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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菜和文化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 發表時間︰2016-02-17 12:00:07 發表人︰admin

                                                          汪曾祺  

   

  偶然和高曉聲談起“文化小說”,曉聲說︰“什麼叫文化?----吃東西也是文化。”我同意他的看法。這兩天自己在家里腌韭菜花,想起咸菜和文化。 

  咸菜可以算是一種中國文化。西方似乎沒有咸菜。我吃過“洋泡菜”,那不能算咸菜。日本有咸菜,但不知道有沒有中國這樣盛行。“文革”前福建日報登過一則猴子腌咸菜的新聞,一個新華社歸僑記者用此材料寫了一篇對外的特稿︰“猴子會腌咸菜嗎?”被批評為“資產階級新聞觀點”。----為什麼這就是資產階級新聞觀點呢?猴子腌咸菜,大概是跟人學的。于此可以證明咸菜在中國是極為常見的東西。中國不出咸菜的地方大概不多。各地的咸菜各有特點,互不雷同。北京的水疙瘩、天津的津冬菜、保定的春不老。“保定有三寶,鐵球、面醬、春不老”,我吃過甦州的春不老,是用帶纓子的很小的蘿卜腌制的,腌成後寸把長的小纓子還是碧綠的,極嫩,微甜,好吃,名字也起得好。保定的春不老想也是這樣的。周作人曾說他的家鄉經常吃的是咸極了的咸魚和咸極了的咸菜。魯迅《風波》里寫的蒸得烏黑的干菜很誘人。腌雪里蕻南北皆有。上海人愛吃咸菜肉絲面和雪筍湯。雲南曲靖的韭菜花風味絕佳。曲靖韭菜花的主料其實是細切晾干的蘿卜絲,與北京作為吃涮羊肉的調料的韭菜花不同。貴州有冰糖酸,乃以芥菜加醪糟、辣子腌成。四川咸菜種類極多,據說必以自流井的粗鹽腌制乃佳。行銷(真是“行銷”)全國,遠至海外(有華僑的地方),堪稱咸菜之王的,應數榨菜。朝鮮辣菜也可以算是咸菜。延邊的腌蕨菜北京偶有賣的,人多不識。福建的黃蘿卜很有名,可惜末曾吃過。我的家鄉每到秋末冬初,多數人家都腌蘿卜干。到店鋪里學徒,要“吃三年蘿卜干飯”,言其缺油水也。中國咸菜多矣,此不能備載。如果有人寫一本《咸菜譜》,將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 

  咸菜起于何時,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古書里有一個“菹”字,我少時曾以為是咸菜。後來看《說文解字》,菹字下注雲︰“酢菜也”,不對了。漢字凡從酉者,都有和酒有點關系。酢菜現在還有。昆明的“茄子酢”、湖南干城的“酢辣子”,都有是密封在壇子里使酒化了的,吃起來都帶酒香。這不能算是咸菜。有一個齏字,則確乎是咸菜了。這是切碎了腌的,這東西的顏色是發黃的故稱“黃齏”。腌制得法,“色如金釵股”雲。我無端地覺得,這恐怕就是酸雪里蕻。齏似乎不是很古的東西。這個字的大量出現好像是在宋人的筆記和元人的戲曲里。這是窮秀才和和尚常吃的東西。“黃齏”成了嘲笑秀才和和尚,亦為秀才和和尚自嘲的常用的話頭。中國咸菜之多,制作之精,我以為跟佛教有一點關系。佛教徒不茹葷,又不一定一年四季季吃到新鮮蔬菜,于是就在咸菜上打主意。我的家鄉腌咸菜腌得最好的尼姑庵。尼姑到相熟的施主家去拜年,都要備幾色咸菜。關于咸菜的起源,我在看雜書時還要隨時留心,並希望博學而好古的饞人有以教我。 

  和咸菜相伯仲的是醬菜。中國的醬菜大別起來,可分為北味的與南味的兩類。北味的以北京不代表。六必居、天源、後門的“大葫蘆”都很好。----“大葫蘆”門懸大葫蘆為記,現在好像已經沒有了。保定醬菜有名,但與北京醬菜區別實不大。南味的以揚州醬菜為代表,商標為“三和”、“四美”。北方醬菜偏咸,南則偏甜。中國好像什麼東西都可以拿來醬。蘿卜、瓜、萵苣、蒜苗、甘露、藕,乃至花生、核桃、杏仁,無不可醬。北京醬菜里有醬銀苗,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只有荸薺不能醬。我的家鄉不興到醬油園里開口說買醬荸薺,那是罵人的話。 

  醬菜起于何時,我也弄不清楚。不會很早。因為制醬菜有個前提,必得先有醬,----豆制的醬。醬----醬油,是中國一大發明。“柴米油鹽醬醋茶”,醬為開門七事之一。中國菜多數要放醬油。西方沒有。有一個京劇演員出國,回來總結了一條經驗,告誡同行,以後若有出國機會,必須帶一盒固體醬油!沒有郫縣豆瓣,就做不出“正宗川味”。但是中國古代的醬和現在的醬不是一發酵的肉醬。《周禮.天官.膳夫》︰“凡王之饋,醬用百有二十甕”,鄭玄注︰“醬,謂 醢也。” 、醢,都是肉醬。大概較早出現的是豉,其後才現在的醬。漢代著作中提到豆醬。《齊民要術》提到醬油,但其時已至北魏,距現在一千五百多年----當然,這也相當古了。醬菜的起源,我現在沒有查出來,俟諸異日吧。 

  考查咸菜和醬菜的起源,我不掃對,而且頗有興趣。但是,也不一定非得尋出它的來由不可。 

  “文化小說”的概念頗含糊。小說重視民族文化,並從生活的深層追尋某種民族文化的“根”,我以為是未可厚非的。小說要有濃郁的民族色彩,不在民族文化里腌一腌、醬一醬,是不成的,但是不一定非得尋得那麼遠,非得追尋到一種蒼蒼莽莽的古文化不可。古文化荒邈難稽(連咸菜和醬菜的來源我們還不清楚)。尋找古文化,是考古學家的事,不是作家的事。從食品角度來說,與其考察太子丹請荊軻吃的是什麼,不如追尋一下“春不老”;與其查究楚辭里的“蕙肴蒸”,不如品味湖南豆豉;與其追溯斷發文身的越人怎樣吃蛤蜊,不如蒸一碗霉干菜,喝兩杯黃酒。我們在小說里在表現的文化,首先是現在的,活著的;其次是昨天的,消逝不久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可以看得見,摸得著,嘗得出,想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