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迎亲的队伍
作者:令狐瓜子      更新:2016-09-02 18:44      字数:10073
    5

    葫芦岭下的洪道河槐树林有鬼。

    韩桂芬死后的来年春天,这个恐怖的消息不胫而走。最先散布这个消息的是走夜路的人,说是大半夜里看到有鬼影坐在洪道河槐树林蓄水大井的井沿上。随后,葫芦村夜里起来浇麦地的人也说看到了。讲得最是绘声绘色的是来槐树林的放蜂人,说是睡到半夜忽然听见那鬼在外面又哭又笑。他从帐篷缝隙向外张望,看到那鬼慢慢向他走过来,吓得他浑身汗毛直竖,把头蒙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后来鸡叫了,那鬼才嗖的一下不见了,差点没把他吓死。这消息越传越真,传得整个封龙镇人心惶惶。葫芦岭下的洪道河槐树林成了可怕的鬼蜮。别说晚上,即使白天大中午从那里走过,也让人心生畏惧,觉得那密密麻麻的槐树林里鬼影幢幢,阴气森森。

    这年盛夏的一天,前进爹赶着马车去青秀乡办事,下午回来的时候,想起谢永和让老黑姑捎信儿,叫他近期有时间来找他一趟。于是便绕行青石桥去了谢家沟。谢永和见到他很高兴,让向东娘拌了小凉菜儿,炒了鸡蛋,两人便喝起酒来。喝了一会儿酒,前进爹问他有什么事情。谢永和打着哈哈,只管说闲话,好像那事不易出口。前进爹笑着骂他说:“老家伙,我俩什么交情,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要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说着作势就要起身,谢永和摁住了他,坐下又喝了两杯。谢永和刚想说,就被向东娘用话截住了。前进爹指着向东娘笑话谢永和:“你妻管严,怕老婆,嫂子不让你说,你就不敢说啊。”

    向东娘遮遮掩掩地说:“他没事,你们哥俩儿相好不错的,他叫你到家里来,就是想给和你坐一会儿,喝酒唠唠嗑。”

    谢永和说:“对,就是喝酒。”

    前进爹哈哈一笑:“那就喝酒。”

    正在这时,明慧爹过来串门儿。他对前进爹说:“我看到拴在门口的那匹马,就猜想是你在这里。”

    前进爹看到未来的亲家翁,十分高兴,连忙让酒。两个人你夸我儿子,我夸你姑娘,大呼小叫地喝到大半夜,谁喝的都不少。谢永和与明慧爹都挽留前进爹,让他宿了。前进爹执意要走,他们便送他出来,一直送出村北,送到洪道河岸边的大道上。只见前面有一个人影晃来晃去,谢永和用手电光一扫,看清楚是谢老黑。他醉醺醺地喝斥:“就知道是你,黑天半夜的快回家吧,要不你爹娘又该满世界找你了。”

    谢老黑嘴里念念有词,嘿嘿嘿地傻笑着走了。谢永和感叹说:“他买媳妇儿媳妇儿跑了,娶媳妇儿媳妇儿又死了,喜事没办成,他又披麻戴孝,从谢家沟一直送到龙山庄。他受不了刺激就疯了。”

    前进爹没有回应他,笑嘻嘻地不要让他们送了。谢永和拍了一下圆鼓鼓的马肚子说:“老东西,这匹马又怀小马驹了?”

    前进爹大笑:“老家伙,你喝多了吧,什么眼神儿,我这是儿马。”

    谢永和哈哈哈地笑起来:“它肚子这么大”

    前进爹拍拍谢永和的啤酒肚子,打趣说:“肚子大就是怀了驹啊,你肚子大,你怀个驹儿给我看看。”

    谢永和仰天大笑。明慧爹凑过来让前进爹路上注意安全,嘱咐他让车前进多过来找谢明慧玩儿。谢永和随声附和:“明慧爹说得对,男孩子就应该主动,多在一起接触,也好互相了解,增加感情嘛。”

    前进爹笑着说:“找什么找,我看赶快把婚事办了,那他们就天天在一起接触,想怎么了解就怎么了解了。”

    明慧爹说:“我也这么想,早点把婚事办了,早点歇心。”

    谢永和猛地拍了马肚子一掌说:“天不早了,快走你的吧,要不然前面槐树林里有鬼,再让鬼把你给带走了。”

    前进爹朗声大笑:“有鬼我也不怕。”

    6

    前进爹是教师,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他曾经读过范缜的《神灭论》、王充的《订鬼》,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鬼。可是,当他赶着马车刚踏上洪道河青石桥,那匹马突然停下来,怎么赶都不走。前进爹抬起头,迷迷糊糊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坐在那口蓄水大井的井沿儿。前进爹借着酒劲儿问:“谁?”

    那白衣女子不应答。前进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两只手使劲攥着鞭杆儿,硬着头皮催马前行,将要走到井边的时候,那白衣女子却嗖地一下不见了。等他上了葫芦岭,猛然发现那白衣女子正在路旁一棵黑枣树下站着。饶是前进爹胆子再大,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头皮凉飕飕麻酥酥的,他下意识地勒住马缰绳,一步也不敢上前。正在犹豫不决该进还是该逃时,那白衣女子轻轻一跃,忽地一下跳到马背上来。前进爹万分恐惧,连呼吸都困难了。

    那白衣女子飘飘荡荡,无声无息,始终不转过身来。前进爹想:这鬼不走,一路跟到家里,岂不全家遭殃?想到这里,把牙一咬,心一横,大喊一声:“什么脏东西,给我滚!”

    啪的一声,一鞭抽去,白衣女子霎时不见。前进爹吓得酒醒了大半,他擦擦额头的汗珠,睁大眼睛东张西望。天上繁星密布,四周山影起伏,路边草木凝露,田野里大片大片的庄稼沙沙沙地响。前进爹信马由缰,任由马车在山道上缓缓移动。过了葫芦村,穿过封龙镇,一路上白衣女子再没现身。等他靠近龙山庄村口,猛地看到洪道河对岸韩桂芬的坟头。他心中一凌:莫非刚才遇到的是韩桂芬的鬼魂?

    前进爹想到这里,赶忙回头,快马加鞭进了村。他刚拐上通往自家院子的斜坡,蓦地看到白衣女子居然坐在他家门前老槐树下的碾盘上。前进爹心胆俱裂,浑身瘫软,神经彻底崩溃。只见那白衣女子慢慢回过头来,冲他一笑,果然便是韩桂芬。韩桂芬幽幽地说:“我呆在水里很冷,很难受。”

    前进爹仗着胆子说:“你来报仇,就找我好了。”

    韩桂芬说:“要有人替我,我才能去投胎。”

    前进爹说:“我替你。”

    韩桂芬说:“你替不了。必须让谢明慧来替。”

    前进爹说:“谢明慧?她是好姑娘,你不能害她。”

    韩桂芬一串尖笑:“明慧是好姑娘,明慧是好姑娘,她是好姑娘吗?”

    前进爹说:“拆散你和前进的是我。我给你偿命。”

    韩桂芬说:“我就要谢明慧,我就要谢明慧。”

    前进爹大怒:“可恶,你这害人的恶鬼,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做人,死了还不忘害人。”  

    说着,他便向韩桂芬扑去。

    7

    “前进他爹,你到了家,也不进门,在这儿支支划划磨磨叨叨犯什么魔怔哩?”

    前进爹正在跟韩桂芬的鬼魂打斗,忽然听到前进娘冲他喊叫,他急忙推开她:“你快走,不要让鬼伤害你!”

    “鬼?哪里有鬼了?”前进娘一边说,一边用手电筒扫射四周。他闻到前进爹满身酒气,不满地说:“你这是又在哪儿喝酒来?你心脏不好,谢院长不是嘱咐过你,不让你喝酒了吗?你准是喝多了说胡话哩!”

    前进爹惊恐不安地说:“真的有鬼!”

    前进娘说,“有鬼有鬼,我看见了,我看见你这酒鬼了。”

    前进爹呼呼喘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惊骇地向四周寻望,韩桂芬的鬼魂不见了。他说:“鬼被我打跑了。”

    说完顿时瘫软在地,前进娘一个人拽不起他。回头冲院里喊:“前进,快来扶你爹。”

    车前进把父亲抱到炕上,前进爹闭着眼昏昏沉沉的,叫他也不应。一探鼻息非常微弱,张着大嘴呼吸都费劲了。猛然间,他张开眼睛,哼哼了一声:“明明慧,你不能”

    一句话没说完,眼睛一闭,脑袋一歪,就此昏死过去,怎么都叫不醒了。车前进急忙去封龙镇卫生院请院长谢永福。谢永福不情愿地过来检查了一下,摇头说:“喝酒诱发了心肌梗塞,已经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前进娘听了,哇地一声就哭开了。她拍打着前进爹的尸体叫骂:“死老头子,你起来喝啊,有本事你站起来喝啊。你怎么就管不住你那张破嘴啊。你就那么馋酒喝吗?这是让哪个挨千刀的给灌死的啊?”

    谢永福安慰他们节哀顺变,连夜骑车走了。车前进爬到房顶叫魂儿,通知本家族人过来帮忙办后事。谢永和与向东娘,明慧爹和明慧娘都过来吊丧。谢永和万分内疚,把喝酒的事说了。前进娘情绪激动,责怪谢永和:“你不知道他身体不好啊,你们关系那么好,还死乞白赖地灌他?”

    谢永和连连道歉:“真是不好意思!”

    前进娘气愤地说:“现在说不好意思顶个屁用,他命都没啦!”

    车前进的弟弟车永进是个残废,双腿不能走路。他坐在灵前,挥舞着大拐,冲谢永和叫嚷:“你害死了我爹,你是杀人犯,你要给我爹偿命。”

    谢永和十分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车前进比较理智,安慰说:“人生无常,你也没想到会这样,说来说去还是我爹好酒,自己管不住自己。”

    望着前进爹的遗像,再看看神情郁郁的车前进,谢永和很想马上把憋在心里的话明明白白告诉他,但是又被向东娘拦住了。向东娘怕谢永和在这里呆久了犯浑闹出更大的事情来,便扯了一个理由拽着他急匆匆地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她数落谢永和:“你还没改性,还想多事,你还嫌不够乱吗?要不是你多事,就不会到这糟糕的地步。那没凭没据的事,你要说了,当场就会闹翻了天。到时候谁都会骂你,你就变成里外不是人了。”

    谢永和淌着眼泪儿,痛心疾首地说:“我不说会愧对老朋友,将来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他啊!”

    向东娘说:“世上的事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如果那件事是真的,那就注定是前进的命。”

    8

    车前进为父亲守灵,熬到后半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到父亲的亡魂。前进爹对他托梦说:“你不能娶谢明慧!”

    车前进很纳闷:“为什么?这门亲事不是你选定的吗?”    

    前进爹不答。再问,一阵阴风吹来,恍惚看到黑白无常将他带走了。车前进慌忙去追,悚然惊醒。他回想梦中的情景,感到匪夷所思。父亲下葬后,还没满七,明慧娘就到龙山庄来看望前进娘,催办婚事。明慧娘说:“我和明慧他爹合计,这婚事啊早晚也得办,前进爹走了,家里凄凄凉凉的,你一定很孤单,我们想让明慧早点儿过门,让她陪着你,家里显得有人气不是?”

    前进娘有气无力地说:“多谢亲家挂念,我也想早些把婚事给前进办了,可是,这新房还没盖起来”

    明慧娘说:“谁说没新房就不能办喜事了。你看永和家没有新房,人家儿子不照样把局长家的千金小姐给娶来了?前进在银行工作,还怕将来盖不起新房?”

    前进娘说:“我们是怕委屈了明慧。”

    明慧娘说:“看亲家母说的,我们还怕委屈前进呢,前进吃商品粮,又有正式工作,我们明慧还是代课老师。”

    明慧娘如此通情达理,前进娘心里高兴,答应等前进爹满七后,选个日子把婚事办了。车前进下班回来,前进娘跟他商量,车前进犹豫了一下,把父亲托的梦说了。前进娘不悦:“你爹做得再不对,你也不能拿死人说话。桂芬死了,你爹也去了,你就不要折腾了。安安生生把婚事办了,踏下心过日子吧。”

    车前进说:“娘,我没有骗你,爹在梦里真是这么说得。”

    前进娘说:“你爹活着的时候,他的话你一句不听,一句梦话你就当真了,难道你还想退婚?”

    车前进说:“我不是这意思。”

    前进娘说:“我不管你什么意思,就算你说得是真的。俗话说做梦都是反的,你爹说不让你娶明慧,实际就是让你早些娶明慧。”

    车前进说:“你还记得爹临死前说过的话吗?他说,明慧,你不能,不能什么啊?”

    前进娘说:“是啊,不能什么啊?不能结婚?”

    车前进说:“这些日子我总在想,爹死了,明慧怎么也应该来灵前磕个头吧,可是直到发丧完,她都没有来。”

    前进娘说:“这时候你觉得人家应该了,应该的事情多了,定亲后,你不应该去找人家,带人家去县城转转,给人家女孩子买几身衣服啊?可你去找过几次?你不想见人家,人家想见你啊!”

    车前进说:“我怎么没去找过她,是她不愿意让我找,她不耐烦搭理我,我干吗老是热脸贴冷屁股。”

    前进娘说:“这结婚前,多会儿不是小小子儿上赶着追小姑娘。我们这山沟里姑娘金贵,端端架子拿捏拿捏人还不正常。要不是你当兵分配了工作,你想找媳妇儿,找个屁吧!”

    车前进说:“反正他们老催我们结婚,我就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事。”

    前进娘说:“会有什么事啊?我听出明慧娘的意思了。你吃商品粮,有工作,明慧是农村户口,代课老师,她怕放时间长了,夜长梦多,你再变了心。我看人家担心的有道理,你爹活着的时候能压得住你,他这才没了几天啊,你就想扎刺了。我说你就懂点事,不要让你爹死不瞑目吧!”

    9

    车前进和谢明慧的婚期选在国庆节。

    车轱辘在封龙营业所贷款做生意赚了钱,不久前刚买了一辆崭新的拖拉机,主动要求去谢家沟迎亲。刚下了葫芦岭,路过洪道河槐树林,突然起了大风,天色顿时阴暗下来。沙尘遮天蔽日,整个槐树林随风狂舞,呼呼巨响,声势非常惊人。路旁近处一棵大槐树的树冠忽起忽落剧烈摇摆,只听咔嚓一声,一条树枝折断,有手臂粗细,从半空中忽地打了下来,正好砸在拖拉机前面,挡住了去路。车轱辘猛踩刹车停下来,和车前进跳下车,一起去移开树枝。拖拉机突突了几下熄了火,再怎么打都打不着了。

    狂风呼啸,黑云压顶。前进大娘跟车来接亲,她疑神疑鬼,望着青石桥旁的蓄水大井,担心是韩桂芬的鬼魂作祟。他悄悄地对车前进说:“你说是不是桂芬在天有灵,不想让你去接明慧啊?”

    车前进默默无语。前进大娘说:“你去向桂芬借道求一下吧。”

    车前进迟疑着不动,前进大娘不断催他,他慢慢走到水井旁边,向着井里面祷告:“桂芬,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请你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让我过去吧!”

    说完,解下脖子上系得那块儿他们往日一起在洪道河河滩上捡到的彩玉,丢到水井里。过了一会儿,大风居然停了,天色也慢慢亮堂堂地晃开了。车轱辘再去摇车把打火,也就打着了。他暗暗称奇,路过水井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敬畏之情。

    车到谢家沟,迎娶谢明慧上路。走到村北河岸上,看见一个弱不禁风的黄瘦少年,坐在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柿子树下,吹着凄凉的唢呐。其时,柿叶已经红透,漫山遍野都是烂漫的红叶。秋风吹过,鲜红的柿子叶呼呼啦啦地飘落,纷纷扬扬地打落下来。车前进心有所感,让车轱辘停下拖拉机。那少年一曲吹完,起身凝望,良久方才蹒跚离去。车轱辘开动拖拉机继续前行。来到葫芦岭下,刚过洪道河青石桥。谢明慧突然癫狂,从车中跃出,跳向井中。车前进大吃一惊,不及多想,紧跟着跳了下去救人。急切中,他早忘了自己不会游泳,两人扑腾了几下,都沉向水底。跟车的明慧嫂和明慧侄子惊叫着追到井边。车轱辘连忙冲在附近劳动的葫芦村村民大声呼救。几个村民飞快地跑过来,边跑边脱了外衣,跳下井去。折腾了一会儿,把他们从井里湿淋淋地捞了出来。车前进和谢明慧双目紧闭,脸色蜡黄,已经没了呼吸。一位叫石有金的村民略通医术,急忙施救,挤压敲打二人前胸,实施人工呼吸,他们方才先后缓过气来。车前进身体强壮先睁开了眼。谢明慧气息微弱,双眼始终紧闭,下体出血,衣裤红了大片。车轱辘顾不得向石有金道谢,招呼大家把两人抬上拖拉机,火速赶往封龙卫生院救治。明慧嫂一边往拖拉机上爬,一边嘱咐儿子:“快回家给你爷爷奶奶报信儿。”

    来到封龙卫生院,把车前进和谢明慧送进急诊室。车前进没什么危险,从急诊室出来,车轱辘把他送到后院病房,吸氧输液。谢明慧转到妇产科。妇产科主任石青叶正是院长谢永福的老婆。她说谢明慧小产不干净,需要做清宫手术。前进大娘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明慧嫂神色尴尬,前进大娘气得瞪着眼嘟囔:“大姑娘怀孩子,没结婚就偷着养汉子,这么不正经的东西,谁还敢要!”

    前进大娘恶语相加,明慧嫂也不愿听,但是无论怎么说,这件事不光彩,她说不清,也做不了主,她努力压着自己,低声下气地给前进大娘说好话,求她不要声张。前进大娘脾气火爆,替前进憋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她问明慧嫂:“孩子是谁的?”

    明慧嫂说:“不知道。”

    前进大娘说:“你们会不知道?”

    明慧嫂说:“我真不知道!”

    前进大娘气呼呼地说:“不知道不知道吧,爱谁谁,反正我们前进是不会要这么个破鞋,这么个烂货了。”

    明慧嫂毕竟年轻,前进大娘不依不饶,步步紧逼,说话如此难听,再也压不住火气,不高兴地说:“你说谁是破鞋?谁是烂货?你们还是**呢!”

    自家小姑子做了丑事,明慧嫂还敢还嘴,前进大娘怒火中烧:“**?!对,就是**,破鞋不找**,还怀不了野孩子哩!”

    明慧嫂说:“这孩子是前进的,怎么就是野孩子了?”

    前进大娘说:“我呸,自家做了不要脸的事情,还要倒打一耙,血口喷人!”

    两人在楼道对骂,惊动医院的人过来围观。有医生,有护士,也有病人。正在这时,明慧哥骑着摩托车载着母亲赶到医院。明慧娘赶紧给前进大娘道歉,央求说:“亲家,消消气,都是这丫头没出息办了糊涂事。”

    前进大娘说:“这叫什么事!这不明摆着欺负人,给我们前进扣屎盆子,戴绿帽子吗?”

    明慧嫂还不服气:“你怎么敢说这孩子不是前进的?”

    明慧哥瞪起眼睛骂她:“缺火娘儿们,还瞎嚷嚷,不嫌丢人呢你!”

    前进大娘冷哼了一声,离开妇产科手术室,回到车前进的病房。车前进问:“明慧怎么样?”

    前进大娘脱口而出:“死了!”

    车前进和车轱辘一起惊呼:“死了?”

    前进大娘赶紧扶他躺好说:“没事,正做手术呢。”

    车前进和车轱辘面面相觑,狐疑地看着前进大娘。前进大娘唉声叹气。她在手术室走往病房的途中也想,现在的年轻人做事都不靠谱,万一如明慧嫂所言,真是车前进和谢明慧在一起****,把持不住先做了洞房花烛之事,不小心怀了孩子呢?

    正在胡思乱想,谢明慧躺在手术车上,被护士推进了病房。明慧哥跟车轱辘道谢,和母亲一起凑到床前问候车前进。明慧嫂看护着谢明慧,偶尔跟前进大娘一对眼,赶紧闪开了。前进大娘余怒未消,不愿看他们,冷着脸出去了。车轱辘也跟着出来问她:“你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刚才你在前面跟他们吵吵什么了?”

    这件事关乎车前进的脸面,前进大娘不能从自己口中传播。搪塞车轱辘说:“没事。”

    车轱辘也不傻不呆,知道不是好事,就没再问。岔开话题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村怎么了?聘闺女跳井,娶媳妇儿也跳井,每次办喜事都不顺利呢。”

    前进大娘说:“两人跳同一口井今天这事一定是桂芬在作怪。我听老辈儿人讲,淹死的人都要找一个替身才能去投胎转世,否则就会成为孤魂野鬼,永远在冰冷的水底受苦。”

    车轱辘说:“听你这样一说,今天的事是有些蹊跷,有些邪性!要不然平白无故,怎么会突然起风刮断树枝,拖拉机灭了打不着火呢?”

    前进大娘说:“那肯定就是桂芬的鬼魂暗中作怪。她喜欢前进,死了也不愿意让他娶别人。她拦不住前进,就拉明慧做替身。”

    车轱辘说:“照你所说,平常人们传说的洪道河槐树林里的鬼就是桂芬?”

    前进大娘说:“应该是她。”

    车轱辘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也太吓人了,以后夜里谁敢还从那里过啊!”

    10

    正说着话,前进娘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当着明慧家里的人,前进大娘没有多嘴。她想,事情既然到了这般田地,明慧娘怎么都得给前进娘一个交待。退一万步讲,即使这个孩子是前进的,两家人也会坐下来把事情掰扯明白。

    事情有惊无险,两家都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明慧娘给前进娘致歉,前进娘不明就里,尚且为明慧娘宽心,还说等车前进和谢明慧出院后,再选好日子举办婚礼。明慧娘他们十分尴尬。他们心虚理亏,也真不好开口,只好暂时将事情压下,等到合适的时机,让谢明慧自己跟车前进说清楚。

    谢明慧未婚先孕的丑事,从妇产科传遍了全院,很快从全院传遍封龙镇。翌日上午,车前进和谢明慧正躺在病床上输液。忽然听到病房外面有人大声喧哗,听声音像是明慧爹跟什么人争吵。明慧娘赶紧走出病房去看。车前进对谢明慧说:“好像是你爹在跟人吵架。”

    谢明慧脸色煞白,使劲咬着嘴唇,把头扭向窗外沉默不语。外面吵声不止,好像明慧娘也加入了战团,一个少年哀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们让我看她一眼吧,我就看一眼,我看了就走。”  

    谢明慧挣扎着起床。车前进探起身,关切地说:“你想干什么?”

    前进娘正站在门口,急忙过来说:“你不要乱动,小心鼓了针,存了血。”

    谢明慧虚弱地说:“你告诉我爹我娘,让他进来吧。”

    前进娘狐疑地看着谢明慧,出去对明慧爹娘说了,房门打开,那个吹唢呐的黄瘦少年从外面走进来。他径直扑到谢明慧床前,眼泪夺眶而出:“你怎么这么傻啊!”

    谢明慧也扑簌簌地落泪。明慧娘护在谢明慧床前,生怕那唢呐少年对她有什么轻薄的举动。她看到谢明慧哭,也忍不住陪着掉泪。谢明慧让那唢呐少年在床前椅子上坐下,扭过头对车前进说:“对不起!”

    车前进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笑了笑,望着房顶,静静地不发一言。

    谢明慧望着唢呐少年给车前进诉说:“这是谢玉山,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们原本很相爱,我们以为会一辈子在一起,会过得很幸福。不料天降横祸,他突然得了病,一种很严重的病,尿毒症。我爹娘要我跟他分手,我不肯,我爱他,我怎么能够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弃他而去?我要救他,可是我救不了他。他需要换肾,我的肾不能用。他需要治病的钱,我没有钱。我只能陪着他,希望他看到我的时候,能够稍稍减轻一下痛苦。我爹娘阻拦我,不让我去看他。他们把我关在屋里。我哭,我叫,都没有用。他来找我,也被他们拦在外面。我知道我爹娘也不是狠心不讲道理的人,他们这样做只是爱我,不愿意我被拖累,不愿意看我受苦。可是,他们不知道,不让我去看他,我比死还痛苦。他们关我,我就绝食。他们爱我,自然不会看我出事。他们终于屈服,同意放我去看他。但是他们有一个条件,让我必须跟他分手。我为了见他,就违心地答应了。当我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病情更加严重。他的父母愁容满面,为了给他看病,家里已经倾家荡产,他们四处借债,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已经无处可借。他见了我,对我说他想死,他说再这样拖下去,会把他爹娘给拖死的。他哭,我也哭。我从他们家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我对爹娘说我同意跟他分手。我爹娘很高兴。我对他们说,我要马上找婆家。他们说行。我又说,我找得婆家必须有钱。听到我这么说,我爹娘明白了。他们答应了。他们给我找了你。相亲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在意你的长相,我只在乎你家是不是有钱。我看你家不是很富有,本来不是太满意,但是你们同意给我要得巨额彩礼。我爹娘又说,你在银行工作,银行有的是钱,我也就答应了。我把你们给我的彩礼钱都给他治了病,我知道这些钱不能彻底救他,但是能够延长他的生命,我心里多少有些安慰。我对他说,我是一个没有用的女人,能够为你做的就是这些了。我还告诉他我已经找了婆家。他听了很畅快地笑,他说看我这样,他走了也就放心了。我哭了。他哀求我,在我出嫁以前能够经常来看他。我知道这样做对不住你。但是,我看着他那满是期望哀怜的眼神,我就答应了他。我没有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越是想到彼此不再属于自己,就越痛苦,就越珍惜每个相见的时刻,我们希望时间停下来,把我们的拥抱和亲吻凝固成永恒。尽管每次相见我也想到你,我跟他在一起很克制,我也尽量少去见他。但是,几天不去,他就会让他娘来找我,我的心就又软了。这样一来,总是见面,终于出事了,我怀了他的孩子。他跪着求我留下这个孩子,他说这是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如果我答应他就对不起你,如果我不答应,又怕他伤心。我左右为难,又不敢对爹娘说,我怕出丑,就让我爹娘催你们快些把婚事办了。我知道这样掩人耳目对不起你。可我没办法,我只能走一步说一步。我上花轿的时候还很矛盾,很害怕。坐在轿内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愧疚。特别是,当你听到玉山在那里吹唢呐,便让花轿停下来。我觉得你真是一个善解人意待人宽容的人。我既感动地落泪,又以为你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怎样做才能两不相欠呢?只有死。路过洪道河青石桥的时候,我好像听见桂芬在叫我,我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没想到我又被救了上来。可能是连老天爷都觉得我伤风败俗罪孽深重,他不让我死,他要惩罚我,让我活着出丑,活着受罪。”

    谢明慧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病房里一片唏嘘,明慧爹娘伤心地哭了。对于谢明慧怀孕这件事,明慧爹娘开始并不知情,时间长了,谢明慧有了反应,这才露了馅。他们开始催促前进娘办婚事。

    前进娘气得脑袋晕晕的,她受不了,她觉得太丢人现眼了。突然之间,她想起了前进爹临死之前说得话,她对车前进说:“孩子,原来你爹给你托梦说得话是真的,是真的啊!”

    车前进眼睛发呆,直愣愣地望着房顶,没有半点反应。前进娘推他,他也不动。前进娘吓坏了,慌得正要去叫医生。车前进猛不丁地叫了一声:“桂芬。”

    这声叫喊,把大家吓了一跳。车前进说:“桂芬就在屋里,她就贴在天花板上看着我们。”

    听得大家心头发毛。前进娘伸手去摸他的脑袋,担心他发烧说胡话。车前进一歪脑袋闪过母亲的手,伸直了手臂,指着屋顶天花板说:“桂芬就飘在天花板上,你们看,她穿着一件白裙子,一头长发往下垂着,正看着我们哪”

    大家睁着惊恐的眼睛向上看,什么都看不到。前进娘以为他受了刺激,学了谢老黑,吓得胆战心惊:“前进哪,你可不要吓娘”

    “嘘!”车前进制止母亲,慢慢把眼睛闭上了,吓得大家大气不敢出。病房里安静的连掉一根针都能听到。过了一会儿,车前进打起了酣声,他居然睡着了,这一觉就睡到下午日头偏西。他睁开眼睛,众人聚到他床前。前进娘问他:“你没事吧。”

    车前进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说:“刚才,桂芬进到我的梦里,我让她放过明慧,让我做她的替身。桂芬哭了,她说她爱我,怎么能让我替她。她还说,当时我们在井里,灵魂已经离开身子,眼看就让白无常拘走了,是她恳求白无常放回来的。她还要继续留在水井受苦。我说没人替你,你就不能投胎吗?她说除非我为她做三件常人不能做得大善事。”

    车前进如此神秘兮兮地说话,吓得谁都不敢贸然开口。

    车前进说:“为了让桂芬早日投胎转世,从现在起我就要为她在世上行善。你们大家千万不要阻止,否则的话,桂芬就会来找你。”

    这话一说,谁敢不听?车前进说:“我为桂芬做得第一件事就是让明慧和玉山结婚。”

    大家目瞪口呆,一起惊呼:“啊?!”

    车前进自愿解除与谢明慧的婚约,请求明慧爹娘成全谢明慧与谢玉山成婚,让他们有**终成眷属。明慧爹娘让车前进事先用言语给挤兑住,又为他的为人所感动,尽管心中不愿,还是含泪同意了。车前进说:“昨天我迎娶明慧,今日正是良辰吉日。现在,就在医院为他们举行婚礼吧!”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谢玉山毫无准备,他激动不已,突然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