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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黑先生的《街民》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 發表時間︰2016-03-11 14:33:44 發表人︰admin

 

藍塵

 

從去年五月開始,陸陸續續閱讀沙黑先生的《街民》。一晃,一年多過去,現在寫下這些文字,作為對街民的致敬,作為對五十年前街民生活的懷念。

 

1.人間即慢

    有人兩月弄一個長篇,有人兩月摸一個短篇。才看一個“張二”,我就被這“慢”所折服。力量表現在速度上,是慢。並且,只有蓄滿力量,才慢得下來。看似緩慢的推手,形成的卻是力量的場。這慢,這場,把喧嘩、浮躁、單薄、蒼白都裹卷進去,同樣也把最強大的人間裹卷進去。好太極啊,這手藝已經凋零了吧。

 

2.漢語一面

    讀罷街民,我認識了四個老泰州,更清晰了我心目中“漢語小說”的面目。我說的,不是小說,而是“漢語小說”。當下提及小說,大概言必西洋技法、宏大敘事、某某架構之類,漢語已淪落為簡單的工具。如何把小說更融洽地放在漢語文化和場景中,如何借小說體裁顯現漢語的現代美,我以為這是“漢語小說”的任務。我不知道街民是多少年前的作品,或者其他小說家有否類似的其他作品,今天我是第一次閱讀,我感覺它是“漢語小說”的模樣。我已多年不閱讀,近一年半也僅僅限于詩歌的閱讀,說這些完全是井底之蛙的判斷,但不妨礙我對街民的喜歡。

    按照某種看法,小說大約可說是草書,但這《街民》卻是行書,楷書。彼人洋洋灑灑已萬言,此人還在凝神、定氣、運力,遲遲不肯落墨,即使好不容易落下去了,還在一撇一捺上強調骨力,講究頓挫節奏,經營生動的筆勢。再按照某種讀法,這小說是要編故事的,是要有高潮的,是要設置機關的,但這《街民》卻是隨筆一樣,起伏平緩,了無驚奇。按照這些讀法看法,言其為小說大概都值得懷疑了。但是依我看,這筆墨中,有唐傳奇的骨血,有明清筆記的氣脈,有白話評書的儀容。這大概是“漢語小說”的精氣神了。漢風是這筆墨的主格調,它體現在用字的傳神,造句的端莊,章法的和諧,一切皆師法天然,忠實生活。這筆墨中,既有儒的節制收斂,又有道的無為淡泊,因而顯得元氣完足,收放皆有尺度。這大概是漢風真髓罷。

 

3.人物的物

    這街民,這人物,值得琢磨玩味。

    這人物,重在物,表現人物的物性。在小說上,這等樹立人物的方式是另一種巧妙的途徑。類同畫畫,不畫臉,只要身體的姿態,四肢的擺放。所謂豐子愷“畫畫不要臉”。但街民不止于此,他著力表現的是人物作為物的變化過程,在時間里的物的遷移,或者在時間里物的一種極其緩慢的漂移。要放大人物的物,展現出物的細部,就必須攔截時間,定格時間,這是慢鏡頭。這也是我對街民第一印象為慢的緣故。慢是基座,立其上才能造物塑像。慢也是結晶點,時鐘撥慢,物才能慢慢地凝聚起來。這是方法意義上的慢。另外,考棚街時代正是一個以緩慢為基本特征的時代,也必須用慢的手藝剝慢的社會內核。

    把人性隱去幕後,把物性推到台前。作者對焦點落在物上,這是高明的觀察。物,是最誠實的部分,是已經物化了生活,是生活流中最緩慢的部分。記人物的物,這也是高明的紀錄。這樣的人物,剔除了不確定的非物化了部分,因此是唯一的,界限清晰的,但同時又具備足夠的共性,輕易地成為一種類型,一種普遍的群像。從人墜落到物,這是一條誠懇的過程,一條感恩的過程。

 

4.街民的民

    這些面目模糊的街民,不管你讀多少遍,他們還是面目模糊。你記不得他們的名字,雖然小說中他們有名字,但完全可以用他和她置換。但你記得他們的事跡,記得他們的動作,記得他們在時間里作短暫自足的漂流。因為活著這天大的事情卻被他們演義得無比清晰無比肅穆。對這樣的讀者你,我預先做了你懂街民、懂沙黑的假設。而做這樣的假設是多麼的困難,即使藍塵自己對這樣的街民的民、人物的物同樣存在誤讀,或許就存在荒唐的指認。他們在緩慢的時間里緩慢著,用他們自以為是的色彩填滿了時間的格子。這是他們的圓滿。從湍急的現世來看,這自以為是是多麼的是,這圓滿是人世里絕對智慧的圓滿。以上假設的困難,在于什麼是活著,什麼是真正的活過,在現世已經難以定義,街民的人生在現世更是難以獲得廣泛的認同。

    這些幸福的街民,和作者的人物之物一樣,他們同樣是安逸于“物”的,物同樣是街民們擺放人世幸福的底座。街民的人生因為及物,也同樣地緩慢,富有考棚街一樣的節奏。我感覺,這個節奏(包括沙黑的節奏)和明清節奏基本一脈,這問題以後可以再說。所以,作者用“唯物”的筆墨去落實他們,是肯定著和愛慕著這種崇物、尚慢的生活姿態。作者用尊重的、平置的視線去觀察和紀錄街民,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抵達內心的桃花源。

    他們是物,散落人間的旮旯,可以忽視,但不可忽略。唯物史觀里的人民,就是如此。因此,這街民的民和人民的民是一個意思,這也是我在人物的物中提及感恩一詞的理由。

 

5.可能的路徑

    我說街民的某一種節奏依稀相識,源自我對泰州學派的膚淺追溯。街民的生活背景,小說的寫作背景,重疊于王艮“百姓日用之道”的學理背景。我們且看,能否實現從沙黑,到街民,到王艮的超級鏈接。

    這種鏈接有可能。因為地理一致,一根時軸就已經事實上把他們串聯起來。何況,一種共同的“慢”,把他們拉得很近。這種慢,能夠剔除許多非本質的東西,留下相同或者相似的東西。慢的東西,例如這石板路,這明清建築,這光孝寺,這小城依舊搏動的城脈等等,留下來,可資回憶,可資溝通。快的東西,例如這自來水,這食品廠等現代工商業服務業等等,剔除掉,這些枝蔓只能影響對主干的體察。

    王艮認為,百姓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不知不覺地運用著的 “至善”的“天理” 、“良知”,就是“道”。沙黑的街民文本,本質上負載了這種思想。王艮的觀念經過沙黑改鑄後,“百姓日用之道”,著重強調平民百姓即便佣工也有天賦的生存智慧,街民的人倫物理,人生態度,人生選擇,他們的隱忍,淡泊,自足,同樣顯現著生存、生活的真諦。沙黑從街民人生中發現道。道,把王艮和沙黑鏈接起來。物,把街民和沙黑鏈接起來,在及物問題上扯得已經比較多,這里不多說了。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這是相同的,但街民的物和沙黑的物又有所不同。街民的物,是手藝、店鋪、家庭、人間關系諸物。沙黑的物,除了街民們可感可觸之物,還包括了街民沒有感觸到但事實存在的一些物,例如街民生活場景,街民生活態度顯現的哲理,街民對物與物之間關系的處理立場,這些物已經逐漸轉化為“道”。

    通過“道”和“物”,三者實現了超級鏈接,他們跨越歷史對話的結果是︰街民中規中矩的本色人生,即合適、適中、中庸的人生態度,這是生活對王艮理學的呼應;街民本色寫法,“道”是“天然自有之理”,是“身”,不摻入“人”的“意見”,而讓“物”自己言說,這是王艮理學在文字上的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