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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收獲》選讀 中篇 | 三人二足(魯敏)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 發表時間︰2016-03-10 20:53:00 發表人︰admin

 

作家魯敏

【作者簡介】魯敏,1973年生,11歲離家寄宿,14歲求學省城,16歲父親去世,18歲開始工作。歷經營業員、小干事、企宣、記者、秘書等職。25歲決意寫作,欲以小說之虛妄來抵抗生活之虛妄。江甦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南京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短篇小說《伴宴》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曾獲莊重文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中國作家獎、小說選刊讀者最喜愛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國小說雙年獎等。已出版《博情書》《百惱匯》《紙醉》《取景器》等書。多部作品譯為德、法、俄、日等文字。現居南京。

【作家與《收獲》】2009-4中篇《羽毛》;2011-5中篇《不食》;2012-4短篇《謝伯茂之死》;2013-4短篇《荷爾蒙夜談》;2015-1中篇《三人二足》

 

2015-1《收獲》選讀 中篇 | 三人二足(魯敏)

【梗概】《三人二足》(魯敏)

魯敏對男女之間的隱秘關系,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她喜歡在貌似平緩的現實世界表層上,深挖令人讀了為之怦然心動的秘密。一個昆明的鞋店店主,貌似趣味獨特的戀足癖,一位每周往返昆明和哈爾濱的空姐,陷入他強大而曖昧的情感攻勢,為他攜帶樣品鞋子至哈爾濱交給一個冷漠小弟,空姐的感情也掙扎搖曳在兩人之間。空姐得知自己無意中成為運送毒品的一環時,他們的故事進入了更深一層,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突然變成了驚濤駭浪。

【結尾】【選讀】

9

昆明正午的陽光永遠那樣,走在里面,總歸是光明磊落、特別正當的感覺。最後一次去見邱先生之前,章涵來來回回地在大太陽下走,好像真的能夠越走越光明越正大。不能夠了,陽光再明媚也不是她的了,她只要一眨巴眼,就老是看到哈爾濱的那片野池塘,風雨交加的黑夜里,四周僻無人煙,一片蕭索,池塘像淒苦的眼楮,又像大張著的嘴巴,苦苦等待著一點兒熱乎乎的東西。那天晚上稍後,華青承認,對這片池塘,邱先生雖不曾親臨現場,但早有明確交待。

“交待什麼?”章涵明知故問,自恃被嬌寵的樣子,似乎她手里還握著一張大牌。邱先生說過,她有一雙世界上最美的腳,他怎會舍得讓它們去漚了野池塘。

“如果出事情,要麼你,要麼我,要麼我們一起,就得去野池塘。邱先生勢力很大。我的父母也都在他手下。我估計,合作這麼久,他對你的父母也有所考慮了。”華青平靜地解釋。共同的困境被說破之後,一直纏繞著他的抑郁與痛苦似乎得以緩解,連愛的成分也有所模糊了,也可能,在這黑色空間里,愛情的可變光譜本來就是缺乏光澤、無法明鑒的。

被秘密所解放了的華青顯然渴望說出更多。待章涵穿好衣服之後,他又領著章涵,在公寓里四處走,好像重新認識一般。這處窗戶正對小區大門的套房,是邱先生親自選定的,並一一交待好,如何讓章涵“裝貨”的工作鞋留在門外,取貨人與華青如何確認聯系,包括章涵的佣金一定要簽字以備查等等。就像邱先先生曾經替章涵所穿上的那雙長鞋帶的羅馬式涼鞋一樣,他再次把她的雙腳纏得十分周到,使得她與他、與他們,三個人緊緊地結為一體,永遠無法退出也無法停止。邱先生甚至對華青這位異地雇佣者提出一項特別要求︰最好能與章涵墜入欲愛之河。這既是華青的福利,也是給華青的配套任務。這樣的話,華青每次去機場接章涵,就更像是戀人間的火熱約會,就算有人留意,也不會亂加懷疑。而且,一個從床上下來的熱戀少女,是不可能留意到她脫在門外的鞋子的。章涵忽然聯想到,在昆明也一樣吧,一雙被盡情撫弄過的腳,也不會意識到腳下鞋子的輕重之變吧。多麼人性化的簡直是有情有意的完美謀略。

章涵拍手叫好,同時眯眼打量華青。

華青臉色漲紅,“我對你,是真的。我沒打算佔你便宜,還記得嗎,上次你那個樣子,腿和腳那樣子纏著我,我都逃掉了。但今天,我……我本來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華青急于解釋,他拉扯著身上的T恤,急得要哭。他抹把臉,突然硬嗆嗆地,“你信不信,我都願意跟你一起去投野池塘。”

章涵拍拍他。愛情的小光澤依然在黑幕中閃爍,就像他依然還是個男孩子,就像他全盤接受了這樣受控的木偶命。他沒有別的證明,就是一條命,就是準備好一起去死。也是可惜了。他要真是個鐵打的沒有心肝的計劃執行人就好了,如果他真像鉚釘、刺青那樣酷烈無情就好了。可惜他不是,他偏偏是個愛慕者,甚至曾經像老大娘那樣地,試圖勸說章涵退出、回家陪伴父母頤養天年!

不能的,當然不能夠讓這樣的華青去死。

  “我信。但我不允許。”章涵的語氣又有點大了,好像她飛過的那些千山萬水真的說明她有著非比尋常的力量,又好像她和邱先生之間會有另一筆更重大的交易。

 

章涵終于走近了鞋店,她沒有進去,對,就像第一天那樣,她站在櫥窗外盡情欣賞這些糖果色的漂亮小玩意兒。邱先生也像第一天那樣,彬彬有禮地主動招呼她,“進來慢慢看呀。”

章涵笑眯眯地搖搖頭。她喜歡這個角度去看玻璃後面的邱先生,勤勉地擺弄著鞋子,看上去真是溫良恭儉讓的一個生意人,一個雅致且可信賴的人。花白的頭發經過玻璃的幾層折射,更加的晶瑩奪目、令人心動。

章涵從鞋店走過,過其門而不入。今天她想換個開闊敞亮的地方見他。那太多的鞋子,恐怕會擾亂她,也擾亂邱先生。走過去就是這棟大廈的電梯入口,章涵撳下上行鍵,一邊回頭對邱先生做個含糊的手勢。電梯門打開,她跨腳進去,等不及看到邱先生的任何回應,按下最高的數字鍵。電梯門合上,她隨即開始擔心,萬一邱先生不跟上來呢?不,他當然要上來的,他應當清楚她已知道一切了。他與華青的交情與交道,早在她出現之前呢。

出了電梯,轉往安全通道,又爬了半層樓,走過一截灰撲撲的走廊,直走到頂頭,打開一扇需要用力才能推開的消防門,章涵發現自己來到這幢大廈的天台了。

四邊一望,簡直比在飛機上還要高呢,她很滿意。這里無遮無攔,陽光更加強烈和直接,以致連自己四肢五官好像都猛地消失在這白成一團的光線里。章涵眯了好一會兒的眼楮,才慢慢適應,並十分寬慰地發現︰這麼快的,邱先生真就跟上來了,並已經很近的站在自己眼前,他從容地笑著,那眼神表明他的確無所不知。

章涵注意到邱先生身上多了一件灰色的輕薄外套,這灰色很襯他的花白發根。是啊,天台風大。看看,邱先生總是有準備的。她隨即明白,他根本不是她勾上來的;邱先生永遠早她一步。章涵心里一塌,隨即拋開。反正也沒什麼區別了。

章涵拉著邱先生,站在女兒牆邊,無目的地看了一會兒。天台之下,風景丑陋,盡是些破敗的樓頂,“其實,你早瞄好我是空姐對不對?”

邱先生伸手搭上她的肩,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開她的眼楮,他無目的地望著遠處、點頭承認,“這鞋店就是特意為你開的。”

“嗯,我信。”她低聲地,像戀愛中的少女那樣,試探地挨上去,輕輕摟住邱先生。自認識以來,他們的上半身還是頭一次離這麼的近。她半仰頭,眼楮正好可以看見他的花白胡碴和鬢角,“我現在才知道。你可真是個壞人。”

“我可從沒說過我是個好人。”他聲音更低,像發狠的情話。總是這樣,就算全世界一片寂靜,戀人們還是要輕聲絮語。他溫熱的手輕輕攬過章涵的腰,使她貼得更近些。這也是頭一次啊。兩人一起搖晃,一陣近乎庸俗的柔情蜜意幾乎溢出整個天台。所有的鞋子與腳忽然之間都涌來了,潮水一般的細節死而復活,那些別致的空白、光滑與滯重,那些擬真的時刻,那許多的禁忌與溫情脈脈,那些既折磨她也打動她的畫面……擁擠、疊壓、交錯,把他們雙雙淹沒了。章涵突然停止晃動、熱淚盈眶,“我一直都喜歡你。”

“我知道。”他臉龐邊際的輪廓線模糊,好像消失在白光里,無法看到他的眼楮。

章涵抬頭看了看太陽,雙目被刺得發黑,內心里卻一陣激越,如狂瀾拍打懸崖。她突然問︰“你願意怎樣去死?”

“死?”

章涵飛快但清晰地,“你信不信,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死。”

邱先生搖晃了一下,好像這滾燙的誓詞是一個難以抵擋的攻擊,“我信。但不會那樣的。”

多麼耳熟的對話。章涵怔住了,既傷感又自豪。一陣耳鳴般的聒噪中,白光忽現烏雲,陰影層層下壓。野池塘。七十二雙鞋。長柄勺般的夾層。羅馬式長鞋帶。纏繞的三人二足。華青那脫口而出的熱烈求死。

“傻姑娘,什麼死不死的。你是擔心那雙被調換過的鞋?我會解決的,不會有事的,我保證。”邱先生慈憐地笑。笑容使得眼角和下瞼的皺紋向中間擠壓著眼球,他看上去年長了一些,像親人一樣的忠厚、令人敬愛。

看來他沒有听懂,“反正我們該死,遲早會死,隨時會死。我願意跟你一起死。”章涵重申,同時緊緊地貼上去。邱先生的身體厚篤篤的,中年人的瓷實。她又望了一眼清白的太陽,好像把她寄放在那里的一樣東西終于給取了出來︰“我是說,我們一起殉情吧,這樣最好了。人們反而會傳頌、羨慕我們的。”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邱先生推開她。她復又軟綿綿地靠上,他再推,這次用了力氣,推得更遠,“我不僅在哈爾濱有客戶,全國各地都有的。烏魯木齊。銀川。成都。有飛機線的都有。你放寬心,一切順利,從來都沒有問題的。”他語氣篤定,也有點不耐煩。像一個高明但低調的生意人一樣,他本不想說到這些。

章涵被他推得比較遠。她也就站得那麼遠,雙腳呈丁字型,一種受過訓練的儀態,顯得格外亭亭玉立,“除了客戶,還要找物流平台。”她細聲細氣地補充,“你有許多平台吧,並且都像我一樣︰最便利、最高效。”

邱先生遲疑了一下、腔調粘軟,“你一向都很聰明,太聰明了。”他往前跨了半步,試圖彌補什麼,也像是動了真情,“但你是唯一的。你應當明白。”

“因為我有世上最美的腳?”章涵臉色被照亮了,陰郁的野池塘驟然遠去。她緊緊盯著邱先生,帶著鼓動人心、逼迫般的熱情。

她的身子從生硬的儀態中陡地放松,她靈活地脫下腳下的鞋,就是那雙工作鞋,曾被多次打開、此刻又像處女一般合攏如初。她拿起鞋,嫵媚地亮相給邱先生,接著,她又脫下她的長絲襪,在手里打個圈兒,像脫衣舞女郎那樣灑脫地往後一拋。天台的地面是極其粗糙的水泥地,還有不知自何處飄落而來的枯樹枝與鳥屎,還有木屑與碎石子,褪了色的塑料繩兒與半截子衣服架子。骯髒的地面上,章涵的雙腳,粉白無骨、丹蔻如畫,像降臨凡間的天使。她帶點憨態地一笑,順著一條看不見的對角線,忽左忽右地向邱先生走近,然後一個高抬腿,把腳搭到他的肩上,“不要等了、不要等最終的那個結果。我倆就這樣干干淨淨地走吧。我連遺書都寫好了。”

邱先生以前曾多次請求章涵做這樣的高抬腿,這樣他可以很方便地側過頭,像小鹿啃嚙樹葉一樣地啃嚙她的粉紅腳趾,“最終的那個結果?”有點忌諱似的,邱先生皺皺眉,面色忽然極其干燥。陽光如萬箭直射,他的瞳孔極度收縮、像個盲人。

章涵耐心而熱烈,“那個結果不好。你想想我們的父母熟人朋友,他們會吃不消的。其實我們根本沒有做什麼,明白嗎,我們只是為自己最喜歡的東西去死。我為你,你為腳,這樣最好不過。你放心,遺書里我專門寫到了腳,我幫你作了最有力最漂亮的聲明,什麼大眼楮、小嘴巴、細腰、大胸脯子、翹屁股……統統不算什麼,我替你把腳排到了所有器官的前面!我們要讓所有的人都明白,腳是至高無上的……”

邱先生突然打斷,“你老這樣舉著不累嗎?把腳拿開。”

“你不喜歡?”章涵驚愕。她回想起來,曾經有過一次、僅有的一次,邱先生也是猛然翻臉的。

“不喜歡。從來沒有喜歡過。”邱先生側頭撢撢肩膀、剛才章涵擱腳的那半個肩膀,一絲不苟地抹平灰色外套上那處並不存在的皺褶,“但為了業務,有時就得裝模作樣、走點偏門。”他把手從肩頭上移下,抬起頭,又補充道,“就算要死,我也只會為生意。我看,你那封遺書,對我而言,是派不上用場的了。”

“那太遺憾了。”章涵溫順地收回腳,就像她以前無數次溫順地為他提供腳,往事的潮水也像到來時那樣迅速而無情地退卻了,只留下地獄般的寒氣。她小腿肚子開始發抖,下肢疼得鑽心,像失去雙腳卻行于刀尖。

“好啦好啦,這下子統統都說清楚了不是嗎?我再也不必躲到衛生間去操作了。也不要老搞那些腳的名堂,很繁瑣也很累人的。我與腳,從此再無勾連了。”邱先生撢灰般地拍一下手,好像在打趣了。他嗓音里小小地緊了一下,如果不是特別留意,幾乎听不出來那血絲般細小但鮮艷的痛苦。他突然悠閑地四邊望望,語氣好像挺欣慰,“不錯,看來你也喜歡這里,喜歡這天台。”

品味了一會兒,章涵用力品味邱先生的話,咂摸出幾層的滋味,又好像壓根沒有。只有一條是肯定的,他和她真是想到一塊兒去了。“瞧瞧,我本來還有點舍不得您的呢。”她站立不穩,寸步難行,不得不跌撞著重新往邱先生身上靠去。顯然早有準備,邱先生迅速避讓,可某種生理的本能又使他接住了章涵,接住了這一具溫軟,同時也接住了他和她最終的處境。二人的身影將計就計地再一次纏綿悱惻,像激情難抑的戀人。

“可我還是舍不得你的,真的。”親昵地緊挨著章涵的耳朵,邱先生苦澀地回敬道。與此同時,沒有任何猶豫的,他的手上開始帶上了反客為主的力氣,腮邊的咬合肌鼓動起來。他把章涵往女兒牆那邊拖,又摟又摸又捏,急切得像是要帶她上床。可真是的,他和她還從來沒有上過床呢。少女綿軟的身體顯然難以忍受這樣根本性的挑逗,變得像八爪魚一樣吸盤倒勾,芳香的鼻息在邱先生脖頸間喘息如醉,噴薄出毒汁一般的春情,反過來也使得邱先生腳底發虛、暈漲難持了。在近乎勃起的刺激中,他意識到他陷入了這個艱難的局面︰他的計劃是她。而她的計劃是他們。

無限透明的白光之下,二人都搭上了全部的性命,不斷搏斗不斷呻吟,同進共退,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拉扯、扭轉,難分難舍,像是這急切的淫蕩之情已經使他們無法保持哪怕僅僅是一秒鐘的靜止或平衡,他們都在拚命尋找突破與抽離的出口,或是虛擬的可供歡愛的倚靠之處。女兒牆的外面,那白晃晃的半空中,像擺著一張天底下最高級的鴛鴦眠床,心意已決的多情少女痴纏著要共赴雲雨,老練的男子則固執地吊著胃口、故作正經地要與她劃清界限、分榻獨處,而關于這一點,他們顯然難以達成一致的意見。遠遠地從空中俯看,他們好像不是在跟生死搏擊,而是在一起玩人體骰子——骨碌碌的轉動中,在一個似乎是不夠小心、用力過猛的躍動中,純真的情欲僥幸獲得了勝利,這兩條藤蘿附身互為鐐鎖的影子最終共同升騰起來,一半是驚駭一半是喜悅地越過女兒牆,升騰到半空,繼而消失在天台之外。這對影子在半空中移動、滑行、翩然,在難看的樓宇與風景上方戀戀不舍、盤桓再三,最終,降落在鞋店之外,與他們沉重的肉身合為一體。

  鞋店的遮陽板與櫥窗被砸碎了,當季新款的女鞋像彩色爆米花似的,噗地彈射開來,對墜亡現場加以現代風格的點綴與構圖。有過路人心存憐惜,從中挑了一雙紅得燦爛的細高跟鞋,套上章涵已被污損的光腳丫子,好像擔心她還會感到寒冷感到害羞感到興奮似的。

(全文刊載于2015年《收獲》,1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