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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顆“平原”式的心——畢飛宇長篇小說《平原》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 發表時間︰2016-03-11 14:27:06 發表人︰admin

 

李敬澤

 

   如果一部小說名為《平原》,我認為這個作者的首要困難是︰對平原無話可說。中國現代以來的小說中,遍布雄偉的高山大川,遼闊的草原和幽深的水,但你用心想一想吧,你很難記起一片平原,少時讀書,鐵道游擊隊出沒于青紗帳,後來在莫言筆下看見無邊的紅高粱,那是平原,但那是因為戰爭而在我們意識中被拋荒為叢林的平原,也就是說,我們不會想到那玉米和高粱是人種來吃的,戰斗和殺戮、鐵和血使家常的作物變成了平原上狂野、神秘、風格化的風景。

  所以,我們很少知道高粱和玉米收割後游擊隊的行蹤,當然他們依然在活動,但是沒有了青紗帳和紅高粱,平原袒露出了它的家常——那是農事的循環,是日復一日的日子,是視覺上的疲倦和單調,是人類活動中的恆常一面,小說家們提不起興致去說,文如看山不喜平啊,這個“平”就包括平原,平原不是引人注目的審美對象,也不是增強人類活動戲劇性的舞台。

  但畢飛宇決心寫一個平原——他說他決心寫上世紀的70年代,但我認為,他真正的考驗和困難不是來自時間而是來自空間,來自那家常的、令人不知所措無從說起的平原。

  于是,一部名為《平原》的書必須是華麗的,是美聲是爵士樂,是風情萬種的長舞,它的作者一定要繃緊肌肉和神經,全力證明語言的力量,語言使平原不平,使家常、重復、單調的自然景物和人類活動變成浩大復雜的詩篇。

  這是語言與平原的戰斗,畢飛宇表現得專注、堅決,有時我感到他過于專注和堅決了,以至于語言或者說“聲音”成了這部小說的主角之一,我能夠強烈地感覺到那個講述者的聲音,如同另一個平原的歌者蒲松齡筆下的狐狸,宛轉長吟,在平原的靜夜中華麗地閃亮,始終完美無疵。

  現在的問題是,對于一部長篇小說,這有必要嗎?狐狸是不是太愛自己的聲音?我的看法是,一般來說,沒有必要,但對于一部名叫《平原》的書來說,或許有必要,平原上狐狸必須成精,否則平原就將過于沉悶,或者說,畢飛宇必須把他自己的聲音賦予被農事和歷史充分“去魅”的平原,使平原獲得強勁鮮明的風格。

  事情的結果就是,想起一部名叫《平原》的書,也響起一種聲音,這是十年來精心錘煉的聲音︰音律流暢,機鋒凌厲,閃展騰挪,貼身搏殺,一寸短一寸險,把對人類經驗和靈魂的冷酷分析變成了優雅炫目的劍術。它本身就是高度風格化的,能夠被明確地識別,畢飛宇因此成為上世紀90年代以來最具魅力的敘事者之一,而在這本書中,這個聲音暴露了它隱含的背景和場所,那就是平原。

  ——農業的平原,它廣大、平坦,也因此平原在本質上是窄的、小的。人站在一片農業的平原上,你的周圍是農事和節氣所給定的無限循環的生活,在畢飛宇關于農事的詩意豐沛的描述中,一個反復回蕩的主題是“紀律”,農夫必須遵守紀律,這紀律是天和地定的,無從商量。畢飛宇從來不是什麼浪漫田園的歌者,他永遠注視著那些在“紀律”之下、在重重限定之下、在命里注定的逼仄中苦斗、夢想和受難的人。

  于是,“平原”成為蒼天烈日下的龐大隱喻,在這遼闊的平原上,人的問題是如何走出去,行行復行行,周圍的景色和邏輯是不變的,你會感到時間在流逝,生命在虛耗,行動全歸徒勞,人的激情、意志、耐力和智慧的全部目標就是與平原戰斗,求證行動的意義,從平原的囚禁中出逃。

  囚禁與出逃——這是小說自現代主義以來的基本主題之一,從魯迅、卡夫卡起,無數小說家都在這個閘門前攻堅。而畢飛宇的志向在于,他不肯止于隱喻,不相信任何不能結出果實的“升華”,他堅定地認為,小說家的任務不僅是“想清楚”,更重要的是“看清楚”,是讓人們恢復對那血液奔流傷痕累累的“身體”的復雜感受。

  在本世紀初,“身體”變成了欲望特別是感官欲望的別稱,這是我們的小資之命里注定的天真狂熱的一個例證。在福柯那里,身體負載著全部歷史和文明的具體重量,是人在重重權力下的幻覺、自欺中所失落的,是異己之物包括語言對人的支配,是人悲愴而嚴峻的宿命——以為一夜風流就找到了身體,那不過是都市小男女的輕狂。

  所以,想像一部名為《平原》的書時,我反復斟酌是否使用“身體”一詞,最終我還是決定用它,因為在福柯式的意義上,《平原》所揭示的正是“身體”——不是享樂和消費的身體,而是那個遍布意義,被重重權力所捆縛所界定的身體,那是屬于中國鄉村的身體,勞作不得喘息,天和地的紀律驅策著它,歷史也如同天地一樣驅策著它,它的向往和行動伴隨徹骨的疼痛。

  在平原上,那個名叫端方的年輕男子的戲劇正是從對身體的規訓和懲罰開始的,他在第一次勞作中領教了農事對身體的毫不容情的要求,他必須屈服,必須使自己成為一部節奏精確的機器,從此,他知道了什麼是他無從逃避的“力”——它的另一種較為學術化的表述是“權力”——在他的全部生活中,他都在與各種各樣的“力”毫不停歇地苦斗,精神的、政治的、風俗的,暴烈和軟弱的、真實和虛妄的,來自他自身的和來自外部的,畢飛宇像一個縝密的力學家,精確地展示了一個心懷遠志、生機勃勃的中國農民身上所負載的復雜的權力結構,那正是農業的平原單調的表皮之下真實的神經、筋脈和骨骼,端方身在平原,而平原就在他的身體之中。

  在這個意義上,他的身體也正是他那痛苦的“心”,中國的傳統思維中,“心”並不具有時間維度,不是一個墮落和救贖的過程。“心”是空間,是一個場所,是“心房”、“心間”,人生哲學的根本問題是如何打掃和整理這個場所,如何在其中找到恰當的路徑——中國的小說家們已經習慣于把《聖經》供在案頭,他們告訴我們,我們有一個希伯萊式的靈魂,實際上我們沒有,除非我們硬裝,我們有的是“心”,那是個平原式的心——永遠在頑強地反復地尋求路徑,承受一切直到碎裂、寂滅。

  我一直希望看到一部寫中國人之“心”的作品,現在我把《平原》想像為這樣一部書,至少,看了這部書,我把中國人之心想像為“平原”。

  我知道對這部名為《平原》的書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想像方向——畢飛宇自己就把它稱為關于上世紀70年代的書,但我作為一個健忘分子對那個年代沒有那麼大興趣,我也並不關心它所提供的具體的歷史波紋和質地,我所想的就是“平原”——那個我生長我厭煩的地方,那個我坐火車時望得昏昏欲睡的地方,我想這個平原其實也是我的,我竟一直沒有意識到我在拼命地逃離。

  我看見平原上一個年輕的男子走過,他從70年代走過來,他身後是蕭條的村莊,他走向燈火燦爛的遠方,他健壯而疲憊,他不知道他能否走到那里,但是他即使到了那里,即使他混入了嘈雜的人群,他也發現他的心里、身體里依然伸展著那個廣大的平原。

  然後,華麗得令人心酸的聲音響起,一個人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