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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下河文學”之我見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 發表時間︰2016-02-18 15:08:28 發表人︰admin

 

                                                                                                        蔡 翔

 

 

泰州地處甦中平原,甦中多水,又在里運河和下河之間,地勢偏凹,所以一般又稱此地為里下河地區。江甦北部,上古歸屬楚國,宋以後,移民漸多,地方富庶,一時,人文大盛。所謂“水勢回繞,風氣之秀,發為人文科目之盛”,記錄的,就是當時景象。學術上,有著名的泰州學派,又稱為陽明後學,在推動儒學的庶民化過程中,王艮等人居功甚偉,至今仍有很高的思想研究價值。在文學,則有施耐庵、鄭板橋等,說起《水滸》,或者一句“難得糊涂”,在中國,也算是婦孺皆知了。

時過境遷,但是泰州的文脈,多少還是被繼承下來。泰州多文人,近年,遷居他鄉者甚多,著名的,有畢飛宇等,而在當地,還有更多的寫作者不時涌現,很難說,泰州文人已經形成一個流派,但說是一個寫作群體,應該不為過。我與這個群體中人,比如,劉仁前、劉春龍、龐余亮等,偶有交往,知道他們對寫作,很是用心。現在,他們又在倡導“里下河文學”,既想重振家鄉“人文科目之盛”,也有他們對文學的一些追求。對此,我是敬佩的,有點想法,也借此說一說,並請他們指正。

說到“里下河文學”,或許,要先談一下泰州的文學傳統,其中,有兩個重要人物,一個是施耐庵,另一個是鄭板橋。現在,大凡宣揚本地“人文科目”的,對政經系統而言,多少有“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的考量在內,至少,也含有“旅游廣告”的因素。但據我所知,泰州文人未必完全如此,也沒有必要自覺如斯。他們推崇本地先賢,是想從中獲取一些有益的啟示。就此而言,我覺得無可厚非,要想推動並形成一個文學流派,是要有“家法”的。

施耐庵自不必說,雄視天下,英姿煥發,一部《水滸》,激蕩起的,是世世的“造反”精神,即使鄭板橋,“難得糊涂”的另一面,也是憂患天下的士人傳統,即所謂“刻刻以天下為心”,憂患不得,退而思之,難得糊涂,不過一時激憤之語。坦率說,這一傳統,未必被現在的泰州文人所完全繼承,或者說,想而未必能。這並不是泰州文人的問題,而是目前的大勢,大勢所趨,想要獨挽狂瀾,需要不世出的人物,當然,我希望泰州能有這樣的人物出現。

這倒不是說泰州文人已經偏離了自身的傳統,話不能這樣說。我倒以為,大多數的泰州文人,走的是另一路,這一路,概括而言,是“親近”二字。親近自然,親近生活,親近民眾。鄭板橋自不必說,即使施耐庵,倘無這親近二字,一部《水滸》,無非風高放火天,月黑殺人夜而已。親近,包含著一種自然正義,一路向下,又有庶民的精神在內。泰州先賢,非獨文學,即使學問中人,也大都具有這一親民傾向,典型者,如泰州學派諸人。這一親近,親近自然,親近生活,親近民眾,又和泰州的地理相關,泰州多水,水道縱橫,置身其中,難免會對世界,生出親近之心。我有時想,一地之人文,或許和一方之地理相關。所謂人文地理,兩者之間,多少也會有些瓜葛。所以,時下的泰州文學,多有漁舟向晚,瓜棚野唱的描寫,或許,並不是完全的偶合。即使喬遷他鄉的作家,比如畢飛宇,作品中,恐怕也能讀出這親近二字的。

至于現代的文字中介,我則以為是汪曾祺。泰州諸作家,對汪曾祺汪先生,是敬重的,不獨敬重,且多有追隨。汪曾祺,祖籍高郵,距離泰州不遠,同屬里下河地區,文字里,是有鄉音鄉情鄉誼的。我有時,也會驚詫于他們對汪曾祺的解讀,後來想,或許,他們也是對的。

林斤瀾說汪曾祺是最後一個士大夫,此言一出,幾成定論。但什麼是士大夫,卻少有人追究。宋以後,士大夫多出庶族地主階層,所以,我近年重讀汪曾祺的作品,也慢慢讀出一種庶人的味道,這一庶人,說是小生產者也可以,核心,也就四個字,自食其力,所以傲王侯,樂在其中,自食其力不得,則會憤而反抗。雖不至于揭竿而起,但腹誹,卻會流露在文字里。腹誹的另一面,正是對自然、生活和民眾的親近與贊美。

我私心以為,這一傳統是重要的。當年,汪曾祺逆傷痕文學的歷史潮流而動,《受戒》一出,洛陽紙貴。接續的,或許就是“風雅頌”中的頌之一脈。當然,這一“頌”,並不是頌一家一姓之帝王將相,而是對德性的贊美,追尋德性,也正是文學的題中之義。在今天,汪曾祺依然是學院的研究重點,但卻很難說,還是當下寫作的重要議題。也因此,追隨汪曾祺,追隨泰州人文思想中的“親近”傳統,在今天,是會感到寂寞的。但我又以為,一民族的文化的最深層也是最古典的部分,應該是德性,德性需要贊美。這並不為過。

但德性如何追尋,于文學,卻是個大問題,學問中人,可以埋首經典,文學,卻總是要面對現實。因此,就不得不考慮現實的種種變化,否則,就是向壁虛構了。僅此而言,我想,泰州也具有一定的優勢。

在中國,晚近最大的變化,來自大規模的工業化。相對甦南而言,泰州所在的甦北地區,工業化起步較晚,但是,後發有後發的好處,泰州文人,恰恰可以近距離地觀察工業化給中國鄉村帶來的種種變化。

這種變化,應該說,已經體現在泰州諸君的寫作中,讀他們的作品,多少也能讀出一種“鄉愁”。在今天,“鄉愁”當然重要,這也意味著我們開始從現代化的迷思中走出,去思考流逝的事與物,包括消失的德性。可是,僅僅有“鄉愁”,又是不夠的,“鄉愁”的重要性只是在于,我們在對“鄉愁”的敘述中,能夠生產出什麼樣的新的思想。

可以預見的是,因為工業化程度的加劇,未來數年,“鄉愁”可能會成為一個流行的文學主題,而隨著中產階級意識形態的逐漸成熟,各種議題(比如環保)也會乘勢進入文學。這一點,我希望泰州諸君能夠對此注意。

我們實際上生活在一個非常悖論的世界,一方面,中國人多地少,而隨著農業現代化,這一問題只會加劇,不會減緩,而如何轉移或者消化農村的剩余人口,是一個根本的大問題,事關國計民生,無視這一問題的存在,所謂“鄉愁”,很可能成為一套淺薄的修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固然優美,但解決“生計”問題,卻是中國大部分農民的現實需要。無視這一需要,很可能落入中產階級的意識形態之中。而且,很可能,這一現代中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在文學,會以古代“田園詩”的形式出現。

但是,工業化又的確蠶食並破壞著中國的鄉土社會,包括“水勢回繞”的甦中平原,環保問題當然存在,不僅存在,還很嚴重。據我所知,後發的甦北地區,也正被水污染和土污染所困擾。這一污染的直接受害者,正是當地鄉村的農民。而在環保問題上,是有城鄉之別、階層之別的。也存在著話語權的爭奪,我希望泰州諸君能夠加入到這一話語權的爭奪之中。

還不僅如此,在文化層面,包括生活方式,鄉村也在發生激烈的變化,鄉村也有網絡,農民也在看韓劇,逛超市,學著去菜市場買菜,也成為流行且習慣的生活形態。因此,簡單的復古或者鄉愁,只是文人的自我慰藉,于現實的鄉村並無太多的關系。批評不易,建設更難。對現實,我以為,要緊的,是在“順勢”中如何“逆勢”,而不是一味地反其道而行之。順勢中的逆勢,意在創造一種可行的新的交往關系,甚至生活形態,或者干脆說,如何地“將錯就錯”。在此,文學的想象力是重要的,不僅重要,而且還要將這一想象轉換為形象,最終成為現實模仿的對象。文學倘若不加入到這一“模仿”的爭奪之中,邊緣化的命運,便終不可擺脫,我也希望,泰州諸君能在此有所努力,而不必多考慮時下流行的各種“純文學”的說法。

而更根本的是,在這一工業化的大趨勢之中,尤其是資本的介入,鄉村的結構,包括倫理結構也正在發生變化,這恐怕是最為重要的。去年,泰州文聯召開“里下河文學與鄉村倫理”的學術研討會,我以為,是極具理論眼光的。倫理關系的變化,正來自現實的人的交往關系的變化,傳統的共同體形態逐漸解體,市場關系全面介入到人的生活甚至無意識之中。因此,如何重構一種新的鄉村共同體形式,恐怕依然是需要泰州諸君認真思考的事情,而且,此事體大。

不管什麼問題,我們實際上都不可能回到過去,也不可能徹底拒絕現實已經形成的各種關系,包括市場關系。我們只能在現實中思考,而且,形成一種有“節制”的敘述。說文學是一種自由的寫作形態,我並不完全認同,“汪洋恣肆”,害了很多人。真正的藝術,是一種限制中的自由,好的文學,也一定是一種有難度的寫作。

這樣說,似乎有“問題”文學的嫌疑,但哪一種文學沒有問題?對“問題”的排斥,也正是近三十年文學的問題所在。“問題”沒有問題,區別只是在于,好的文學,一定是在各種問題的纏繞中思考,從而構成文學(也是寫作者自我的)內在的辯論性。

假設這一“問題”能夠成立,那麼,我也不希望泰州諸君過于匆忙地將“問題”形而上學化,甚至,不要過于自我。我仍然希望泰州諸君能夠腳踏實地,在“親近”二字中作文章,老老實實地深入生活。

這一文章的做法,也並無什麼捷徑,無非兩條路,一是實踐,二是歷史。

以我對泰州諸君的了解,他們大都具有基層工作的經驗。無妨再深入基層,只有在基層的實踐中,才會真正遭遇各種問題的纏繞,這些問題,會矯正我們自以為是的“想象”,然後才可能有一些新的想法。在這一點上,學學趙樹理,學學柳青,也是可以。不要怕被人譏笑為“經驗主義”,今天的文學,恰恰是各種觀念紛紛先行。

歷史當然也是重要的,我們終要知道,我們從哪里來,或者,鄉村從哪里來,期間,又經歷了哪些變化,這些變化,為什麼。而在所有的歷史的變化中,當然包括共和國的歷史。某年,我到泰州姜堰的一個小鎮,那個鎮的展覽館,保留了很多的契約,其中,也有1950年代農民賣地的文書。那些契約,構成了一部歷史。

而在歷史的溫習中,我也希望泰州諸君暫且先放下某種意識形態的偏見,如果有這種偏見的話。而是客觀地看待歷史,即使做不到“了解之同情”,也以一種冷靜的眼光,觀照歷史。我有時甚至以為,今天的文學,即使做不到生產一種偉大的思想,那麼,老老實實地記錄下歷史和現實的種種變化,也是好的。

我有時又會以為,一國之根本,在于一國之鄉土,鄉土社會,堆積了數千年的文化記憶,這些記憶很可能起到一種暫時的緩釋作用,使我們在現代化的疾駛中,停一停,想一想。在這一意義上,保守也未必一定是壞的。

這樣說,是要把泰州的“里下河文學”納入到所謂的“鄉土文學”之中了,對,也不一定全對,要看對鄉土文學如何理解。

費振鐘兄近年一直在泰州掛職,對泰州的鄉間,自是有所了解,對鄉土文學,也有自己的看法。近年,我和他數次交談,獲益匪淺。比如說,費兄認為,所謂鄉土,並非鄉村,城鎮的重要性,是要考慮的,換句話說,所謂鄉村文化,並非完全自足的,而是一直在鄉/鎮中互動。我以為是。

中國的鄉土文學,一直有著“村莊”的書寫傳統,這一傳統,在現代,當然是魯迅,“未莊”已經深入人心。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家,家庭自是基礎。宋以後,小農經濟崛起,家庭間的關系就變得重要起來,所謂倫理,家庭是核心,但延伸開去,就是村莊了,一家一姓之村莊,便以宗族的方式體現出來,但中國村莊,越到後來,越是“大雜居、小聚集”,簡單地說,就是“混居”的形態。因此,農村的階級矛盾,有時,就會以宗族/姓氏間的矛盾呈現。這一點,魯迅的《阿Q正傳》早有涉及,繼承者,有趙樹理等。當然,很多矛盾,無關政治,日常生活的很多瑣事,體現在村莊的治理之中,而村莊的治理,也就此成為鄉土文學的關注重點之一。這一治理,在不同的思想脈絡中,有不同的理路,有重新強調“鄉規民約”的,也有依托“合作化”,試圖重構一種新的共同體形式,等等。不管怎樣,都試圖讓中國的鄉村重新“組織起來”。而這一切,都建立在晚清以後,中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中。鄉村要不要組織,怎樣組織,什麼樣的形式組織,這些,都是大問題,“里下河文學”為什麼不能加入到這些問題的思考之中呢?

但村莊不是孤立的,魯迅的“未莊”就並不孤立。看村莊,兩種,一種從世界看村莊,另一種,從村莊看世界。但世界是什麼,有點抽象。于文學,卻是要具體的。或者說,我們要找出世界與村莊之間的一些中介性的聯系。

中國的鄉村,尤其是江浙一帶,城鎮極為發達,鎮,不僅是政治/經濟中心,更是文化中心,說得夸張一點,甚至起到了“組織”生活的作用。費效通先生考察江村經濟,指出兩點,一是兼業,二是農工。也就是說,中國的農民並不“純粹”,中國的鄉村,也不純粹。兼業或者農工,就有交換關系的要求,生產出集市,而市場,是要早于資本主義的。因此,把鄉土社會寫成一個“純粹”的農民世界,又不一定是貼切的。而再往上,就是縣城了,縣城根植在鄉土社會之中,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它是一個“半熟人社會”。縣城、鄉鎮、村莊,各自為政,又相互影響,並就此構成一個完整的“地方”。魯迅,不僅有“未莊”,還有“魯鎮”。因此,我很希望,“里下河文學”是鄉土,又不僅是鄉土,而是完整地再現一個“地方”的變遷。這個“地方”,由各種抽象的關系構成,而文學要考察的,也正是這些抽象的關系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當然,今天的泰州,變化很大,變化的因素之一,是農民進城,不僅進城,而且還進了大城,農民的流動性,進而形成了文化的交換性。這也是,我所說的順勢中的逆勢,或者將錯就錯的原因之一。我們實際上無法簡單地回到過去,所以,只能在這現實的語境中思考新的可能。所以,在今天,離開城市,所謂鄉土,又是片面的。

我這些話,不一定對,有些可能是謬論,寫出來,只是請泰州諸君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