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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曾寫過一黑板情詩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 發表時間︰2016-03-10 20:33:25 發表人︰admin

                          

章紫(後排左5)和丈夫何慶缽(後排右7)抗戰時在重慶歌樂山國立藥專同學。

 

章紫近照

 

章紫同學汪曾祺。

95歲的章紫老太太坐在江北家中的客廳里,沙發後面的牆上,掛著她和丈夫——重慶最老的渝商何慶缽先生1940年代的結婚照,西裝旗袍,好萊塢風格;下面是一張幾米長的會議長卷照片,鄧小平、胡耀邦、鄧穎超、彭真、萬里、王震坐在前排,她作為重慶代表,站在後排某個位置上。

書香女

老太太1920年出生于江甦江陰名門望族,從名字到家世,都很傳奇。她說︰我出生時受了窒息,臉色紫疳,所以父母給我取名字,就叫紫。家里出身書香門第,祖父章際冶是光緒年間進士,當過翰林院編修,年紀大了,回鄉辦學,當過江陰南菁書院山長。南菁書院後來改為南菁中學。父親章斌是教務長,後來曾任私立無錫中學校長。解放後,父親在華東師大第一附中退休,高級教師,最後在重慶去世。

母親王伊荃,先後在無錫競志女中和上海務本女中就讀,畢業後應聘到商務印書館老板、大出版家張元濟家里當他子女的家庭教師。

章紫讀到高二,日本人打進來了,我們全家遷到上海,我在揚州中學讀完高中,考取了中法大學藥科。老家的大房子,已被日本人佔了。

章家老宅位于江陰城內大毗巷,靠近東門。從章紫現在美國的堂姐畫的老宅平面圖看,前街後河,從大門到後門,包括大門、天井、老廳、藏書樓、花園等八進院落。現在已沒有了,原來後門那條河,都填了。

到重慶

日本人打到江南,章家舉家遷移上海。章紫說︰在上海,我們也不想在日本人手下過日子,不舒服,于是家里又計劃往重慶遷移。家里5個兄妹,三兒兩女,我是老三。

到了重慶,好像是在民權路20號見到我叔父章楚。章楚早年獲美國哲學博士,抗戰時任新生活運動委員會副秘書長,1949年後任聯合國總部譯員。嬸嬸他們學校也遷到重慶,在歌樂山。我就到歌樂山國立藥專去讀書。家里想我學醫,我怕見死人,就改學了藥學。

國立藥學專科學校是民國最高藥學學府,在歌樂山高店子附近。藥專原來在磁器口,遭日機轟炸後,才搬到歌樂山。我是插班生,沒考試,我在中法大學讀藥科考試都是一二名。

在班上,後來成為她丈夫的男生何缽生,是四川西充人,老太太風趣地說︰我們一個班,但當時我瞧不起他。我們有些課老師用全英文講課。他成績一般。他們家跟鮮英家關系好,後來敗落了。1943年畢業後,分配我到磁器口的藥苗種植場,我們學校的教授當場長,種植顛茄、洋地黃,都是麻醉類藥用植物,戰爭需要,當時合川還有一個麻醉藥品管理處。

1945年抗戰勝利後,章紫先後到歌樂山的上海醫學院和重大理學院化學系當助教。1947年,章紫夫婦在董家溪創辦幸福化工廠,她成了廠里的技術人員。給毛紡廠搞氨水、搞高錳酸鉀,生產給鐵軌防腐的氟化鈉。我們搞技術的人,對政治不感興趣。但藥專同學蔡善瑛,對我很好,有一次她從學校被抓去,在文化宮附近的監獄里關了幾個月。在學校她的行李堆在另外一個地方,我去把她的行李里面的文件包好,我曉得她的中學老師是重大教授謝立慧,他們都是安徽人,我就自己決定把文件送到謝那里。我曉得她是共產黨,對這個問題彼此心照不宣。她出來之後,大家不談這些,但關系還是很好。

章紫後來是位于董家溪的重慶皮膠廠工程師。明膠就是豬牛皮在石灰水里浸泡、淨化,用熱水溶化處理,可以做成裝藥的空心膠囊。但當時,主要用于火柴頭火藥的黏合劑。有一年四川省輕工廳的郭廳長,把我叫去,要我們廠保證供應火柴廠的明膠定量,因為火柴關系到千家萬戶的生活,必須保證。

汪曾祺

就要采訪完了,老太太翻撿老照片,偶然翻出一個復印件順手遞過來︰看看你知不知道這個人,他是我中學同學。我接過一看,差點沒坐穩。這不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汪曾祺老先生嗎!

她說︰他是甦北高郵人,我們學校有名,甦北人就慕名而來。抗戰前,1935年,我們高中同學兩年,甦北人嘛,也不大瞧得起他。我有個好友叫夏素芬,是一個中醫的女兒,汪曾祺對她有點意思。高二有天上學,我們一進教室,就看見黑板上有人給夏素芬寫了一黑板情詩,不是新詩,是舊體詩,是汪曾祺寫的。他跟我們一起看,看了之後,他自己把黑板擦了。當時不開放,學校不贊成這種事。他成績不好,人也不帥,性格也不見活躍,但還是有才華。

汪曾祺和女同學章紫通了很多年的信。夏素芬在江陰淪陷區,我在重慶讀書,汪曾祺在西南聯大讀書。我們都出來了,讀大學嘛很無聊,就寫了很多信,他跟我寫得要多些。媽媽知道我跟一個甦北男生在通信,還警告說,你爸爸不喜歡甦北人,他知道了,會不高興的。通信的內容,反正是大學生嘛,天南海北,瞎扯一通,我都記不起了。

但汪同學信里面有兩句話,女同學章紫記憶猶新。有一次他在信里寫了一句,我記得很深,他說,如果我們相愛,我們就有罪了;還有一次是他的信里最後寫了一句握握你的小胖手。當時我手胖,班上的同學都知道我的小胖手。我們通信多,但我們並沒談戀愛。他這句話都這麼說了,我們確實沒相愛沒談過戀愛。小胖手這句我記得,是因為我的信多,看了就隨便擱在桌上,同寢室女生看了,看到那一句,大家都覺得好笑。

多年以後,在北京,汪曾祺在家里握著章紫的手,就是當年在信里隔空而握的學霸女同學的小胖手,此時,1980年開始名滿天下的老爺子,已垂垂老矣。章紫說︰那一年我到北京去他家里做客,他住在北京蒲黃榆路,他愛人施松卿跟女兒在家。他很會做菜,是個美食家。他悄悄跟我說︰當年學校的事兒,不要多說,可能是指他跟夏素芬的事吧。

他的幾十封信,章紫一封都沒保存,因為我愛看書,就看到他寫的文章,就曉得他後來那麼有名,夏素芬也曉得。我們一個同學是醫生,還告訴我說,解放後,汪的父親,在鎮江醫院掛號。汪曾祺給我寫的信,全都丟了,我哪曉得他後來那麼有名呢?丟了就丟了,無所謂。當時同學寫信多,都丟了。

汪曾祺跟章紫同歲,1997年病逝,終年77歲。我想到比他們大13歲的英國大詩人奧登的《名人志》里寫的那個女人,名人一直給她寫信,她回幾封他大堆出色的長信,一封也不保存。最後,我問汪曾祺在班上有什麼外號沒有?老太太一笑之後,用純正的江南軟語歡快地叫起來,像一道閃電︰“汪癩子!就是癩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