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酒店门口，鲍明和其他人匆匆告别，重新坐上老费的车。本想给老费一些安慰，心里七上八下，神情恍惚，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努力回忆着，想起袁冲伟的确提起过姐姐在北京，做什么从来没说过，好像还带着上学的孩子，其他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就让她去给孩子补交参加合唱团的资料，这也能出事。”老费压抑着情绪，轻轻转动方向盘。

    鲍明想接上话，不由自主地喃喃着，“这可真是——想不到。”

    “她就是话多，祸从口出。”老费咬着牙说。

    在区教育局楼前的广场附近，车子停下来。鲍明下车后，表示自己不方便打扰他处理家事，跟老费告别。她悄悄站在人群外，看着老费穿过围观的人群。

    人群中间，有一位衣着雅致、蓬头散发的女性，正在用手整理衣服发型，一边对110的民警解释着什么；对面站着一个怒目相向、五十多对的女性，一只脚上的高跟鞋不知去向，一脚高一脚低地踩在地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高高扬起两只胳膊，对讲述人高声斥责，向民警纠正对方的说法。

    “丢人不丢人，进车里去。”老费把老婆拉到一边。

    “我没说什么，就说了一句，”她老婆委屈地甩开老费的手，“我就说你们外地人就应该回家考去，说错了吗？”

    “放屁！外地人怎么了？外地人就该死吗？”另一个女人不依不饶地挥着胳膊大喊。人群里立刻有人模仿她的腔调，接着引起一阵哄笑。那些出于好奇围观的本地人，起初对事情本身漠不关心；另一拨人则义愤填膺，情绪激动地随声附和，最后两拨人都有些彼此看不顺眼的苗头。

    老费见老婆只是面部有些皮外伤，跟民警交代了几句，二话不说拉起她的胳膊就走。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外围急促地传过来，“姐，车来了，上车上车！”

    鲍明伸长脖子在人群里左顾右看，等这人从人群里挤到自己身边，两个人四目相对，都吃了一惊。

    袁冲伟只愣了几秒钟，然后果断地对鲍明吼道：“你跨省跟踪啊，上车啊！”

    袁桂花抡起胳膊，对着已经走远的车屁股数落着，鲍明和袁冲伟连拉带拽，把她推进出租车里，关上车门，催促司机，赶紧离开围观的人群。

    “我们容易吗，啊？”屁股刚落在副驾驶座上，袁桂花就像放鞭炮似的开腔了。她侧头看看司机，又侧身看看鲍明，“你们评评理！孩子在这儿读了十几年书，一直前三名，这可好，为了回老家报名考试，来来回回得折腾六趟，”她伸出一只手，用另一只掰着手指头数着，“先回老家去领材料，然后回北京盖章，然后回老家交材料，报名一趟，信息采集一趟，信息确认他妈的又一趟，最后还有体检，高三的孩子这么折腾，这不是要逼死人吗？”她瞪着眼珠子，侧身审视其他三个人。

    车子里其他人沉默不语，显然被她压倒性的气势制服了。鲍明呆呆地看着她，还没回过神来。

    仰望的星星，骤然落在伸开的掌心；远在天边的人，瞬间坐在身边。偌大的城市，空旷的街道，竟然就这么巧。一切如此不可思议。而且，顷刻间，一个陌生的女人，似乎也站在自己生活的边缘。她用余光瞄了一眼身边的男人。他明显瘦了、憔悴了，胡子拉碴，胡乱穿着不合身的深色外衣，完全没有以前那股不管不顾的快活劲儿，活像一个肩头和内心都负担过重的快递哥。这时，他也转过来默默注视着她，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要说的话像一堆乱麻，堵在两个人的喉咙里。

    “现在孩子都不想高考了，你们知道吗？”袁桂花抽泣起来，声音软了下来，擦了把眼泪，“我老公刚刚得癌症没了，这几天要不是我弟帮我看着店——，我们在这个城市交了那么多年的税，我孩子为什么不能享受这里的服务？”袁桂花刚才理直气壮的劲头弱了，只剩下委屈的哭诉。

    “老姐，不是告诉你蛮干没用吗？”袁冲伟耐着性子说，“晚上给你贴到网上去，行吗？你去那儿说有用吗？还拉着别人说理，她是教育部长还是国家主席啊？”

    “这兄弟说得对，上微博啊！在网上说，比在那儿说强！”司机不无同情地附和着。

    “弄出点事谁照顾婷婷啊。”袁冲伟带着责备的语气，喊了一嗓子。

    最后一句似乎见效了。袁桂花转过身子看着前方，抹着眼泪，委屈地小声嘟囔，“这次真是伤透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