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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下河︰一種文學樣態的地理考察
新聞來源︰孫小寧 發表時間︰2016-05-05 10:23:42 發表人︰admin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人們習慣這樣說。但這是否同樣意味著,一方水土就孕育著同一種文學樣態呢?如果我們把文學與地理放在一起研究,會發現問題遠比我們想象的復雜。尤其在這個日益開放、流動型的社會,許多過去的可能已經成為一種不可能。首先,那種靠地理封閉、共同的人文因素、作家的共同主張而凝成的寫作流派,放到今天的任何一個地方談論都似乎留有破綻。其二,因為運用共同的故鄉資源寫作,就將每部作品都歸為傳統意義上的鄉土寫作,這在今天也顯得草率。所以,與其先做結論,不如重新調整目光打量,同一個地方孕育產生的作家,在選擇離開或者留守之後,他們的寫作與其寫作資源之間,會形成怎樣的關系?

 

  促使我思考這一些問題的契機,是前不久參加了由文藝報社、江甦省作家協會與泰州市文聯一起在泰州舉辦的“里下河文學流派研討會”。開會的地點在一座風景如畫的農業園區,據說那曾經是作家胡石言寫《秋雪湖之戀》的故事發生地。胡石言更著名的小說是《柳堡的故事》,而柳堡這個稱謂,帶有典型的里下河地理特征。

 

  從這里開始認識“里下河”,以及里下河文學,當地研究人員為我們梳理了里下河文學的歷史,一個呈水網一樣密布的作家群落因此顯現,也讓我們得以知道,那陸續蜚聲文壇的汪曾祺、畢飛宇、魯敏、羅望子、龐余亮、朱輝、王大進等大批作家,都是從這里走向更廣闊的舞台。還有一批作家,依舊留在故鄉,構成里下河“地方寫作”的重要一翼,比如小說家劉仁前。談論這些作家作品,當地人喜歡聚焦于他們共同的人文意蘊與風俗人情,而評論家則關注其異質的部分。僅這種分野就很有意思,恰好可以做全球化特征下,一種地方性文學樣態的多樣性考察。

 

  “里下河”——來自當地的定義,是江甦甦中地區里河與下河之間區域空間的簡稱,而所謂的里下河地區,是一個一萬多平方公里的平原。其地理範圍西接里運河,東牽串場河,北靠甦北灌溉總渠,南達老通揚運河。里下河雖屬平原,但在地貌上,又處在與江甦省長江、淮河之間最低窪的地區。其行政區涵蓋揚州、泰州、鹽城、興化、南通等地。作為著名的魚米之鄉,這里自古就人文薈萃,出過劉熙載這樣的文論家,也出過揚州八怪之首鄭板橋等藝術家,明清時代的兩部重要小說《水滸傳》與《西游記》的生成,都和這片土地有關,生長于斯的作家遙遠的包括施耐庵,當代有汪曾祺、胡石言、黃蓓佳、曹文軒、夏堅勇、唐曉渡、費振鐘、王干、汪政、劉仁前、朱輝、畢飛宇、羅望子、顧堅、小海、龐余亮、魯敏、沈浩波、魯羊、朱文……他們分布于當代小說、詩歌、文學評論等各個領域,也流散在當今中國的大江南北。

 

  不管他們現居哪里,當地人喜歡將他們各自的作品與這片水土放在一起考察,有人會教你辨識,《水滸傳》與《西游記》的語言中,有里下河興化地區方言的成分。汪曾祺的《沙家 》地理背景或許不是常熟的沙家 ,而是他的家鄉高郵湖。甚至,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也並非我們讀到並以為的北方荷塘,而是有里下河的荷塘氣息……

 

  雖然能看出如此多的“共同”,但是將里下河作家群歸為一個流派,依舊會讓部分研究者覺得棘手︰因為里下河固然以水鄉平原著稱,但並不意味著所有的作家都風格陰柔,夏堅勇的散文就很剛勇,而魯羊、朱文的寫作,已經看不出里下河的胎記……

 

  同樣是故鄉題材,高郵籍的作家汪曾祺筆下萬千,他的作品不僅涉及故鄉,也有對西南聯大歲月的書寫,有對北京生活的描摹。就是最具里下河地域特征的《大淖記事》、《受戒》等,依舊是他幾十年未回家鄉的情境下寫成的。有人因此有一問︰如果他沒有離開,還會寫成這樣的風貌嗎?

 

  畢飛宇出生于興化,如今居住于南京。作為里下河地區當下公認的最有成就的小說家,他著名的小說《平原》,有一個非常“里下河”特征的書名,但他在一篇《〈平原〉的題外話》中,直陳自己並不希望這部作品被看成鄉土文學。“《平原》的第一稿是33萬字,最後出版的時候是25萬,這8萬字有一部分是關于鄉村風土人情的——在修改的時候,我不願意《平原》呈現出‘鄉土小說’的風貌,它過于‘優美’,有小資的惡俗,我果斷地把它們刪除了。”文尾他還說明,平原這個書名是程永新起的。不過,在他新出版的非虛構作品《甦北少年“堂吉訶德”》中,他倒是非常有感覺地描摹了里下河的平原、麥地與水上行路。

 

  有離開的,也有留守的。里下河文學所構成的蔚為大觀,其中一個現象曾被文學評論家何平今年的一篇調查文章提到︰“一大批堅守在興化本土的寫作者,如王浩、葛玉瑩、陳鐘石、沈光宇、薛宏金、劉春龍、錢國懷、金倜、張學詩、李明官、戴中明、朱道平、王銳、王蘭、顧維萍、王樺蒼、周飛等。後者幾乎都是有著公務員、教師、醫生等個人職業的業余作者。改革開放以來,這個作者群先後有32人出版文學書籍59種,有近百人在省級以上的報刊發表文學作品,並有34人次獲各類獎項。另據統計,尚有8部長篇小說和10本小說、散文、詩歌專集待出版。這樣的一種文學態勢,在全國縣級市中非常少見。”

 

  文中言說的是興化,但是費振鐘確認,這是里下河普遍的文學現象。作為上世紀九十年代著名的評論家,費振鐘連續幾年在家鄉掛職,並且致力于完成他人類社會學意義上的“鄉鎮觀察系列”筆記。當研討會上所提出的“里下河文學流派”被謹嚴的文學研究者質疑時,他這樣回應︰能不能成為流派,且放下,至少它是一種文學存在。里下河地區的寫作,不僅是文學方面的,還有地方文獻整理、地方知識書寫等,它們共同構成了一種地方性寫作。在當今全球化的今天,地方性寫作還有什麼意義?費振鐘說,我們正是通過書寫,重構一種地方認同。而在這種地方認同中,產生發展出文學流派,我則樂觀其成。

 

  流派的爭論很難達成共識,還是先讓我們通過不同面向,再次認識,這片特殊地理風貌所滋養出來的文學特質吧。

 

  話題1

 

  里下河式的書寫

 

  何向陽(文學評論家)

 

  里下河與其說是一個地理概念,無如說是一個帶有人文意蘊的文化地理概念。甦中地區的里河與下河之間這一萬多平方公里的平原,與我們通常概念中的平原不太一樣,這個平原,是由水澤四圍起來的水中澤國,河湖相連,水網密布,中間一個個的地理,一個個水土,以及水土養成的一個個的人,這些人,有的打魚,有的趕鴨,有的說書,有的著文,他們相互矚目,相互聯系,他們的命運落在紙上,由後代人看了,又成就了一方人文的水土。

 

  我從小說出發,提出來“里下河式的文學書寫”的文學特征與美學意味,文學特征大約可以集中于三個方面,一,自覺求是的人文地理意識。我們讀汪曾祺的《大淖記事》,一開篇就是對大淖這個地名的書寫,淖,是大水的意思;而《受戒》一開始也是寫地理,“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怪,叫庵趙莊。”接著作者逐字分析這個地名的三個字,可以說是有一種地理的自覺,這是寫家鄉舊事的作品,當然寫鄉村的作品都有一個地緣水土的概念,但在汪老這里,有著這樣自覺的地理意識,而且在個人的作品中不斷強化這種地理意識的作家並不很多。仔細觀察畢飛宇的小說,無論是《哺乳期的女人》還是《地球上的王家莊》,前者是一開始寫地理,後者則是將一個小地理放在一個更大的地理中去寫,當然例子還有不少,足見里下河的地理對于這些作家的影響,同時也體現了浸潤著這方水土的作家的自覺人文考察的文學起點。

 

  這種講究來源的寫法,我以為是深受里下河自古以來的文化影響的,這種文化,包括日常生活方面的,更包括比如二王、比如劉熙載等人文文化的影響。第二個方面,是自然呈現的漢語古典情結。他們的文字中都有一種文人氣質,但是這種人文氣質是不刻意為之的,是自然流露。比如無論汪曾祺還是畢飛宇,還是劉仁前,他們的書寫沒有歐式的長句,只要一寫到家鄉,就是短句,這些短句,看似平白,實則有著古意,比如,劉仁前《故里人物三記》中,有用語“弗時”,這樣的時間表達,深得明清筆記體小說的精髓。他們作品中注重白描,注重戲文,以及俚俗用語,但在用俚語時並不一下子就張牙舞爪了,而是有著一種與放縱不同的民間的矜持。第三,是自在表達的人性命運關懷。他們書寫中所表達的對于人的關心與關懷,是體察式的關懷,呈現出與北方敘事不同的特征。

 

  當然,從美學內涵上我們還可以談論更多,比如這種書寫中的細膩、從容、率真、任性,甦中作為南北文化的中間地帶,的確有著與北方風骨與南方風情不同的風韻,從而成就了它的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的不卑不亢與達觀從容。

 

  話題2

 

  里下河文學地標

 

  費振鐘(人文學者)

 

  ■里運河︰里運河是連接長江與淮河的運河,最初在公元前五世紀開鑿,當時叫邗溝。自漢以後,出于軍事、經濟或水利需要,歷代均有整治,到1959年最後一次大規模疏通拓寬,形成今日京杭大運河甦中段。拓寬後,在現在運河西邊,還保留了一段古運河,作為歷史見證。今天里運河,南從揚州邗江瓜洲古渡,北至淮安清江浦清江大閘,長170余公里。流經揚州、高郵、寶應、淮安,為通行甦中甦北河運干道。最接近里運河的是高郵,整個高郵城都躺在里運河河堤下面。汪曾祺先生是高郵人,他的代表作《大淖記事》里,女人們挑著擔子,打著號子,從運河堤上走過,個個如風擺楊柳。

 

  ■下河︰下河為串場河俗稱。串場河初為唐代修築海堤時形成的復堆河,從宋代開始,沿新修捍海堤(世稱範公堤)一線有富安、安豐、梁垛、東台、何垛、丁溪、草堰、小海、白駒、劉莊、伍佑、新興、廟灣等十三大鹽場,因復堆河將這十三大鹽場串聯起來,所以稱串場河。

 

  該河以東台海道口為界,分南北兩段,由海安向北流經富安、安豐、梁垛至何垛場,為南串場河;由海道口向北流經丁溪、草堰、白駒、劉莊、伍佑、鹽城至新興、廟灣,為北串場河。今天串場河北起鹽城阜寧縣沿範公堤南下,經鹽城、東台到南通海安縣與老通揚運河相匯,全長170公里。草堰鹽場,在明末清初,曾有一個詩人吳嘉紀,他的詩記述了里下河時代和歷史的苦痛。興化作家朱輝的長篇小說即以“白駒”為名。

 

  ■里下河︰里下河即里運河與串場河(下河)的合用和簡稱。里運河與串場河兩河夾帶,形成的地域空間,至少在唐代即已成形,而宋代串場河(下河)的命名,劃定了里下河地區由西向東的區域位置。不過1949年以前,方志、筆記以及本地區相關水利文獻,僅稱這里為“下河地區”,直至1951年,連接淮河的甦北灌溉總渠修成,才正式確定了里下河地區的區域稱謂。里下河的地理空間位置由四條河流切割而成,西為里運河,東為串場河,南為古鑿運鹽河(現名老通揚運河),北為新開甦北灌溉總渠。里下河地區涉及行政區有揚、淮、鹽、通、泰,域內主要有高郵、寶應、興化、姜 (泰州)、建湖、鹽都、海安、東台等市,總面積約15萬平方公里。汪曾祺先生盡管是高郵人,但他樂于認自己的寫作為“里下河文學”。

 

  ■平原︰里下河土地,為西來淮水沖積,與東海海灘伸長,無山陵之益,有澤國之利,土地平曠,水草豐盛。雖雲平原,但也只是地形地貌差似,實與平原的地學概念大有區別。所謂“水鄉”平原,水構成了這里的平面風格,而依賴于水的生產方式及生產物品,也都非一般平原所有。這里從前只種植水稻,農耕之外,就是漁狩,水上的收獲為主要副業。畢飛宇的長篇小說《平原》,寫的就是這個“平原”。

 

  ■窪地︰真正地學特點,或者確切的表述是︰里下河窪地。與西邊淮水比較,里下河低于淮水十數丈,與東邊海平面比較,低于海平面二三米。每當淮水西來,里下河頓被沒頂,而海潮倒灌時,則里下河又淹于鹽鹵。本地人形容里下河窪地地形,如同一只平放的巨大鐵鍋。

 

  ■水滸︰里下河地區有湖有蕩有泊有港。它們有許多人文化的名字,射陽湖外,還有得勝湖、烏巾蕩等,這些著名的湖蕩承受了里下河的歷史內容。但“水滸”也許最能體現這里的人文與地理歷史特色。水滸,是湖泊中一塊飛地。什麼時候有這個叫法,難以確證,但里下河當年湖泊之一得勝湖,就有東水滸與西水滸,這塊飛地建了村莊,叫東、西水滸村。《水滸傳》的作者當年在興化活動,“水滸”或許就這樣成為一部長篇巨著的名字。

 

  ■移民與村鎮︰里下河地區移民歷史漫長,最大的移民據證為14世紀的“洪武趕散”。那次規模有多大,人口有多少,需專門研究,但在里下河地區,許多姓氏族群的族譜上,都有他們定居該地區的第一代人來自甦州閶門的記錄。江南大姓大族的到來,形成了這里許多大村大鎮,不僅成為里下河鄉土社會的標志,也構成了里下河地區社會倫理秩序和文化生態,成為里下河生活樣式的生長基礎。劉仁前和龐余亮的小說所寫的“香河村”和“沙溝鎮”,都可作代表。村鎮是生長地方文學最好的溫床。

 

  話題3

 

  故鄉與寫作

 

  里下河作家問卷

 

  龐余亮

 

  生于興化李中,畢業于魯迅文學院第三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研班,著有長篇小說《薄荷》、《丑孩》,小說集《為弟子請安》等。曾獲紫金山文學獎等,現居靖江。

 

  問︰你出生在里下河什麼地方?

 

  答︰我出生的地方是里下河最低的興化西北鄉一個四面環水的村莊。

 

  問︰你對里下河這塊土地最深的印象是什麼?

 

  答︰印象最深的是水災。大大小小的水災。興化西北鄉是興化水災最嚴重的地方。有一個是我母親在我耳朵邊講了一輩子的水災(民國20年,即1931年)。另一個是我親歷的1991年的水災。2004年,我去北京魯迅文學院第三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習,秦大河先生給我們講了一課,叫做“氣象與政治”。課後,他邀請我們全班去參觀國家氣象台和國家衛星氣象台。在國家衛星氣象台,解說員說,1991年7月,氣象衛星突然發現,中國有一個面積相當大的縣沒有了。在地圖上消失了。他們趕緊向國務院匯報。解說員還沒有說出是“江甦興化”之前,我已經知道答案了。一個縣怎麼沒有了呢?那天晚上,我在魯迅文學院的206號房間失眠了,我想起了1991年7月,無邊無際的雨,洶涌的洪水……我的故鄉興化。

 

  問︰里下河給您的寫作帶來的影響與滋養,主要是哪幾個方面︰人文、思想,還是地理、氛圍,抑或倫理、親情?

 

  答︰我以為里下河帶給我的影響和滋養更多是人文與地理。在沒有洪水之前,里下河的水是安靜的。仿佛一個害羞的處女。洪水到了,處女就變成了潑婦。童年的我看到鄉親們在“安靜的水”和“洶涌的水”之間反復置換,總讓我覺得無力、虛妄、憂慮,像一個早衰癥的孩子。里外不一的糾結令我想寫下一些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再看自己的作品,“安靜的水”和“洶涌的水”幾乎都在我文字的天花板上留下了印痕。雖然我離開了里下河,但里下河的印痕永不會消失。

 

  問︰你的寫作希望和里下河構成什麼樣的關系?

 

  答︰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的寫作和里下河的關系更像是我和母親的關系。比如里下河和我呈現出的是“母子”關系。這,既有益處,亦有弊端。

 

  我現在渴望在以後的作品中,我和里下河的關系能夠變成我和父親的關系,有緊張的一面,亦有和解,還應該有不解。

 

  問︰是什麼樣的原因讓你離開了里下河?目前在哪個城市?

 

  答︰我在故鄉生活,上學,然後在揚州上大學,又回故鄉教學。再後來,由于寫作的特長,被長江邊的靖江作為特殊人才引進。現在算來,離開里下河正好13年。

 

  這13年,讓我在長江之邊重新開始認識自己,眺望並認識里下河地區的故鄉。

 

  問︰你是在離開前還是離開後開始自己的寫作?離開前和離開後寫作,你覺得有什麼不同?

 

  答︰我的創作時間是1986年。我離開里下河是2000年。離開前的寫作幾乎沒有焦慮感,而現在的寫作有了些許焦慮。我多麼希望能夠很快把這“焦慮”克服掉。

 

  問︰從寫作的角度,你希望日後的寫作,更脫開里下河,還是更靠近里下河?

 

  答︰里下河,不僅是我的地理概念,應該是我寫作的原點。這原點,起碼要讓我得到寫作的快樂。

 

  問︰你現在已經有了和故鄉有關的作品了嗎?還是你原本並不想始終圍繞著里下河來寫,而想寫些別的題材?

 

  答︰在里下河的故鄉,我寫得最多的是詩歌,也有少量的小說。而到了靖江,我寫得最多的是小說,我的朋友評價我在2000年之後的寫作風格︰“詩意少了,煙火氣多了”——這句話是批評呢,還是表揚?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的小說作品中的人物全是里下河的,今後還是。

 

  問︰你覺得在寫作上,你有沒有身份認同上的困惑?

 

  答︰很感謝大家對里下河地區寫作和寫作里下河的作家的關注。這種關注是義舉,溫暖我們這些寫作者的手心。但溫暖不能代替寫作者應有的自覺和清醒。比如已經走得很遠的畢飛宇,他是我的榜樣。他的那篇神品一級的短篇小說《地球上的王家莊》里,里面的地名用的就是里下河地區很有名的“烏巾蕩”,而讀完之後,才覺得,烏巾蕩是地球上的,王家莊是地球上的,里下河更是地球上的。我們都是一只從里下河出發的小舟,于波瀾起伏中,以筆為櫓……彼岸是什麼?我不知道。

 

  劉仁前

 

  筆名瓜棚主人,泰州市文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香河》、《浮城》,小說散文集《瓜棚漫筆》、《眷戀故土》、《楚水風物》等多部,長篇小說《香河》出版後反響熱烈,被譽為“里下河風情的全息圖”,里下河地方性寫作代表人物之一。

 

  問︰你覺得自己的寫作一定是和里下河有關嗎?

 

  答︰我的第一部小說《故里人物三記》,就是寫里下河地域三個極普通、極常見的農民,他們分別是“祥大少”、“譚駝子”和“二侉子”。小說得到了陳建功先生的充分肯定,認為傳統的白描手法未可輕棄也。也是第一次有人把我的作品和汪曾祺先生聯系在了一起。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直到現在,我始終堅持著自己“香河”文學地理的打造。讀過長篇小說《香河》的讀者一定知道,“香河”就是里下河大地上一條尋常的小河,我的筆觸幾十年來,一直沒有離開過這條河的流域,我也一直在“經營”著這條河。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我是一個把自己浸泡在里下河的作家。我所敘述的故事,我所描寫的場景,我所塑造的人物,我所營造的氛圍,無不打上了里下河的印記。

 

  問︰在當地寫作,又與里下河有關,你覺得寫作會不會有障礙?比如涉及某些難免讓人對號入座的人與事。

 

  答︰就通常情況而言,一般人會認為,在當地寫作或多或少都會覺得有些障礙,正如你所說的,難免要涉及某些讓人“對號入座”的人與事。然,就我個人的寫作而言,倒沒有覺得在當地寫作且又與里下河有關會有什麼障礙。陳建功先生在點評我早期的小說《故里人物三記》時就曾說過,一看就知道,不是閉門杜撰的。事實也是如此。無論長篇小說《香河》、《浮城》,還是其他作品《謊媒》、《冤家》、《香河女》等,其中的人物都會有一些鄉親們的影子,有些故事在一定地域範圍都還有一定知曉度。但是,我決不會照搬直移這些素材,也不會因為自己的創作而對自己的鄉親們構成某種傷害。這牽涉到個人的創作理念問題。正如姜廣平先生在評價《香河》和《浮城》時,用“以水潤德”與“似水柔情”來界定作品的人物塑造,認為小說呈現出的是一種“悲憫筆意”。

 

  問︰一部與故鄉有關的作品出來,有了反響,你最享受的是哪部分?

 

  答︰我還是用實例來說吧,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香河》面世,在故鄉引起的反響可以用“熱烈”來描述。不少我所熟悉的人(有的是朋友,有的就只是熟人)打電話給我,說讀《香河》是要讀兩遍的,一遍用普通話讀,第二遍用興化話讀。我寫作《香河》的用意十分明了,我把它寫在了書的扉頁上︰“謹以此書獻給生我養我的故鄉,獻給故鄉死去的和活著的鄉親們”。所以,家鄉人能如此喜愛這部作品,我的內心是非常開心的。

 

  後來泰州電台將《香河》錄制成了長篇方言連播小說,更是激起了家鄉人的興趣。又有人和我開玩笑,說是為了收听《香河》,小收音機都替我送出去好幾個。我只能笑著表示感謝。這樣一部作品,無疑也引起了方方面面專家和媒體的關注,江甦省作協和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還專門召開了研討會,對他們為《香河》所做的這些,我當然也心懷感謝。但實在說來,我還是更看重家鄉人的議論和看法,他們如此喜歡《香河》,願意在茶余飯後談論《香河》,甚至來一點善意的“對號入座”,我都很開心。正如汪政先生在“文學對身邊人的意義”一文中所說,“沒到過江甦里下河地區的人可能對劉仁前還比較陌生,但到過這些地方的人就會吃驚于他的寫作對這里的人們、這里的讀者的影響。劉仁前就在他們身邊,他就在他們當中寫作,更重要的是,劉仁前筆下的文學世界就是他們的生活,他們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了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看到了鄉里鄉親,看到了自己。”

 

  問︰如果給你選擇可以走可以留,你覺得留下還是離開更利于你的寫作?

 

  答︰這個問題,對于我其實只能是個假想。走與留,剔除其他因素,就目前里下河作家群體里的作家而言,無疑走出去的作家成就明顯要高于留下來的堅守本土的作家。從某種意義上講,離開才能更好地回來,而留下必然會有某些局限,這無庸回避。我個人的寫作經常采用一種回望的姿態,陳建功先生曾經說過我小說中有一種“遠距離的觀照”。這種回望或遠距離的觀照,實際上也是一種“走”,一種“離開”,讓自己與筆下所敘寫的一切進行一種“拉伸”,以求更好的考察、思考和把握。因而,就我個人看來,離開更有利于自己的寫作。我本人目前處于一種“半離開”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