現在也早經是民國了,你問問翠鳳去,看她答應不答應?

我不用問,我家的姑娘,我不曉得嗎?

女人說,李三,你當真要我說出來嗎?

李三覺得好笑︰難道我有什麼短事,怕什麼不成?

另一個女人說,李先生,你女兒自己都已經答應了!

李三氣得直活,但又不信,朝房間里喊︰翠鳳,你出來!

姑娘出來了,走了兩步,頭低到胸前,遠遠地站著。

李三明白了,伸手就要去打,卻自己暈倒,頭在桌角上一踫,踫破了,流出血來。等他醒來,翠鳳正在喂他紅糖茶,兩個媒人已經走了,他從藤椅上拗起,問翠鳳︰你?

翠鳳放下茶碗,手里捏著褂子邊兒,說︰爹,世上人無數,苦也一世,好也一世,我們哪里就不如別人?前後我都想過了。

李三放眼光朝女兒冷冷望去,這才見出女兒于嬌柔清麗之中眉梢眼角之間有一凌厲之氣,乃為平時之所未見,于是似覺自己十幾載用心都白費了,長嘆一聲,不再言語。

薛耀祖那邊並不放松,前日兩個婦人又踅來,在門口等著了翠鳳,沒等她們開口,翠鳳就手一招,說,你們過來,別鬼鬼祟祟的!竟把兩個婦人帶進家中,對她們說,我爹為我的事已經氣出病來了,躺在鋪上呢,我又沒有娘,只好自己說了。薛耀祖若有真心,我的心也就在他身上,他的名字我也听說過的。告訴他,有一處不到,我定不依。別的話沒有,就這一句。兩個婦人魂驚舌咋,連聲稱是,就去了。

薛耀祖果然不含糊,第三日早上,送彩禮的班子就吹吹打打,一路招搖而來。出門接彩禮、散錢、茶點照應的,卻是兩個媒人並兩個手下人,那李三睡在屋里不出來,還吩附把房門關緊。翠鳳也不躲,她看著那彩禮一宗一宗地抬進,剎那間擺滿一屋,臉上也沒有見一個笑。底下人偷眼望去,無不生畏。最後,媒人捧上首飾盒子,戒指、手鐲、釵、簪、耳墜,金光閃耀,色澤鮮艷。更叫人稱奇的,還有一件洋玩藝,那是金項鏈上吊著一個八面放光的鑽石!不由分說,婦人們一聲歡呼,把翠鳳擁進房里,上了首飾,鬧著就拜“二奶奶”。

翠鳳推開眾人,到她爹屋里,說,爹,你轉過身來看看我。李三不轉身,拿手朝後面搖搖,說,爹留不住你了,你的東西你帶走,一根紗絲也不要留,免得我看見來氣。要走就早點走,你早去我早清靜。

退出房間,媒人對翠鳳說,索興不拘,今日就過去,怎麼樣?也免得老爹不安寧。翠鳳說,按理不拘是不行的,哪有才送彩禮就帶人的?但我爹這個樣子,叫我怎麼辦?說著便流淚。

下午,花轎迎娶,吹吹打打,把翠鳳接走了。薛家卻周到,著一個老漢服侍李三。

翠鳳的住處,就在紫藤花架薛家大院里。東院牆上有個角門,進此角門,有一小院,名叫塵外齋,四五間清雅的屋子,一小座假山,兩叢修竹,雕花欄桿,碧綠紗窗,原為子弟讀書而備,卻成金屋藏嬌之所。

翠鳳一到,便見一切皆妥,老少下人,忙著伏侍,光景與在斜柳巷做一個寒門的姑娘,已是不同,暗覺遂了自己素來的大志。

至晚,並不見薛耀祖人影,卻听得大院那邊,鬧哄哄人歡語笑,翠鳳命老媽子把門關好,熄燈睡覺。下人不敢不從,只得依了,卻皆和衣假寐。

翠鳳把首飾一一解下,攤在桌上,摩挲把玩,牆上的羅馬掛鐘指著十點沙當沙當敲響的時候,院門也正有人敲拍。立即,老媽子和小丫頭跳了起來,點上燈,就要去奔院子里開門。

慢!翠鳳站在房間門口,說,去回我的話,若是旁人,問有何事,留下話就行了;若是老爺,就叫他明天早上再來。

老媽子和小丫頭們不敢吭聲,也不敢動。

怎麼?沒听見我說的話嗎?翠鳳一個一個看著她們。

一個老媽子膽大些,說,二奶奶,若是旁人,還好說,若是老爺,門是非開不可的呀。

非開不可?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這麼一說,老媽子膽戰心驚,忙打自己一個嘴巴,說,二奶奶的意思我懂了,我去說。

外面果然是薛耀祖本人,在門那邊先把老媽子一罵,怪開門遲了,老媽子大膽高聲回他說︰老爺,你也欠尊貴,二奶奶叫我們不開門。那邊薛耀祖笑了一聲,問道,什麼意思?老媽子說,反正今晚別想進門,明天早上再來說話吧。薛耀祖倒沒著惱,沉吟片時,說,你去說吧,就說我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求今晚能見一面,行不行呢?老媽子就回頭問翠鳳,一會兒又到院門這兒來,對外面說,老爺,回你的話,能明白她的意思就好,今晚還是不見。又低聲說,老爺,不過幾個時辰的事情,你就忍一忍吧,你的自然是你的。薛耀祖說,好吧,你就說我明天一早就來喝茶。叫她好好安睡,這地方背道,你們幾個輪著班,門戶小心。薛耀祖竟就離去了。老媽子和小丫頭們這才伏侍翠鳳睡下,悄悄帶上房門,在外面伸舌頭、豎大拇指,把頭直點直搖。

第二天,用過早點,喝茶的時候,小丫頭跑過來說,老爺來了。翠鳳款款站起,那薛耀祖已經大步跨進堂屋,只見︰三號個頭,肥胖長臉,兩條濃眉微掛,一雙細眼含笑,威風不露,富貴氣象,雖非風流人物,卻是本地財主。翠鳳一朵紅雲上頰,早把粉面低垂。這薛耀祖一言未出,卻早哈哈大笑,聲震屋宇,跨進房來,說,翠鳳,委屈你了。小丫頭上了茶,薛耀祖吩咐,都到外面去,別放閑人進來。

翠鳳不開口,等他說話。薛耀祖說,你叫我好想!翠鳳不答,卻把身子一扭,拿手絹兒往眼楮那兒揩。薛耀祖伸手按著她的肩,說,你有什麼心事?翠鳳讓掉他的手,說,這就叫明媒正娶了?薛耀祖說,噢,這事!是我不對,昨晚來了幾個朋友,酒灌多了,不該來敲你的門。今天我正是來同你商量,後天是個好日子,把大事正經辦一辦!翠鳳便不再言語。那薛耀祖就拿起她一只手來,摩挲了幾下,又意欲朝嘴上放。翠鳳抽出手來,說,不要急。薛耀祖索興捉住她兩只手,看著她,說,仙桃似的,叫人怎麼忍得住!先親一親!一把抱住了。翠鳳撐拒開,高聲道︰王媽!薛耀祖松了手,說,好,我服你了。以後再跟你算賬!說罷,到底偷個空子,在她嘴巴上硬啜了一口,一陣大笑,走了。

到時,薛耀祖果然大宴親朋,紫藤花架一帶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晚上,高圍牆里透出霍霍的燈光,細樂吹打之聲自空中傳出,飄落深巷。都知道,薛耀祖娶二房了,小老婆才十八,好看得不得了。

那李三,薛耀祖著轎子去請,卻不肯來。翠鳳關照,若他爹不肯動身,就不要硬抬。于是,空轎而回,卻事先有準備,留下一挑食盒,兩壇老酒。

三日後,翠鳳回家,推門進去,屋里冷冷清清,父親病懨懨躺在藤榻上,額間還扎著帶血的布條。她叫一聲“爹”,那李三眼楮不肯睜,把頭歪轉過去,不看她。翠鳳忍住淚,揭開食盒,葷蔬如故,並未動箸,酒壇亦未啟封。翠鳳垂淚而言,爹,翠鳳是明媒正娶、八人大轎吹打進門的,到那邊房屋家私什麼都有,自己過日子,不和旁人一起,不看哪個的臉色,穿是穿的,吃是吃的,又不受哪個的氣,喊一聲,下人就來了。嫁給別人不也是個嫁嗎?我曉得爹一貫是清高,但我的人就爹一個,爹的人也只有我一個,爹老是這樣子,我還有什麼意思呢?翠鳳說得眼淚滴滴的,後來,叫人把食盒挑走,自己從小丫頭手上接過一個小包裹兒,說,爹,我走了,這錢是我自己的,留在小桌上了,你用吧。李三閉著眼並不應聲,翠鳳淚眼又朝老子望了一下,就離開了娘家的門。

翠鳳怎麼能說她有自己的錢呢?還不是薛耀祖給她的嗎?話雖這麼說,因為薛耀祖既立了二房,就立了二房的一套開銷,歸翠鳳掌管,銀錢就如數的送過來,所以翠鳳說是她自己的錢。這薛耀祖待翠鳳如何,就看翠鳳屋里的家私,不下一年,那家具,擺設,都換得更好,大床後面的錢櫃子和那十個大羊皮箱子,丫頭們是只覺得搬不動了,下人們不說薛耀祖怎樣,都說翠鳳厲害。打翠鳳這里看出去,世界就應該說是女孩兒的。

不知不覺,到翠鳳生孩子的時候了,給薛耀祖生下個兒子來。滿月這天,晚上吃過酒,薛耀祖就過來了,催著叫嬤嬤把兒子抱走,好讓他兩口子說話。他說,翠鳳,今天我有句話要同你說。翠鳳答道,我也有句話,要同你說。薛耀祖涎下臉來,說,我那句話這會兒不說。翠鳳答道,你這會兒不說也好,等你先答應了我的話,我再听你說你的話。薛耀祖笑道,不好,又被你玩住了,你說吧,你是句什麼話?翠鳳卻不答,走過去,“撲撲”兩下把帳子放下來,朝外面喊道︰打水!

過了兩天,就有木匠瓦匠來給塵外齋封了通里的門,同時開了通外面的門。外面是打笆巷。翠鳳這就顯出單門立戶的樣子來了。她到底去把爹勸來吃了一頓飯,還放了炮竹。

那李三在姑娘這里吃飯,竟拘拘束束。翠鳳在一旁道,爹,這是女兒自己的家,你慢慢喝慢慢吃,就像在家里一樣。但李三仍是只匆匆喝一杯酒,吃了一碗飯,滿桌的珍饈只略動了幾筷,就說好了,後來又接過小丫頭端上來的茶盅,揭開蓋兒,呷了一口,放下就要走。翠鳳也不攔他,說,爹,你親眼都看到了,這是翠鳳自己的門戶,自己的家私。我有兒子,沒有什麼人敢欺負我。你沒事就過來,抱抱孫子。說罷,無端生悲,落下淚來。李三仰天長嘆,說,唉,罷,罷,知道了。撩起長衫走了,回到家中,竟開了酒壇,一杯一杯飲了一個醉。

薛耀祖在外面三朋四友不在少數,有一天起哄道,什麼時候也該把二奶奶帶出來玩玩!薛耀祖哈哈大笑,說下次吃酒,定攜翠鳳同來。

翠鳳由薛耀祖帶出去推麻將、赴酒會,把他那些朋友都認得了,卻鐘情下一個人來。此人也三十多的年紀,卻是高大英俊,氣概不凡,一條笑嗓雖不及薛耀祖粗宏,倒比他亮雅。他也有幾百畝良田,心思卻用在開店做生意上頭,現有著一爿雜貨店、一家旅館和一家當鋪,姓喬,人稱喬二。翠鳳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幾次大庭廣眾面前,四目略一勾連,就好像彼此心里已有,而嫁了薛耀祖,竟是弄錯了似的。

誰知這喬二,卻是個膽大的,竟也就找了個空子,把一個細紙包兒塞到她手上,說,聊表心意,可嘆無緣。她也膽大,仰了臉,眼楮酸酸的,說,你晚了一步,我也恨!言罷,二人各散。回去小心打開細紙包兒一看,一對鑽石耳墜,她忙悄悄深藏起來。

一晃又是幾年,兒子四歲了。這一天好像合該出事。中飯時下起小雨,一下就不停,李三正好被翠鳳著人請過來吃飯,飯後也就被雨留住了。那薛耀祖是從來不與李三照面的,知道李三如今也馬虎了些,隔些時也到翠鳳這邊吃頓把飯,這點他當然容得。中飯這一時,他卻就回避著。如果他自己要過來吃飯,總是叫人早早地就關照,以免踫到李三。未料到李三今日讓雨留了一個多時辰還沒有走,他從外面打著雨傘來到時,就撞見了。那李三,一見薛耀祖,頓時臉上通紅,卻也就有禮貌地站起來了,但那薛耀祖非但不為禮,反而腳一跺,“嘿”了一聲,掉頭就走。李三一口氣憋下去,眼楮一翻,平空裁倒。待翠鳳並下人把他弄醒,又口一張,嘔出鮮紅的血來,捂著胸,用手指著大門,一句話也說不出。翠鳳強忍淚水,忙叫人用藤榻抬著,親自送回斜柳巷,並且自己留下來服侍。

沒想李三回去,又接連嘔血,未及第二日天亮,竟一命嗚呼。眼楮一直閉著,一句話也沒有說,死的時候,眼楮卻暴暴地睜開了,好不嚇人!翠鳳伏在老子身上,哭得呼天搶地。

這下子出了大事,翠鳳住在斜柳巷不回塵外齋了。薛耀祖自知無法交代,就派了管事人等,前來料理喪事,又派人送錢送物,自己卻不敢露面。

那薛耀祖的朋友們,也有家眷來吊唁的,也有本人來磕頭的,翠鳳卻只等著一個人。這一天,喬二來了,磕過頭,坐下用茶,翠鳳招手喊他,喬二也就放下茶盅,跟她進了廂屋,別人見了,也並不多心。

翠鳳說,你可曉得我早就望你來了?喬二說,我曉得。翠鳳問他,你說我現在怎麼辦?喬二說,看你自己。翠鳳說,我再跟薛耀祖,我還算個人嗎?喬二說,我的心,你都知道。翠鳳說,你要對得起我。喬二說,我怎會得讓你受委屈?翠鳳說,過了七。喬二點點頭,說,一切放心。翠鳳把自己的手放在喬二手里,讓他握了一握,就抽出來走了。喬二跟了出來,與別人拱拱袖子,也就離了斜柳巷。

斷七的前一天,夜晚,翠鳳帶了隨身老媽子和小丫頭,由斜柳巷迤邐到了打笆巷,從腰間解下鑰匙,開了門,里面黑洞洞寂滅無聲。她命把大門頂上,窗簾子拉上,然後方點了燈。她脫下身上衣服,卻從衣櫥里取出自己早先的舊衣服來穿上,鏡子里一照,不再是薛家的二房,依然是斜柳巷的翠鳳。別的一概不取,只找出喬二送她的那對耳墜,收藏在身,走出房門,下人一見都呆了,卻不敢問。她一道一道鎖了門,帶著隨身之人,又迤邐回到斜柳巷。

斷七這一天,諸事皆畢,眾客將散未散,翠鳳就從房間里走出來,一身舊日打扮,眾客驚訝不已,她從容說道︰我爹怎麼死的,我也就不說了。一言未了,哽咽起來。揩揩淚水又說,他薛耀祖家財再多,從前待我再怎麼不錯,我也不能再跟他了,誰不是“人身父母養”的?從今天起,我與薛耀祖一刀兩斷。今天是斷七,當眾人的面,光明正大,請大家都做個見證。說罷,手中拋出一串鑰匙,擲地給了管事,說,煩你了,帶給薛耀祖,他的東西,我一根筷子、一根紗絲也不要,都留在那里。這幾個老媽媽和小丫頭,你也帶回去,不要虧待了她們。管事的連忙全應下來。

眾客嘩然,卻不好說話,內中有人高聲叫道,我們都看到了,曉得就行了。于是一哄而散。

那管事的不敢就走,到底還是留下一個老媽子和一個小丫頭,然後才帶了其余的人回奔紫藤花架而去。

一時滿城風雨,翠鳳名聲大響。小城雖小,民國以來卻有新人辦了一份晚報,于是這條新聞也就上了報,文末還說︰邑人拭目且觀薛耀祖如何收場?

薛耀祖兩日不見動靜,第三日,只見一隊人抬了十只大羊皮箱並一個錢櫃,從紫藤花架出來,不走抄近小路,卻從大街而過,惹得人人矚目。最後進了斜柳巷,管事的給翠鳳送上薛耀祖的親筆︰

翠鳳吾愛見字只因一時失禮致使釀成大錯愧悔晚矣無顏見卿雖思卿返卻知社會人倫不許奈何奈何卿與我絕莫可雲非思卿無極寸心已裂今將卿之細軟盡數歸卿以記夫妻之情孩兒留家童稚離母傷哉奈何耀祖書于塵外齋民國某年月日

翠鳳閱信,讀到最後,滴下淚來,收了信,拿錢賞了管事人等,便留下箱物。

這件事第二天便又見報,標題是︰薛耀祖有始有終,李翠鳳重新待字。一時茶館澡堂便都是李翠鳳的話題,難以細述。

那喬二卻還未露面,叫翠鳳好不心焦。兩日後,來了兩個戴金插銀的婦人,翠鳳在麻將桌上見過,都是那一圈兒里的奶奶。兩個婦人先致一番問候的話,而後便說,翠鳳,我們還要恭喜你呢。翠鳳一听,心中警覺,不知她們今日算是哪路人馬?那兩位奶奶色迷迷拿眼楮望她,說,你這樣子,怎不叫人家想你!翠鳳說,我再也不做這事了。婦人道,啊呀,這話不要說,只怕你到時來得個快!一句話把翠鳳說得臉上飛紅,笑了起來,又正經說,我是不想,男人沒有一個有良心的。婦人道,這倒也不一定,我說出一個人來,只怕你心中早已有他了,還瞞得過我們的眼楮麼?這下子翠鳳好像明白了,又笑起來,說,不要拿我開心,好奶奶!另一個婦人馬上說,喬二,怎麼樣?翠鳳便不言語。一個婦人拍手笑起來,另一個婦人卻嘆了口氣。笑的問嘆氣的,你是吃醋了吧?嘆氣的說,我不吃我們的醋,我吃男人的醋,我想說,我怎麼就不變個男人的呢?于是三人都笑起來。

當晚,喬二就自帶了轎子並許多人手來,把翠鳳和物件都抬走了,斜柳巷鎖下一個空屋。七拐八彎,來到一個地方,燈火輝煌的,十幾張汽油燈燒得雪亮。從側道進了一個房間,喬二關上房門,先抱著使勁親了親,翠鳳讓他親過了,卻問,這是怎麼說?喬二說,你不看到外面多少人等著!就指點著桌上一疊新衣服叫她換,又從自己身上拿出一個小巧的首飾盒子,揭開蓋子,放在梳妝台上,說,都換一換吧。翠鳳望著喬二,就伸出手臂抱住了他,啜泣一聲,難過起來。喬二愛撫勸慰了一陣,還是叫她快些兒換衣服換首飾,我自己也要去換一換。喬二便走了出去。不一會,喬二推門進來,已是一身西裝。于是攜了翠鳳,來到那燈火輝煌的地方,兩人雙雙一露面,一屋子的人就拍巴掌,這叫鼓掌。

夜靜了,正待休息,翠鳳招手喊道,你過來。喬二已經脫得只剩一件小褂子,走到她跟前,翠鳳兩個指頭捏住了喬二膀子上一塊肉,使勁絞住了,說︰好大的計謀,曹操似的,把我算過來了。喬二叫著疼,說,你倒不曾說,我被你想到了。翠鳳松開手,說,反正我李家沒有人了,以後就隨你高興吶。喬二忙把她溫溫存存抱了,說,好翠鳳,喬二要對你不好,天地菩薩都看著。翠鳳問,這是什麼地方?喬二說,王公館,我租來的。翠鳳說,這就算數了?喬二說,你不用愁,我計劃好了,就在斜柳巷動工,把你家的舊房子拆掉,再擴一擴,重建一套,中西合璧的,沒有人比得上你了。翠鳳說,噢,你倒不呆,我被你連人帶房子都弄過來了。喬二說,你說呆話,我是為了你,那里是你住,名字上寫的是你。翠鳳不作聲,用手在喬二健壯的頸脖上摩挲著,忽然,她伸手到自己懷里拿出那細紙包兒來,給喬二,說,你色膽大如天!喬二打開一看,記起來是一對鑽石耳墜,不由得臉上一紅,笑起來,于是就給翠鳳把耳朵上的又換下來,裝上這一對兒。

本城報紙又披露說︰喬二爺高才捷足,李翠鳳再嫁良人。喬二把前後幾張報紙收起來,對翠鳳說,你出名了。翠鳳說,好大的詭計,全是你!喬二說,我有幾個新式的朋友,都是他們的主意,這是為了防薛耀祖。翠鳳沉默了一會兒,後來說,他是自作自受。

斜柳巷李家舊宅果然翻建一新,長里變成寬里,而寬里卻延伸開去,把原先外面的空地都包了進來,于是赫然一個大院。一轉兒是高圍牆,大天井用磚頭鋪得平整。房子朝南六間,朝東朝西還各有三間,俱是玻璃門,上天花、下地板,靠牆板、隔牆板,都是新式做法。此外桌、椅、櫃、幾,圓凳、長凳,一應家俱,都是紅木制作,做工極細。一進臥室,越加疑非人間,道不盡富貴風流。樹蔭之下,西圍牆角,有一個小門,進去卻是豁然一個小巧玲瓏的花園,有太湖石,有松竹梅。

翠鳳重返斜柳巷,李家老室變作喬家二房。喬二大會親友,吃酒打牌,玩了幾天。光陰迅速,翠鳳為喬二生下一女,取名小鳳。漸漸也就到了一九四九年,是人民大眾的新社會了。

 

 

 

下篇

小鳳從家里走到外面來,巷子里和街上的人們,眼楮就向她看過來了,曉得的人說,比老翠鳳從前還好!

那喬小鳳,白襯衫,藍吊裙,天天肩上掛一個書包去上學,早上去了,中上回頭,吃過飯去了,下晚又回頭,幽嫻沉著,也不看人,也不同人說話,不是羞澀,也非清高,是個自重的姑娘。

可惜了,這姑娘,好日子被她媽媽過盡了。

老翠鳳的房子已經被改造掉。也是,你一家三口(喬二爺還只算一半,他另外還有家),住這麼多房屋做什麼?那朝南的正屋六間就劃歸一個姓趙的工程師住,朝東的三間就歸翠鳳,朝西的住進了另外的百姓。趙家人口多,就從西圍牆小角門那兒出入,花園圍牆上開了門通外面大街,花園里面漸漸就是趙家種菜。翠鳳偏居在大天井的這一隅,出入走原來的門,通斜柳巷。與趙家素無往來,各自安靜。

僥幸的是,喬二在舊社會以工商為主,土地收入只在其次,所以本人成份就定為工商兼地主,不是地主兼工商,這就主要作為資本家對待,是團結的對象。翠鳳是喬二的外室,本人又不經營什麼,也就只當普通家庭婦女看待。但小鳳這姑娘好像畢竟還是可惜了,假如生在一個革命干部的家庭,或者哪怕生在一個普通平民的家庭,那是多好。現在,一朵十足的鮮花,上面似乎蒙了一層難以撢掉的灰塵︰出身剝削階級家庭,這是事實;小奶奶生的,這是人們背後閑談的話題。

老翠鳳半老之人了,頭發還是梳得沒一根亂絲,身上衣服也總是干干淨淨,人稱“小鳳媽媽”。早上,見到她出門買菜,下午,見到她耐心績麻。有一次屋漏雨,瓦匠田二到她家屋上拾漏子,吃一頓中飯,又吃一頓中茶,出來咂嘴舔舌說,她家炒的咸菜都細得不得了,比肉還好吃,到底從前是大地主!

小鳳在燈下做功課,她媽媽就在旁邊借著燈光績麻,正屋那邊傳來人語歡笑,小鳳媽媽就嘆氣。

小鳳下晚放學回家,洗了臉,端了飯碗,她媽媽就張長李短的跟女兒說,某家大姑娘出門了,把的個大干部,某家的二姑娘考進了部隊文工團。小鳳不說什麼,丟下飯碗就做作業。小鳳媽媽要再是嚕甦,小鳳就不耐煩嗔怪一聲︰媽哎!于是老翠鳳就不作聲,在一旁安安靜靜的績麻,趙家那邊的人從院子里偶爾往這邊瞥一眼,見到的就是這幅母女功課圖。

喬二當然不再是老板了,他在土雜公司櫃台上當個普通的營業員,賣瓷器。他平時要顧問兩頭,大老婆那邊有三個兒女,小老婆這邊有一個,兩邊都要把錢。後來,兩邊的一些家俱之類,就漸漸地變賣掉,貼補著過日子,也不甚可惜。

有一天,喬二到小鳳媽這一邊來,坐下喝茶,說,小鳳把個大學考上去,就好了,就是國家的人了。小鳳媽說,不曉得怎麼樣呢。喬二說,我遇到她們老師了,就是郭家綢緞店的大公子,他現在做教師,他說我們家小鳳成績好,男生也不及她。小鳳媽說,出身成份怕的要害她。喬二摸著臉望著外面,不作聲。

某日,郵遞員送信來,小鳳媽接的,她不會寫字,但認得字,信封上寫的是“喬小鳳同學收”,底下落款是“甦聯莫斯科大學”。做媽媽的心里一跳,郵遞員還沒走,正看著她,朝她說,甦聯有人給你女兒來信,不簡單!甦聯老大哥啊!笑眯眯地走了,在巷子里響起一串鈴聲。

小鳳回家後,老翠鳳就把信送到女兒手上,卻見小鳳對著信封感到奇怪,立即就躲到房間里去看。小鳳在房間里老是不出來,媽媽就進去,只見女兒臉上通紅的,一副從未見過的羞澀樣子,見到她來,說,同學的信。做媽媽的詫異︰你有同學在甦聯?小鳳說,上兩屆的,包送到甦聯留學的。媽媽听得有些明白了,又問,沒听你說起過呀?小鳳說,我其實也不認識他,他倒曉得把信寄到斜柳巷來。噢!媽媽一想也就明白了,不說什麼,出來,讓小鳳一個人在房間里。給人家回個信!她說。

老翠鳳後來就把這事告訴喬二,喬二一愣,說,甦聯老大哥,到甦聯留學,不簡單呀。二人推測著,那學生想必是早先暗暗中意了小鳳,忘不了,現在自己有了這前途,就大膽寫個信來試探試探,心想小鳳以後嫁給他呢。不錯,不錯。喬二很高興,關照這事到外面不要說,雖然是好事,但八字還不曾有一撇,況且小鳳高中還沒有畢業。老翠鳳說,我曉得。喬二走後,小鳳媽就績麻,扁子里滿了,就繞“蛹子”。

小鳳還是那樣,天天肩上掛一個書包去上學,幽嫻沉著,也不看人,也不同人說話。

考大學的考場就在本校,興化、姜堰、泰興、靖江的考生也都到這里來考。天氣熱得不得了。小鳳就像平時上學一樣,早上去了,中上回來,吃過飯去了,下晚回來,非常的逸當,不緊張。後來就有一些女同學到斜柳巷來,嘰嘰呱呱的,把屋都吵翻了,她們是對得數,回憶題目做得對不對。小鳳媽媽听不懂,但還是一邊結網一邊注意听著。

女同學們走了以後,小鳳媽媽就問小鳳,你都答對了?小鳳點點頭。媽媽就流出眼淚,忙去煎兩個雞蛋給小鳳吃。小鳳吃過之後,揩揩嘴,就進了房間。過了一會兒,她夾了一本厚書出來,對她媽說︰去寄信。

暑假總是長長的。小鳳要麼在房間里看書,《簡愛》、《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要麼在巷子里幫她媽媽搖線。績出的麻繞成“蛹子”,安在搖車上,抽出頭來,幾股一合,就搖成了麻線,就好結網了。結一張網十五塊錢,賣到收購站,收購站賣到外面打魚的地方去。這是小城百姓幾乎家家會做的一項勞作。小鳳坐在搖車前小凳上,叉開兩腿,手拿一根竹筷,把線車兒勻勻地搖著,聲音嘩啦嘩啦的。

後來小鳳就不大出來搖線了,膝蓋上放一本書,打開著,卻時常呆著看不下去,她在等錄取通知。飯量也小了。郵遞員的車鈴聲一次次地響過去,她沒有等到。但有的女生卻等到了,跑來告訴她,並且帶來別的同學錄取的好消息。來的女生都詫異,你怎麼還沒有呢?小鳳搖頭說,不曉得。神情已有些黯然。大家一想,也就猜到了原因,但都不說破。小鳳自己也想到,自己也不說。小鳳媽媽心里明白是那一層意思了,她更不敢說。

小鳳在房間里的窗口听外面郵遞員的車鈴聲,一天兩次。她直到九月一日還听,後來就伏在那大理石桌面的圓桌上哭泣。媽媽說,明天再看,也許明天還有。小鳳說,哪有明天啊,九月一號,全國都開學了。老翠鳳就不敢再說,只有陪在旁邊嘆氣。喬二坐在房間外面,里面的情形听得清楚,一臉的歉疚,大有負罪之感,後來就一聲不響拿腳走了。

過了三天,小鳳出了房門。她承擔了媽媽的一部份家務,到思蕙亭菜場那兒去買菜,到董家小橋去汰洗衣服。街巷里知道她的人就指著她的背影議論說︰成份不好,大學沒有錄取。

小鳳媽媽忽然想到,小鳳好像許久沒有到郵局寄信了,不覺詫異,問小鳳︰你這向時怎麼不寫信的呢?小鳳把臉一偏,說,沒什麼意思。說著,眼楮就濕潤了。小鳳媽媽似想勸一句什麼話,但又沒說出口,咽了下去。過了些時,一天下午,那莫斯科大學的留學生來了一封信,小鳳媽媽接住了,用雙手捧著,送到小鳳房間里去,說,你還說“沒什麼意思”,人家不是還給你寫信嗎?好好回人家的信。人家既然不斷,你也不要清高。

晚上,小鳳媽媽發現房間里有火光,一看,是小鳳把銅腳爐從床底下拉出來,在里面燒信,一封一封的,正是那甦聯來的藍色信封。小鳳燒著信,臉上木然,有淚痕。小鳳媽媽著急說,這就是你不對了。小鳳不答。喬二正好進來,小鳳媽就叫喬二勸姑娘。喬二把老翠鳳拉到外面來說,人家是甦聯留學生,前途大得很,我們的家庭可能會對人家有妨礙。小鳳在里面早已是淚珠兒直滾下來。小鳳媽恍然大悟,對喬二說,小鳳有腦筋,好些時不寄信了,說“沒什麼意思”。今天莫斯科寄來的怕不是什麼好信。喬二把頭點點。老翠鳳說,小鳳的性格就像她的婆爹。喬二望著她,如夢一樣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時光,嘆了一聲。

第二日早上,小鳳從房間里出來,並無半點萎靡不振,眉宇間微露剛毅。早飯後,放下碗筷,小鳳就要出去,一問,說是去“找工作”。小鳳媽媽頓時眼淚下來,說,在家里歇歇吧,找什麼工作!小鳳說,我到勞動局登記。就毅然地走了。

飯時已過,小鳳還沒有回家。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正在焦急,卻回來了,臉上氣憤憤的。問她何事,她不說;叫她吃飯,她不吃;一轉身,進了房間。老翠鳳一見,非同小可,心下已經猜著八分,走過去,袖子一捋,問,是哪一個欺負你,告訴我!小鳳這才把眼淚揩揩,說,那個什麼科長,留住我東談西談,我看看不對,站起來要走,他又說與我同路,在飯店門口,又要拉我進去,說交個朋友,我不肯,擺脫了他,就回來了,頭一回進入社會,就踫到這麼不懷好意的人。老翠鳳听了,說,還好,你是有知識的,沒有上他的鉤,混帳東西,踫到我手上,把他皮剝掉!

喬二來了,听說此事,腳一跺,說,幸好還有王法,要沒有王法,還得了!老翠鳳說,小鳳想找工作,你在外面也拜托拜托人。喬二說,現在你又不是不曉得。老翠鳳便不開口。

小鳳工作也不找了,早上就買菜、燒飯、結網、搖線,下午就到狀元樓圖書館去看書,晚上在家還是看書。老翠鳳到銀行里賣掉了最後一枚金戒指,只有那對鑽石耳墜還沒有舍得賣,心里的打算,將來要給小鳳的,因此深藏著。

有一天,素無往來的趙家的女人過來致問候,似有話要說。老翠鳳便請她進屋來坐,她不進,反把老翠鳳拉到她那邊,泡了一杯茶,滿臉堆笑。老翠鳳說,趙師娘,你找我總是有什麼事情,你就說吧。趙師娘說,你大概心里也有數,誰叫你有那麼個好姑娘呢。老翠鳳極謙虛,說,趙師娘,你夸獎她了,小鳳其實也平常,脾氣又古怪,不討人喜。趙師娘說,啊呀,你太客氣了,我今天就是想來大膽多一件事,給小鳳介紹一個人,就看你可給我面子了。老翠鳳說,你也不要客氣,你說說看,反正她自己的事情是她自己作主。你不曉得,以前有個到甦聯去的留學生,小鳳並不認識他,他一封一封的信從莫斯科大學寄得來,小鳳清高,多長時間不給人家回信,後來就斷了。這丫頭,你可能也曉得,要不是我們的成份耽誤了她,憑她的成績,早就上大學去了。

趙師娘說,小鳳媽媽,你別看我們沒甚來往,其實我們眼楮是看得清楚的,我就看出小鳳雖不大說話,心里頭很高。我們一定要對她負責,找個好好的人家,不然就可惜了。老翠鳳嘆一口氣。趙師娘把一只手放在老翠鳳膝蓋上,說,你們的困難,我們在旁邊看得出來。我家老趙已經托人在生資公司為小鳳弄了個工作,不苦,當會計。你叫小鳳準備準備,後天就可以去報到、上班,性質是全民的呢,可不容易!說著,拿出老趙親筆寫的一封私人介紹信。老翠鳳那麼有嘴巴子的人,這時也只會說,啊呀,這,這,這怎兒好!趙師娘笑笑,說,家邊鄰居的,應該互相照應,不是什麼大事,老趙認得的人多,一說就行了。剛才我說做媒,那是另外的話,小鳳同意不同意,無所謂的,婚姻是個緣份,沒有緣,硬拉也不合。我們不是為了做媒,才為小鳳找工作,你們千萬不要這樣想。老翠鳳忙說,這真是大仁大義,我們還有什麼話說?你要談的是哪一家?說把我听听,你們看得上的,自然不會差。趙師娘說,你這就懂我的心了。這樣,你先讓小鳳去上班,這事我們以後再談。老翠鳳說,這是你的大度,但我們不能對不起人。趙師娘說,千萬不能這樣說,做事情,本來應當這樣做才對,不能混淆。

但老翠鳳堅持要趙師娘把對方的情況先說把她听听,要不然,她也不好讓小鳳去上班,小鳳也不會肯去上班。趙師娘就只好說出一個人家來。是一個主任的兒子到趙家來過幾回,把小鳳中意上了。老趙是總工程師,老趙的上級是局長,局長的上級就是主任。趙師娘說,說老實話,你听了也不要見氣,一開始,主任不怎麼願意。他的兒子工作積極,人品又好,才學又好,又是這樣的家庭,要說前程,真是遠大不可估計,他老子也是為兒子著想,但這兒子也怪,擺出多少理由來駁他老子,他老子後來也想通了,有他這棵大樹,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況這不過是個婚姻問題。加上我也勸主任親自來暗中瞧一瞧小鳳究竟是不是好。你不曉得,我這邊來的客人多,里面就有他們。早把小鳳看過幾回,做老子的也沒有話說了!還說你們其實是貴族呢!

老翠鳳听著,心里先是听得不大舒服,後來就容光大放,咧開嘴笑了,忙說了許多謙虛的話。

下午,老翠鳳就喊女兒一塊兒上街,去買布。小鳳說,我衣服還有得穿,不要做新的了。媽媽說,你幾件衣裳都舊了,老是個學生樣,也不行。于是母女二人迤邐從斜柳巷,走八字橋、王家橋這邊過來,到了坡子街“天福布店”。櫃台里老店員認得老翠鳳,又見旁邊一個水靈靈的小鳳,正是當年小翠鳳的影子,早把笑臉相迎,幫著看了布,買妥了。老翠鳳領著小鳳,即從荷花池巷插過來,到考棚街找到楊裁縫,給小鳳量身腰,做兩件中式小腰的褂子。往回去的時候,老翠鳳就把趙師娘的一番話告訴女兒,小鳳站了下來,望著王家橋下的流水,說,我不去,我不要他們給我找工作,我也不談對象。媽媽說,人家也不要你現在就談對象,你說不談,人家也不要緊,你先去報到、上班,工作還是要的。小鳳說,我自己會找工作。老翠鳳說,趙師娘確實真心誠意。這樣的人家,再不合你的意,還有什麼更好的人家?你要曉得,姑娘大了,總是把人家的呀,不要不服氣。

但小鳳終于沒有肯到生資公司去報到。

趙師娘確實沒有不高興,說,我家老趙事前也關照過的,決不要勉強,要尊重小鳳自己。老翠鳳連連抱歉,說太對不起人了。老師娘讓她千萬不要不過意,談這種事情,總是有成、有不成,全靠緣份,那是天意,不能怪人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有一天,小鳳精神煥發回到家里,告訴媽媽,教育局按高考分數和學校推薦,錄用了幾十個沒考上大學的人,去當初中民辦教師,是中學里的班主任通知她的,她已經到教育局拿了工作介紹信。先教初一年級,跟班教到三年級,教語文,做班主任,工資三十六塊,以後還會增加……小鳳說著,興奮得眼楮亮亮的,嘴唇紅艷艷的,飽滿挺拔的鼻子尖上細細地沁出汗來。

哪個學校?

鴛鴦扣民辦初中。

鴛鴦扣?向東,就是智家堡鄉下了,這麼遠!

不遠,我早上去,下晚回來,學校旁有個電機廠,老師都在廠食堂吃中飯。

做老師最逸當,適合你,你就去吧。

小鳳一轉身就到房間里去了,嘴里哼出一聲“啦啦啦……”難得!已經不曉得她哪天唱過歌的了。

小鳳不再是從前的小鳳,現在是工作同志啦,天天早上去上班,天天下晚回家,穿的衣服,走路的神態,都不同了。她把第一次的工資三十六元交給媽媽時,媽媽說,以前我雖然有錢,但我是家庭婦女,靠男人,現在你是自己工作掙錢,真是婦女解放,還是新社會好啊。我只收你十塊錢,其余的你自己用,不用的就去存起來。

小鳳中午在電機廠吃中飯,時間不長,她就覺察出她被許多愛慕的目光前前後後地盯上了,她總是取坦然的態度,幸好也沒有人敢向她做愛情的進攻。

有一天,小鳳帶了學生們到車間參觀“工人做工”,那車間調度員見她來了,不覺就把自己的頭發理了一理,又忽然對一個人發出一個命令說,喂,去把鐵屑子倒掉!這好像是在小鳳面前炫耀自己的權威似的,小鳳只裝作不知道。那被指派的人是書生模樣,態度老實,馬上就去動手。身上有香水味的調度員熱情地領著小鳳帶著學生在車間里轉了一圈,忽然告訴小鳳,剛才那個人,是放到車間里監督勞動的技術員,還是啥大學畢業呢。

過了一些時,小鳳看到那技術員拿著飯盒兒去吃飯,正巧,車間調度員走到她旁邊,對她說,這種人,總歸危險,地主出身,思想反動,上次查反標,就懷疑到他,只差一點點!但他卻看到,小鳳一對烏黑的大眼楮里,對那人卻似乎深深同情起來。他真後悔自己說的話,但後悔也遲了。

更湊巧的是,後來電機廠里有兩個中年婦女到學校里來找小鳳,把她拉出來,說給她介紹對象,覺得她跟這個人比較配,拿出照片一看,正是那個技術員。中年婦女說,當然我們也不瞞你,他的家庭出身……小鳳忙制止說,別的一切我不需要知道。說著時,眼楮里竟有淚水。

他叫羅登閣,比小鳳大四歲,也是本城人,家住南門景範樓。小鳳和老羅相處起來了,中午吃飯時,菜就打在一處,二人在那長飯桌兩邊對面而坐,共進午餐。電機廠多少人眼紅得難受。

鴛鴦扣學校的女校長忽然找小鳳談心,說,小喬,你到我們學校以來,各方面表現是好的,對你來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你有許多優點,上級對你很注意……。你怎麼不說話呢?校長問她。我不曉得說什麼。喬小鳳抬起坦率到天真的臉。我的話,你回去好好想想吧,要對照自己的行動。女校長莫測高深戛然而止結束了這次的談話。

過了幾天,就開始了第二次談話。上次跟你談過之後,回去怎麼想的?女校長問。不料,喬小鳳同志美麗的臉兒坦率地對著她,兩個大眼楮里滿是漠然不解的神情。女校長急了,說,你這個人,看上去透明的,怎麼反應這麼遲鈍呢?我不是跟你講過嗎,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你為什麼要同電機廠的羅登閣談對象呢?他不但出身不好,而且政治上有一定嫌疑,他的問題至今尚未結案,內里還注意著他呢。你同這樣的人在一起,還準備以他做你的終身伴侶,這種選擇,是沒有前途的,是不合適的,我要給你嚴肅地指出來!這是對你的關心。

小鳳不開口,淚花兒在明澈的大眼楮里閃動。

你自己不知道,你雖然是一個普通的民辦教師,卻有許多人都在關心你。據說民辦教師馬上要轉正一批,但不是全部,你不要努力爭取嗎?女校長說出這個重要的情況,希望引起喬小鳳同志的高度重視。

但小鳳還是同羅登閣共進午餐,下班後坐在羅登閣的自行車後面一起回家。

後來,學校里一個平時不多言語的老年女教師對小鳳說,校長同你說的,你不要听!你不曉得,她背後有人,就在教育局當人秘科長。我是共產黨員,我可以對你負責地說,校長這樣逼你,是不對的,她是別有用心。在愛情婚姻問題上,你要尊重自己,千萬不要違背自己的良知屈從于什麼,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嘛。

喬小鳳這才大吃一驚明白過來。

有一天她有機會到教育局去,就從人秘科門口經過,悄悄朝里一看,有個年輕的官人一本正經坐在那里看文件,又白又壯。她趕緊走了過去。第二天,她就要羅登閣跟她一起,到歌舞巷留緣照相館拍了訂婚照。去拿照片的時候,照相館的人征求他們的意見,要把相片放大、加彩,在門口櫥窗里陳列。她笑著看了羅登閣一眼,都同意了。從那以後,多少人都在留緣照相館門口停步欣賞那一對年輕幸福的笑臉,也許一輩子都難以忘記。

女校長不再找小鳳談心了,臉色卻是不好看。

小鳳把羅登閣領進斜柳巷,老翠鳳與羅登閣拉家常,家住哪里、人口、親戚、工資、負擔,如此等等,羅登閣拘謹,問一句,答一句,臉紅得不得了。小鳳後來不耐煩,說,媽,不要問了。並且把羅登閣拉到房間里去,嘰嘰咕咕好半天,還笑。

羅登閣告辭之後,小鳳問媽媽可滿意?老翠鳳說,他家里到底什麼老底子?小鳳說,你不是都問過人家了?老翠鳳說,那是問的浮表,看看口詞、人品。小鳳于是說,他大學畢業,又說,心好、比我大四歲、不吃煙不喝酒。老翠鳳問,還有呢?小鳳說,家庭出身地主。說過之後就忍住笑。真的假的?老翠鳳卻不敢開玩笑,疑惑地望著小鳳。當然是真的,我甚時候說過假話?小鳳坦然回答。這坦然的態度就說明一切都是真的,老翠鳳就從凳子上跳起來,喊道,哎呀我的姑娘,沒想到,從前比局長還大一級的人家,你不談,現在偏偏給我談個“一窩雞”家來!不把人家笑死嗎?

小鳳不作聲,雖然低著頭,樣子卻是固執。

老翠鳳還要說什麼,小鳳拿出訂婚照來,說,媽媽,別說那麼多了,我自己看好才是好。

訂婚照在小鳳房間里牆上掛了起來,羅登閣在小鳳家里住下,雙方親友會于藕花洲月蕊堂,吃了一頓酒,二人算是結了婚。斜柳巷里雖覺得羅登閣人品還看得上眼,心里畢竟對喬小鳳總覺得有哪里叫人可惜似的,有人說,小鳳做皇後都可以的,但女大當嫁,不這樣過,又哪樣過呢?哪樣過不還是一個過嗎?所以只要是她自己合適的人就行。日子也就這樣平靜地過去。

趙家早已搬走,院子里雜七雜八住進三戶人家,天井里搭起了三個油氈棚子,後來喬家也在自己這邊搭了一個,都是用作廚房。不能怪,人口多了,喬小鳳也生了兩個女兒。那小花園早已不復存在,蓋起一間房子來,公家安排了一個孤獨的老兩口住在里面。即使是從前擁有這住宅的老翠鳳,對于這里變得這樣人口眾多、凌亂不堪,也早已熟視無睹、無動于衷。日子也仍是平靜地過。

後來,四十六歲的羅登閣竟然被提拔當了總工程師兼副局長。過去的老趙,也不過如此吧,這真是再怎麼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中午和下晚,喬小鳳和羅登閣各自回家來的時候,就吸引著街邊和巷子里人的眼光,似乎想看出這兩個人為什麼會有這種“後福”?又似乎想看“富貴”到來之後,他們有無什麼變化?但他們只是平平常常而己。小市民們似乎有些失望,然後也就覺得些無聊,但從前的覺得可惜,也就變成了一些羨慕。

喬二老得不堪,不能走動,住在“大奶奶”那邊。老翠鳳也七十多歲了,每天下午家里來幾個老太太湊一桌,洗牌聲嘩嘩的。她那副鑽石耳墜,現在才給了小鳳。

喬小鳳現在雖然不住在老家,他們住進了機關宿舍樓,但兩個女兒卻住在老翠鳳這邊,兩個人也就天天晚上來吃一頓晚飯。如今這一戶人家,最引人注目的,卻已經是喬小鳳的兩個女兒,中學生,文靜、端莊,在一個學校里念書,每日同來同往。老鄰居們說,她們的將來,定是又勝過小鳳。

                                      (小說發表于1987年第5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