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耻辱之旅
作者:简音      更新:2016-01-06 18:41      字数:39862
    十

    北京,北京。舷窗外,地面上的建筑群越来越近,几乎贴到鼻子下面,鲍明喃喃地念叨这个词,心里生出一堆感慨。

    “北京”这两个字,在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心里的分量,绝对不像法国人对巴黎、美国人对华盛顿、日本人对东京那样简单。它绝不仅仅一个旅游城市,一个首都,一个繁华大都会。“北京”、“北京人”这两个光芒万丈的词,能在外地人心里引起化学变化,就像孙猴子对金箍棒念的咒语“变小!”,让外地人立刻为自己的渺小窘迫自卑,同时为他们至高无上的伟大颤抖不已。任何读过高中的人,如果没有能力在惨烈的厮杀中以一敌万,考入北京的大学;毕业时,再用超能力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拿到北京户口,今生今世,唯有心甘情愿地服输、服软,在心底默默珍藏对这个伟大的梦中情人和它伟大市民的崇敬。遇到节假日,这股不可遏制的崇敬之情化为行动,他们拖家带口,拼了命也要挤进北上的旅程,心里念叨那个光芒四射的名字,犹如虔诚的朝圣者。

    他们的旅行计划里,肯定包括那个出现在小学教科书上的伟大广场。在那里,第一次向国旗致敬——好像向国旗致敬这件事,只能、必须在那个伟大的广场才能完成,然后还会去那些烂熟于心的景点、街道、胡同,想象着北京的每寸空气里飘荡着尊贵的味道。不过后来发现,空气里还有雾霾的味道;而一些地方的街道,和省城或者自己的城市没有很大区别。人们同样神色凝重,步履匆匆。

    朝圣者们宁可忽略这些。多年前“公平竞争”的惨烈厮杀,烙下了深刻的失意,此时得到暂时、肤浅的补偿。他们由衷地赞叹伟大皇朝的伟大历史、各类全世界都知道的名字和品牌、光怪陆离的摩天大厦,等回家后骄傲地告诉别人,此行不虚。

    有一次,在一个餐厅里,鲍明遇到来九州旅游的一对北京夫妻,因为没有空位,和鲍明挤在一个餐桌就餐。妻子和鲍明挺有缘,一直很愉快地聊天。丈夫催妻子快点就餐,妻子说,我跟她说说话,我觉得她还不错。这话几乎是冲着鲍明的脸说的,却好像在评价一个物件,仿佛对面这个人,根本不在现场。

    你能责怪北京人——我说的是有户口的北京人,谁都知道“外来流动人口”不管看起来多光鲜,永远是外地人——在外地人面前深藏不露或者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吗?你能责怪北京人在外地人面前粗暴蛮横的话语权吗?谁让他们是“京字号世袭上等人”呢?谁让他们祖祖辈辈生来就如此伟大,生来就是能以较低分数上北大清华、享受这个国家最顶级资源的优秀“人种“呢?

    飞机离开九州市地面的一刹那,鲍明在座椅靠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上的全部负荷,包括五脏六腑都丢在了地面。在巨大的轰鸣中,飞机突然加速腾空,她觉得自己像子弹一样弹出地球,冲向无垠的太空。这力量最好猛烈些、再猛烈些。

    地面唯一的牵挂,是敬老院里的奶奶。奶奶的状况,像日落前最后一抹暗淡的暮光,口齿不清、目光浑浊,已经渐渐辨认不出眼前的孙女。此刻,这份细细的牵挂,被丢到无边无垠的太空的另一端。

    至于另一份牵挂,原本希望,从离开地面的那一刻起,被远远地甩掉,此刻,它像潜伏在尼斯湖里的水怪,在心底顽固地抬起头,似乎提醒她,她没有离开地球很远,也没有离开九州市很远。

    专业的户外运动爱好者,绝没有拖拖拉拉、瞻前顾后的习惯,一旦定了主意,立刻实施,绝不惦记其他选择。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他的微信、QQ一直没有更新过。有人说,他从图书馆辞职了,也有人说他暂时请假回老家了。一个大活人,好像突然从她的世界里蒸发了。

    她不无自嘲地想,这样的家庭背景有一个好处,她和男人关系的牢固程度,有了一个免费的试金石。是不是金子,只要看看,在它上面刮出的那道血淋淋的伤痕。有些事情,有些做法,只能如此,必须如此。也许这就是命运。就这样吧,她黯然地想,该咋样咋样,该怎么收场怎么收场。

    如轻雾般缓缓摇曳,一个稚嫩、久远的童声在空中回荡,“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飞翔……”像蒲公英一样飞翔,没有重量、没有方向、没有时间、没有对错、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感觉…… ……

    “这个地方好,先去这儿!”

    讨厌的是,有人不停地骚扰她的美梦,骤然把漂浮的她拉回沉重的现实。

    两个大男孩紧挨着她的座位,把脑袋凑在一本厚厚的旅游指南上,争议着北京胡同、北京小吃和景点。他们是全省高校演讲比赛的冠亚军,其中的冠军,正是那匹黑马吴硕刚。果不其然,这小子用他勾魂的月芽眼,一路继续收获女观众、女评委们酥软的芳心和毫不遮掩的口水,从系冠军、学院冠军一直拿下省比赛冠军。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说起来,她现在不得不感谢这小子。正当满心的疲倦堆积得像压垮骆驼的稻草,因为他拿下省级冠军,自己才能及时地享受一次减压旅行,带队去北京参加全国总决赛。

    快接近晚饭的时候,三个外地人抵达赛事承办方指定的酒店。鲍明安排好参赛学生的住宿,对两个男生简单交代了外出时要注意的安全事项,打开自己的房间,整理行李、洗漱用品。收拾完毕,呆坐在床上,下面的时间该怎么打发,一时没了主意。这时她想起一个电话号码。她从包里翻出那张名片,对着“国家……环保研究所……研究员、主任”的名头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拨通了电话。

    对方的音色听起来依然熟悉,但是沉稳的语速和带着优越感的语气,几乎是另外一个人。

    是你啊,大名鼎鼎的鲍明啊,想死你啦!费东亮用不要脸的老男人们流行的问候喊道,一定要见见,一定要聚聚!田瑞记得吧?全明燕呢?洪健康?都是牛人了,我们经常聚,明天正好又是时候了,明天下午我去接你!

    然后对方说正在开会,匆匆挂了电话。鲍明放下手机思忖着。眼下,不如就近找一家餐馆,体会一下伟大北京的服务员对外地人的伟大热情吧!

    第二天的活动主要是注册登记、招待各省选手和带队教师的欢迎午宴。吃完午餐,鲍明开始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地朝餐厅门口瞄一眼。

    去,还是不去?去,就是自取其辱,不去,又有无法抑制的好奇。

    几年前,春风得意的费东亮犹如从天而降,从北京来九州旅游,临走时和鲍明在茶馆里坐了坐。他提起过那几个名字。他们基本上是十几年前高考的全校前几名,从省重点高中考入北京的著名大学,最后变成万里挑一的有户口本的北京人。和这几个人在一起,几乎跟自己被拉去游街、遭围观的效果差不多。

    正在好奇心和自尊心之间苦苦煎熬,看见从大厅里走过来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子。鲍明横下心来,对两个学生做了简单交代,迎着费东亮走了过去。

    费东亮像喝了发酵粉一样,整个身体的横截面拓宽了。上半截的材质,局部出现松弛和细微折痕,下半截躲在考究的西装后,隐隐呈现一个凸出的弧面。一个青葱少年变成一个白嫩儒雅的胖子,说话的语速稳定而富于节奏,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好像怕别人漏掉他的任何一个字。看着他依稀熟悉的五官和完全走样的身材,鲍明感觉踏实了些,可一坐上他的豪华越野车,她就开始后悔,他一张口说话,更让自己无地自容。

    “刚参加了一个市长牵头的城市可持续发展规划的会议…… ……”接下来她就像只被绑架的呆鹅,被一堆云里雾里的名词砸晕:城市发展密度,循环经济高端研究,公共服务均等化…… ……

    见鲍明半天不做声,老费说,“你怎么样啊,现在至少是副教授了吧?”

    鲍明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扒开,一点点地滴血。

    “没有没有,我还不行,水平不够。”她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有气无力地说。

    “开玩笑,当年重点高中的风云人物,搞定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鲍明知道,这最狠的一脚迟早会来的。不过他的语气好像没有讥讽的意思,倒是一副不吝赞誉他人的慷慨气度。

    费东亮看着车子前方,慢慢回忆着,“你看我说的对不对,演讲比赛第一名,唱歌比赛第二名,还有知识大赛…… ……还是学校播音员,学校板报的设计师……你自学的画画是吧?”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别笑话我了行吗?”她强打起精神来,恨不得突然发生什么意外,让她像电影里一样从车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高中时期,和老费最深刻的一次交流,是关于她的画。他曾经向她讨教画粉笔画的技巧。她当时正站在一只凳子上,在学校门口的黑板上,画一只老鹰的纤细的羽毛,没工夫搭理他。那时候她还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生,但是又瘦又矮的费东亮肯定不是。其实,她也实在说不出怎么学会画画的。那是孤独的小鲍明在一个个寂寞的夜晚,俯在姥姥或者奶奶家的床头,发现的另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一个终于在想象中和自己有回声、有交流的世界。

    见鲍明没兴致,费东亮换了话题,“他们几个人的情况是这样的:田瑞在芝加哥,嫁了美籍华人;洪健康出了十几部心灵鸡汤,有三家心理诊所;全明燕刚从斯坦福回来,在一家英国旅游公司,还是美女编剧,有一部剧本马上要拍电影了。你还想了解点啥?”

    鲍明触了电一样地呆坐着,怀疑老费邀请自己的阴险动机。但是看着他的慈眉善目,又为自己的念头惭愧。她赶紧说,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适合一个人随便走走看看。

    “想玩遍北京,没有一星期不行。”费东亮的京腔已经有模有样了。接着他不无自豪地向她推荐哪家餐馆不错,哪家咖啡最正宗,哪里有地道的民间手艺。

    鲍明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决定调动全身元气,用意念深深地麻醉自己,以完成一场耻辱之旅——这一点,已经确定无疑。

    车子来到一处繁华地段。从建筑风格而言,包括北京在内,神州大地的每条繁华街道,其实都是那条街道,每个大都会,都像一个大都会,能让一个亡命天涯的罪犯,一觉醒来吓出一身冷汗,即使奔命到千里之外,以为还是纹丝未动,插翅难逃。最繁华的街区,大抵都满足这样的需求:一个只带了银行卡的外地人,可以在几分钟内到达某个场所,立刻解决工作、娱乐、吃喝拉撒睡的问题。每个场所的装饰都让感人觉是宇宙中心:餐馆的菜单厚得像豪华版的世界名著,吃客扑在菜单上,就像高尔基扑在书上;服务生在客人背后静候,随时悄无声息地盛汤换碟,只差给客人揩去嘴角的油渍;足浴店的小妹像捧着新生婴儿一样捧着客人的臭脚;导购小姐把选购的衣服放进精美的包装盒,小心翼翼地好像放进一枚炸弹;餐厅的包间雕龙刻凤,镶金嵌玉,整个世界在比城墙还厚的红木门后消失了,只剩下一张生死攸关的餐桌。各路来历的客人们穿着如同各国政要,个个器宇轩昂,谈吐不凡,好像正是这片人间仙境翘首盼望了一万年的主人。

    鲍明跟着费东亮,走进这样一个宇宙中心的分中心。

    餐桌边端坐着三个人,礼貌地对他们微笑着。每张面孔上都有一些鲍明熟悉的代码。十八岁时又粗又短的浓眉,十八岁时的短下巴,或者十八岁时的塌鼻梁。

    费东亮示意鲍明落座,一一介绍,浓眉的全明燕,短下巴的田瑞,塌鼻梁的洪健康。他们好奇而不乏优越感地打量着她。十几年的生疏,完全意外的装束和神情,除了零星熟悉的面部细节,他们和她完全是陌生人。

    没有想象中的冷场,只有意料中的客套和稍稍的不自然。鲍明不由自主地看着田瑞的方向。她完全想不出田瑞会有这么一副典雅、精致的装束,脖子上精心地用丝巾扎了一朵暗红色的蝴蝶结。她也看着她,对鲍明挤出来一个蜻蜓点水的笑。整个高中时期,她们之间的交流没有超过三句话。她永远一个发型、一件朴素的上衣,像沉稳的泰山一样俯在桌子上学习。鲍明那些哗众取宠的招摇和低级的风头,她根本不屑一顾,她只需要在每次考试的排名榜上,悄无声息地扔给他们一个炸雷。她永远总分第一,稳定得犹如水分子结构一样,令人绝望。

    鲍明拼了命也就考第二,在她后面,而且只有一次。那次她能考到第二,主要是因为,“唯物主义辩证法”这门课的成绩,史无前例地达到80分。通常,她这门课的成绩,在及格线下浮动。

    “辩证法”是她永远的痛,是无法昭雪的深仇大恨。从一开始,学习辩证法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门号称和思维有关的课程,像不可捉摸却又无处不在的恶魔,永远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发出毛骨悚然的狞笑,无情地嘲弄她的智商。她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判断它的位置,推理它的距离,刚要朝它扑过去,那伏地魔一般的笑声却又从另一个角落传来,更加放肆和得意。它不战而胜、战无不胜、瞬息万变、无法无天,它是全能的天、最后的王,把鲍明折磨得奄奄一息。只要拿起辩证法教材,几乎就有胃部痉挛、呕吐的生理反应,非常真实具体的反应。偶尔她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人,比如永远第一的田瑞,想象她会怎样接受它,强行让自己接受它的每一字每一句,不想、不问、不质疑。那次出乎意料地考到八十分,她丝毫没有高兴。那个人根本不是她自己。

    辩证法课程的失败,还不是高中时期最令她绝望的事情。可以想见,根据多年的经验,永远总分第一的田瑞,几乎是为北大清华量身打造的最理想的种子学生。

    鲍明脑海里有无数个田瑞的身影,出现在北大清华的每个角落,内心突然像瞬间冰封的湖面。北大清华!在她心里,它们一直是珠穆朗玛峰一样高耸入云的圣殿,那里深藏着金光闪闪的的钥匙,具有开启终极幸福的魔力;在那里,所有羞于启齿的、隐蔽的疑问都将为她赢得光荣,所有不为人知的、根植在内心的种子,都将骄傲地发芽。

    伴着轰隆隆的震天巨响,一座高耸入云的庞然大物,在她面前突然坍塌了,扬起漫天灰尘,遮云蔽日。她突然意识到,并没有想象中遥远的圣殿、终极的幸福之地在等待她。那些羞于被人知道的思绪和疑问,她所有的秘密,仍将孤零零地深埋在坚硬的地壳之下。她独自站着,冷冷地、绝望地和面前这堆巨大的废墟对峙,有一种伤心欲绝的痛楚。这侵入骨髓的痛,难以对任何人言说,它像病毒一样掏空她的身体。

    此刻,田瑞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细声细气地问,“你在学校主要是教学还是做行政工作?”

    “教书,只会上课。”鲍明干笑着。

    “田瑞现在是美国公司的老板娘,北京芝加哥来回飞。”洪健康对鲍明说,一边调整端上来的菜盘,招呼大家下筷子。只要一抬眉头,他的前额瞬间堆起几层深深的纹路。这个内向寡言、坐在最后一排的瘦高个男生,带着上学时一样的黑边眼镜,变成了一个开朗豪放的陌生中年男人。鲍明细细盯着他,想在他身上发现一个心理学者独有的仙风道骨。还有什么比窥探心理医生的内心世界更刺激呢?

    真不简单?挺好?鲍明犹豫着该怎么回应老洪对田瑞的介绍,一时没接上话,挂着不变的微笑,一味点头。

    逆行的翅膀

    一

    每个人从娘胎来到这个世界,都免不了大哭小叫,如果那时候知道这个大嗓门发声的权利,后来被各种人、各种环境、各种缘由剥夺和扼杀的话,当时是不是该哭得更长久、更悲壮呢?爹娘应该把你放肆的呐喊录下来,而不是盯着你脑门那几缕稀疏的黄毛——试想,几十年后,等你变成一个疲惫不堪比、负重隐忍的中年人,重温自己放肆高亢的呐喊,难道不比一撮胎毛更刺激你干枯的灵魂吗?

    当然,事情总有例外。有些幸运的人,一直保持着襁褓里的童真,无论什么时候,想发声就发声,想发威就发威;而且,他们发声时,听众的数量有严格控制:不得少于若干人——肯定比当初产房里的人要多,不到场、不准时到场的人,将记录在案,事后受罚。他们发声时,其他人不得有任何动静,看手机、打电话、窃窃私语都是缺乏敬意的令人厌恶的行为。

    没错,我指的是开会。开会,在我们国家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吃喝拉撒睡。开会是天堂,开会是地狱。如果你爱一个人,送他去开会——一定要把他送到主席台上;如果你恨一个人,送他去开会——一定让他坐在离主席台最近的正下方。眼下,九州市师范学院英语系每周四下午的例会就要开始。一旦主席台上那个五十多岁的秃头男人,用干涩的声音宣布开会,坐在他身边的约摸四十多岁的女人,就会挺着平板一样干瘦的腰身,目光坚毅,走下主席台,径直走到会议室的最后一排。这是英语系不成文的规矩:开会的时候,赵书记讲话,吴主任监督。书记发言的时候,凡是在下面讲小话、看手机、搞小动作的,都记录下来和年终津贴挂钩。

    挂没挂钩、怎么挂钩其实没人明白,每月工资都一笼统打到卡上,谁也不会为了这笔账,到会计那儿盘问。不过,只要赵书记一声“开会了!”,会议室里就会顿时鸦雀无声,人们坐姿端正,双唇紧闭。前半个小时,室内总是肃穆沉静,渐渐地,那些被扼制的喉咙,被禁锢的姿势,一步一步试探地松动。手指开始在包里、口袋里摸索,脑袋和脑袋开始靠近,发亮的手机外壳开始从各种藏身之处露头;……像幼芽拱出土壤,各个角落里悉悉索索的声音悄然生长,声势越来越大,直到细胳膊细腿的吴主任变成摆设,宛如站在波涛汹涌的麦田里的稻草人。主任和书记免不了大声喝斥,点名批评某些人缺乏组织纪律性,接着,书记必定重复他的收魂经:

    “不能乱!纪律乱人心就乱,人心乱社会就乱!”

    这个“乱”字,犹如威力无边的咒语,镇压一切蠢蠢欲动的不轨之念。他特别喜欢用这个字形容种种不祥的恶果,好像一切——尤其是我们的社会——都是不可捉摸、瞬息万变、毫无规律可循的存在。书记的收魂经念叨完,场面暂时有所收敛。一段时间后,絮絮叨叨的野草卷土重来,场面逐渐再次失控,于是再整顿,如此反复循环。

    例会,对一些人而言,和例假的效果差不多——英语系教师百分之九十五是女性——想起来就呲牙咧嘴,蹙首皱眉,知道还是拗不过,它总是会来的,端着一副苦瓜脸,别别扭扭地走进会议室。对主席台上的两个人,怯生生地点下头,算是打个招呼,然后挑一个后排的角落。这些人基本上属于不求上进、愤世嫉俗的落后分子。相反,另一些则是无比欢乐的人,她们面庞红润,衣着打扮优雅得体,热情和活力四射,一进门就友好地和她们的同类互相“亲——想死你了”地“亲”来’亲”去。对主席台上的两个人,招呼处理得游刃有余:绽放饱满的笑容,奉献充满敬意的目光,像对待自家长辈一般简单地嘘寒问暖,或者小小地撒个娇,视情况而定,然后选择前排的位子,大大方方地坐下。她们的世界明亮温暖,充满希望;那些灰不溜秋躲在后排角落里的落后分子们,只能自惭形秽。

    刘云的脸因为好奇显得光彩四溢。她还不懂前排和后排那些猫腻,挑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恰好既不是前方也不是后方。她像课堂上的学生一样认真观察,仔细聆听,心里掂量书记的每一句话,每句话最后都得到她发自内心的认可:嗯,学生上课玩手机、说小话确实要管;英语早读还是必要的,确实应该有教师监督,十几岁的年轻人,哪有不贪睡的;学校外面的马路交通确实乱,这马路横亘在家属院和校园之间,提醒大家的安全意识是必要的,这是领导对职工的关心……不过,后来书记为了深入地表示对大家的关心,详细地告诫大家如何正确过马路(先左后右)、如何规范使用斑马线,刘云竟然走神了,姿势和表情都开始懈怠,呵欠连连。

    “你是新来的吧?”坐在刘云右边的一个五十出头的女老师侧过脸,低声问。

    刘云带着意外的微笑,赶紧点头说,对对,我姓刘,刘云。刘云长着邻家女孩的模样,一双细细的凤眼眯成一条线,皮肤细腻白嫩,也有几分可爱。

    “我姓王,王春霞。行李都收拾好了吗?你们现在的住宿条件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

    刘云凑近她,轻声说,“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家就是九州市的,没什么行李。”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重新回到父母身边,一家人共同分享的种种温暖,很快取代了离开繁华省城的遗憾。对刘云而言,有些选择根本不用费神,有些路是早就铺好的,认认真真往前走就行了。就像九州市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大陵山,自古以来就在那,对它的存在,只需要尊重,谁会无聊到去质疑呢。

    “王老师,哪个是鲍明?那个人——”她的笑容定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好意思,“——咋样?我和她一个公寓。”

    王春霞突然愣了一刻,然后把头缓缓地侧向她,仿佛在拿捏语气的轻重,一只手遮住嘴角,刚要说话,刘云的左边突然有人插话,“谁——?跟谁住——?”左边的人突然朝她侧过来,上半身快压到她大腿上了。

    王春霞干脆把嘴巴递给刘云大腿上的那只耳朵,“鲍明——”

    两个倾斜的身体,在大腿上方交换了心领神会的目光。左边的低声说:“她又谈了一个,退休老师的儿子”,右边:“好像没上大学,一个混混”,左边:“都住一起了”,右边,“啊,真的——”,这时,两人似乎意识到大腿主人的存在,直起上身,贴在刘云左右耳朵两边,一阵压抑而兴奋的惊叫,几乎同时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就住学校家属院里——”

    刘云被这一幕搞懵了。人们总是不会吝惜对一个新来的小辈提供义务指导和建议。似乎出于安慰,王春霞捂着嘴巴又侧过来,“这个人——其实不坏,就是有些做法,你知道吧,和别人不太一样,主要是家庭环境的问题。”然后她戛然而止,恢复坐姿。好像觉得,说话留点念想,反而恰到好处。

    此刻,刘云的心情,就像一朵幸福的从天而降的烟花,直接落到了泥沼地里。顷刻间,一大堆问题摆在她面前,让人伤脑筋。

    “每个人都不一样”——这话也就是用英语说说,敷衍老外。谁不喜欢和自己一样的人相处呢?本来自己运气一直不错,上学时住过的每间宿舍,都留下许多温馨的记忆。大家都一样,都相似,越看越喜欢。真的纵容每个人都不一样,世界不是乱套了吗?想象中,温暖贴心的女生公寓,被身边这几个女人的话,搞得一团乌烟瘴气。

    脖子扭到很不舒服的方位,按照王春霞的暗示,朝会议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扫了一眼。隐约瞥见一个纤瘦的身影,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有一种少见的专注。

    让人纳闷的是,一艘庞大的、支离破碎的沉船,如何不动声色地潜伏在那样纤柔的外表之下。刘云转过身,很快打消了好奇心,抿着嘴角果断地想,没什么,只要没课就不在公寓里呆,回家吃老妈做的饭菜,不然老爸会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把她拖回家。

    二

    打开塑料袋,拿出青菜,洗好切菜板,哼着小曲,一切有条不紊。刘云满心高兴地想,女人真是没有理由不喜欢厨房。小女孩时都曾煞有其事地玩过家家游戏,现在变成现实了。

    公寓大门突然打开了,鲍明出现在门口,两只手上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

    刘云抬头“哦!”了一声,好像被猫逮住的老鼠。

    这几天,一场单方面的猫鼠游戏,在112公寓悄悄进行。刘云像小老鼠一样呆在自己房间里,听着厨房或者卫生间的动静。公寓是旧筒子楼改造的,每套有两个单间,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避开猫,也不是不可能。等到一切风平浪静,小老鼠才蹑手蹑脚地出去。情况一直很顺利,直到此时,惨案发生。

    “做饭呢?你来好几天了都没碰着。”她纤瘦的身影在厨房门口停下来。

    “啊,就是。”刘云低头忙着手里活,干笑着敷衍了一句。

    “我回来路上多买了点西红柿,你要用随便拿点。”她直接得让刘云有些意外,倒像是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哦,不用不用,谢谢。你今晚在宿舍吃晚饭啊?”刘云抬头瞄了一眼问道,又感觉自己说漏了嘴,继续低头洗菜。

    “是啊,菜都买回来了。”她把塑料袋高高地拎起来。放下袋子,盯着地上的一棵菜心。她顿了一下,问“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吧? 我的事肯定传疯了。”她懒散的语气里不无讥讽,好像在说别人,“说就说吧,她们闲着也是闲着。我不去他家了,分手了。”

    刘云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把青菜齐齐地码到切菜板上。果然啊。

    “昨天把他的东西都寄给他了。”

    “他——不在九州吗?”刘云试探着,轻声问,拿着菜刀的手停了下来。

    “他去广东打工好几个月了。说是可怜我这个外地人,一个人在这没人照顾,其实他精得很,是让我去他家照顾他老娘的。”她捡起地上的菜心递给刘云。

    这下乱套了。没想到故事还有这么一个版本。刘云接过菜心,捋了捋额头上水珠,似乎顺带着把脑海里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甩掉,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那你——,”她边洗菜心边拖着声音说,“还好吧?”

    “没啥,”她幽幽地嘀咕道,带着一丝自嘲笑了笑,“我喜欢他老妈,才跟他谈朋友的。”

    刘云有心理准备,对这个无厘头的回答没有反应。她一点也不习惯下课后回到冰冷的宿舍,做贼的感觉让人太闹心。此刻鲍明就站在自己面前——还长了一副招人怜的模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举止看起来和一般人没什么大不同。冷清的公寓里多了一份温度,小厨房里的磕磕碰碰增添了过日子的烟火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又能全部了解谁呢?——虽然其他的事情还不清楚。

    猫鼠游戏结束了。两个人在小厨房里寒暄唠嗑,自然而然又礼貌客套,小心地、默契地维持一条看不见的防线。

    三

    全城的人,不,全国的人,都拖家带口地出动了。挤上高铁火车,登上轮船飞机,宛如十个非洲平原上狂奔的迁徙大军。不同的是,动物们迁徙,是为了丰盛的食物,舒适的气候,人类浩浩荡荡地大规模迁移,是为了在某个收门票的地方,撞见另一群黑压压的同类。

    刘云庆幸自己不用加入那些乱军。呆在家里就是呆在天堂。每天睡到大中午,一起床就能享用一桌子美食,天天不重样。国庆节过了一半,她担忧地打开手机上的减肥软件。要说居安思危,女孩子们这方面的态度,值得国家领袖们学习,防微杜渐,绝不忽悠。然后,她发现,手机充电器忘在了公寓里。

    往日喧嚣的校园和家属院,突然变得如此安宁祥和。林荫道上的花朵,似乎因为没有噪声和喧哗的污染,开得格外舒展、迷人。公寓大楼里,几乎人去楼空,只听见刘云的脚步声,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

    打开公寓大门,安静的房间里传来清晰的低低的英语画外音。她轻轻探头朝隔壁房间看进去。鲍明衣衫整齐地躺床上睡着了。房间不大,一切一目了然。桌上的电脑正在播放一部英文片。屋里的东西堆放得比废品收购站稍微讲究点,床上一堆衣服,桌子上一堆书,单人沙发上是一堆衣服和一堆书。站在门口,刚要蹑手蹑脚地转身,鲍明突然醒了过来。

    “你回来了?”她懵懵懂懂地坐起来,揉着眼睛。“进来坐坐吧。”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我回来取充电器,马上就走的。”刘云指了指她桌子上的一堆书,奇怪地问,“这么深奥的书啊。”她的语气里没有讥讽,只是毫不掩饰她的怀疑——这些书是不是一种装饰品。

    全是奇奇怪怪的各种译著:《哲学简史》,《西方的智慧》,《西方文化中的数学》,《白牙》,《砖巷》,《疾病解说者》…… ……刘云几乎闻所未闻,感觉一时没缓过神来。传说中生活作风放荡不羁的女人,其实是文艺青年?

    鲍明瞄了瞄那些书,好像自己的内衣被人窥见,又像一个被人识破真面目的卧底。

    “偶尔看看。”她含含糊糊地说。

    刘云又扫了一眼桌子上的电脑屏幕,一个人正在模仿富兰克林的实验,在雷雨中放风筝,证明闪电与电的性质相同。

    她把眼睛从屏幕上挪开,懒懒地叹了口气,说,“唉,我一看这种记录片就晕。”

    鲍明领会地笑了笑。看着她在那些书堆里独坐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刘云有些犹豫,想开口礼貌性地请她去家里吃顿饭。但是她又猛然想起王春霞那句“家庭环境”的暗示,果断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匆匆地和鲍明道别,回房取充电器。

    莫名其妙地,那些奇奇怪怪的书,对刘云造成了一种挑衅,一种敌意的对抗。毫无疑问,刘云一直是好学生,正常的嫉妒心、正常的紧迫感、正常的荣誉感。从小到大,她都迫切地需要各个阶段明确、具体的人生指标,让她不必为所谓“自由”浪费一丝一毫的精力。她的荣誉感直达的顶点,和大多数高校教师一样:将来有一天,拿下教授的高级职称,著书立作,出国游学,在某个范围里小有名气。这一切意味着巨量、繁琐的劳作,微妙而有价值的人际关系网。成功是艰难的,也是可行的,因为至始至终,创造力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谢天谢地!创造力在今天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它基本上等于使用搜索引擎的能力。

    回到家,她一口气在淘宝买了几本最新版的日语书,着手职称外语考试。同时在网上搜罗论文的方向。

    作息时间突然改变,一连几天晚睡早起。刘云妈妈忍不住心疼地数落女儿,多睡一会儿,不要太着急。父亲在一旁自豪地说,“我们刘家的孩子都是最出色的!说干就干,跟我在部队上的时候一个样儿,老爸全力支持你!”

    可不是嘛,离队的鸟儿找到了归巢的方向,脊梁骨硬朗了起来,一身清爽。有目标的人没有理由不自信。此时,隔壁那只迷途的羔羊不再是威胁,反倒让人暗暗怜悯。

    四

    长城攻破了,国门打开了,真洋鬼子进来了,假洋鬼子出去了。真假相融,东西交错,这个时代,似乎不存在东西两个平行世界了。

    事实上,这可不是九州师范学院外教们的想法。无论中国的版土有多大,老外们在这里有多自由,东西方之间那些微妙的、无处不在的相互排斥,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牢不可破。就像两个恋人,无论多么努力地想要拥抱彼此,无论从什么角度下手、用多大力气,永远无法抱得够紧、贴得够近。溪水还是从石头缝里钻走,沙子依然从指间溜掉。水是水,石头是石头,沙子是沙子。

    每年,英语系有一两次教师聚餐。在聚会上,外教像一个珍稀动物一样出现,在酒桌上被展示。其他时间里,他们基本上是隐居人,或者根本不存在。汉语不灵光的老外们,基本上同意一个看法:中国人总是一开始对你很热情,一段时间以后,情况就变了。

    他们不了解的是,中国人心照不宣地把老外归类于另一个世界,的确源于一些障碍。跨越到那个世界的种种障碍,比刘翔跨栏要真实得多。也可能是尴尬的、破碎的、无力的语法结构,或者是憋红了脸都想不起来的某个英语单词;有时,就是笼统地归纳为文化差异的东西,尽管,文化差异不影响人们如痴如醉地追看英剧美剧好莱坞,不影响人们把留学、移民看作自己和下一代至高无上的梦想,不影响人们吃肯德基过圣诞节玩苹果手机——文化差异简直就是我们每时每刻的生活。

    自从九州师范学院引进外教以来,每年签约一个外教,先后一共换了四个人。第一个是英国人麦克,一个内敛、虔诚的基督徒,喜爱东方人的随性、毫无距离感的亲密关系,把这里落后的一面,归咎于宗教的缺失;第二个是凯瑟琳,一个刚从伯明翰大学毕业的学生,用文学的人道的诗意,看待东方的一切,把看不惯的东方特色,视为对自己包容力、理解力的考验和挑战;第三个美国人大卫混得最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一年后跳槽到电视台,娶了中国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一到周末,九州电视台就会出现一张英俊的洋面孔,堆着温良谦恭的、央视主持式的“标准笑”,用综艺娱乐的方式,讲解英语句型、俚语用法;第四个外教就是美国人南希。

    南希是来找茬的。南希有一大堆牢骚,而且绝不迁就。一个六十多岁的美国单身老太太,整张脸皮已经灾难性地垮塌,手里叼根烟头,嘴唇涂得比猴子屁股还红。嗓门大脸子黑,走路快如疾风,行动犹如男人。有人请她包饺子,“饺子吃起来还行,不过我再也不会去包饺子。我不想让你们围着我,笑话我包的饺子!”有学生送给她一盒月饼,她拎在手里上下打量着,“我要转送给谁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也不吃月饼,只是到处送人。太难吃了!对吧?”总之,南希里里外外都不招人喜欢。

    鲍明第一次和南希搭上话,是在家乐福的收银台。那会儿,一句汉语都不会的她,正在心急火燎地比划着什么,嘴里念叨个不停,售货员还是一头雾水。鲍明上去解了围。从此,南希的备忘录上,时不时地多出一个项目:和海伦一起去家乐福。或者,和海伦一起去“东北人家”吃饭。

    这会儿,南希放下购物袋,在餐桌旁坐下,掏出一直烟。她抿了一下嘴唇,感觉嘴唇湿湿的,黏黏的,说明口红安然无恙。她点着烟,另一只手抚了一下扎在马尾巴上的小丝巾。

    坐在对面的鲍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幽幽地调侃道,“口红换了,还画了眼线,围了条丝巾,怎么回事?是不是还要见谁啊?”

    南希不置可否地转了转眼睛,看着别处,耸耸肩膀,“没有。”是啊,万一,那个人不来呢?再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面是一个年轻秀气的姑娘。这是个重大失误,事先没有考虑到。

    然后,忽然间,破天荒地,南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眼角的细微舒展开来。她轻松地吐了口烟圈,承认道,“是啊——,我在等一个朋友,师院的图书管理员。”

    鲍明意外地睁大眼睛,接着,她的嘴巴也张开了,张得很大——她看见,饭店门口,一个神采奕奕的小伙子,正朝她们的方向走过来。

    南希看着鲍明的表情,笑着把两只手一摊,“怎么了?态度!”然后朝鲍明凑过来,举起手里的烟头,在空中迅速划了一道直线,压低声音说:“人生态度!”话音刚落,小伙子已经来到她们面前。

    在鲍明的印象里,高校青年男教工们看起来,就像肯德基的一只白羽鸡和另一只白羽鸡,没什么不同,基本上都是这套标配:牛仔裤或者西裤、学院风夹克、单肩挎包,神态谦恭随和,随时点头,随时应承,每天最开心的时刻,就是在学校对面的小吃街和校内各个食堂之间,做选择题。眼前这位,一身大黄大绿的运动装,板寸的浓发,剑眉方颌,肌肉结实饱满,一副运动员的身材。四十岁的袁冲伟,看着足足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

    “嗨,你们好!见到你们很高兴。”他用英语喊道,带着滑稽的口音。

    “介绍一下,”南希看了一眼鲍明,然后示意来者在自己身边坐下,“我爬大陵山的时候认识的绅士,”她不无得意地说,“摄影师,一级登山运动员,菲利普,”然后她侧过头,面无表情地对男士说,“英语教师海伦。”好像多说一个字,就会累死过去。

    鲍明一只胳膊撑着下巴,摆出一副“我啥都理解”的笑容,心猿意马、恍恍惚惚地对一老一少点点头。从两人不对称的表情和神态上来看,她感觉,某个浓妆艳抹的人可能在闹单相思。好吧,人生态度。

    袁冲伟把PAD放在餐桌上,打开电源,点击一段自己拍摄、编辑的视频。晶莹剔透的雪山,宽广无垠的大草原上,身姿矫健的牧马人,雨中古朴厚实的古桥,伴着撩动人心的音乐,简洁、凝练的文字介绍,声、光、文字,像一道撕开乌云的闪电,直袭人心。

    最后的画面,是他和南希爬大陵山的合影。南希一身白色的运动装,高高地扎起马尾巴,一扫往日的苍老,高挺的鼻梁和鹅形的面部轮廓,能看出年轻时不俗的模样。

    鲍明开始还心不在焉。别说美图、美景,在数码时代,就是突发事件的新闻,都很难让人震颤不已、激动不已。人们的审美感官至少已经被麻醉了,如果还没被手术刀切掉的话。

    等小袁关闭视频,鲍明感觉浑身发热,对面男人每一个细小的举手投足,仿佛都源源不断地辐射过来一阵阵强劲的光波,让人心慌意乱。

    “这条公路,我每年都回去拍一次,拍了十年了。”袁冲伟指着一组公路的图片,“我父母就是在这条公路打工出事的,上面的山塌方了。”

    两位女士诧异地抬起头,表情凝重地看着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南希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抚了一下,“我父母也不在了,”切,好像别人想不到似的,鲍明鄙夷地想。“他俩都是癌症患者。”

    “有父母又怎么样呢,我生下来就被扔来扔去的,”鲍明漫不经心地说,“差不多是半个孤儿,还不是一样长大了。”说完,她心里暗自惊诧,不相信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这话从没对任何人说过。

    “没什么,我当时上初三,都二十多年了。”他安慰似地对鲍明笑了笑,“我还有姐姐,比我大十岁。我姐就是我妈。我小时候特别淘气,被他们宠坏了。”袁冲伟笑呵呵地说起小时候的趣事。

    在袁冲伟的眼里,世界还是那个大游乐场,和几十年前没什么不同。当年,四岁的袁冲伟,第一次被大人拉着上九州县城的幼儿园。他挣开大人的手,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路过的行人看着这伤心欲绝的孩子,还以为他被痛揍了。他只是感觉,自己将要丢失一样最宝贵的东西。再也不能随时随地疯跑了,要和大人们一样,每到某个时间,就呆在某个地方,而且只能呆在那个地方。最可恨的是,午饭后,得睁着眼睛躺在幼儿园的小床上。那时候,知了正在树上招唤他,牵牛花张大嘴巴从叶子的阴影下爬出来,村头卖糖人的老头儿,用糖稀画一条弯弯曲曲、长着翅膀的龙,在太阳下闪着甜甜的光亮,他几乎能听见,围观的小孩子们口水“噼啪噼啪”掉到地上的声音。一想到这些,哭声就更大更响亮。

    幸运的是,不管是在幼儿园,还是后来上了小学,他能在任何地方发现游乐场的影子。老师们拖在墙上长长的影子,一片从教室窗外飘进来的形状奇怪的叶子,书边角的空白处——那是珍贵的狭窄的微创作空间,想怎么涂就怎么涂。

    成绩单令人沮丧。父亲假装把拳头举得越来越高,最后都落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有一次,父亲抓起一只旧塑料鞋,朝不争气的儿子扔过去,不料正打中他的鼻梁,鲜血旋即染红了半张脸。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鲜血,小冲伟惊恐万状,决定做一番举动,在惊世骇俗的程度上,必须与此相当。他冲进厨房,抓起菜刀冲出来,追得父亲满院子疯跑,一直跑进猪圈才罢休。从此,这个野孩子与世界的妥协再无可能,征服游乐场的欲望和胆量,却百倍地膨胀。

    有些人,注定一生在内心的沟沟坎坎里探索自我,有些人,却只能在崇山峻岭的神奇里,体会深深的谦卑。每当征服一座雪山,完成一段异常艰苦的旅程,登临山顶,俯瞰地面,他喜欢像一头驯服的野马一样静默,让内心如羽毛般轻灵沉静,在群山空谷发出的巨大回响里,变成一粒渺小卑微的尘土。

    袁冲伟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高度提炼的词汇,加上丰富的肢体语言,让两个女士听得如痴如醉,南希更是一脸陶醉。最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挎包里拿出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书,“在图书馆找到的,最佳徒步旅行路线。”他把书朝鲍明的方向推了一下。

    南希把书一把抓了过来,略带不满地说,“这是我找你要的书!”然后把书举在手里摇晃,脸上所有的褶子一起激动地抖动,对鲍明说,“我们正打算一起徒步旅行!”

    九寨沟的天气,华山的具体位置和高度,三亚的潜水装备…… ……两个人争着把书抢到手里,书页被翻得哗啦哗啦响,就各种方案的优劣争论着。鲍明被晾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打断两个人,用汉语插了一句,“你们图书馆还有什么好书啊?介绍下吧。”

    袁冲伟抱歉地看着她,用英语表示不太了解,因为他刚从一名经管学院的讲师,变成图书管理员。

    “为什么?”南希合上书,抖了抖手里的烟头。

    “惩罚。”袁冲伟直截了当地说,不屑地扬起一边的嘴角,带着讥讽的口吻,用精炼的中式英语对南希解释,“网上流行的说法:如果你是一个讲师,你每年要下蛋,一个或两个,下在某个篮子里,你不下,走人。所以我走人。”

    “跟他们说,我是公鸡,我不会下蛋!”南希尖叫着,高高地扬起烟头,在头顶挥舞。

    “母鸡也不会下啊。我就打算一辈子作讲师。万年‘僵尸’。”鲍明看着小袁,不住地点着头,好像确认此事“情况属实”。

    袁冲伟看着她,笑眯眯地露出一排白牙,伸出手,用汉语说,“战友啊,握握手来。”然后他顿了一下, “想看新书的话,就来图书馆找我吧。”

    那天,两个女人在楼道口分手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我就知道!”南希恶狠狠地说。“叫上一个比我年轻漂亮的女孩会出乱子,我根本不该叫上你!”

    “是我的错吗?”鲍明抿着扬起的嘴唇,忍着满心的得意,“可能他不太喜欢你口红的颜色。”

    “得了吧!你欠我一个人情,永远!”南希用烟头指点着她,那副样子,让鲍明一时不清楚是假装生气,还是真跟自己较上劲了。

    五

    鲍明挤上公交车,找到一个位子坐下,舒服地靠在靠背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沙子渗进石缝里一样消失不见了。但是另一种熟悉的感觉也如约而至,一头小鹿准时醒了过来,在她心里“咚咚”敲打边鼓:去哪里,去哪里。

    车上形形色色的人们,几乎被一件东西统一了姿势。人类肯定从来没有像今天如此热爱、崇拜过自己的食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高山和大海飘过,再轻轻一划,宇宙和群星飘过,只消轻轻一点,“叮——”,点石成金,梦幻成真,快递就在家门口。公交车也有WIFI,点击WIFI,像发情的猫一样,手机发射出赤裸裸的求偶信号,接着羞答答的反馈信号出现了,输入密码,勾搭配对成功…… ……神奇的食指从不辜负你,可以无止境重复操作,堪称无敌耐用品。

    只要有空,鲍明就挤进公交车,体会这种感觉:像一个潜伏的失忆的卧底,想不起来要执行什么任务,或者联系上级的方式,不得不用力思忖,一会儿该在哪个超市、服装街还是哪家餐厅下车。

    她喜欢出发,喜欢离开。在童年的梦境里,无数次,登上火车、木船、布满荆棘的小路,小小的、单薄的她在路上,在走向某张床的路上。

    一张床,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就是她能够拥有的整个世界。可能是姥姥家那张旧木床,床上发黄、板结的棉褥,无法辨别年头,姥爷入殓之前就躺在上面;也可能是奶奶家那张咯吱乱叫的老竹床,爷爷入殓前躺在上面。无论去谁家,她知道会有一张睡觉的床,两张床头对面的墙上,分别挂着遗像,她小小的脑袋落在枕上,刚好和两张黑黢黢的遗像互相凝视。半夜,小老鼠在她脚头冲锋陷阵,风把窗子上的玻璃刮得咵哒咵哒响。她从来不懂得害怕,因为她终于躺在属于自己的床上。

    小小的单薄的她,永远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总是不太清楚要去哪张床。因为大人们对这件事也不清不楚,总到最后一分钟才含糊地告诉她这个学期去谁家睡。

    后来她渐渐意识到,其他孩子放学后根本不用去找一张床,而是回到一个固定不变的房子里。她曾经想象房子里的欢声笑语,但她很快把这个念头掐灭。她必须继续自己的独行。

    走累了,她就站在家乡小城的街道旁东张西望。那条街是黑白色的,空空荡荡,她常常算计着,还要多久就会过来一辆驴子拉的架子车,车夫高高地扬起鞭子“啪——!”一鞭子抽下去,帅得惊天动地。

    几间低矮的瓦房围拢成的街道,偶尔走过的寥寥的身影,像一幅永远上映的黑白默片。街上每一辆架子车、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因此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是不是这样呢?我从哪里来?我是谁?为什么我是我,你是你,谁也不知道谁的想法?

    小小的鲍明尚不知道,这些直达苍穹的提问,开启了无休无止的灵魂的攀爬,旅途虽然孤独寂寥,却不乏淡淡的暖意。那些思绪、那些深藏在心底的燃亮的火光温暖了她小小的身躯;在地面,在人间,即便是一丝丝温暖,能驱走包裹她全身的孤寒,又从哪里寻得到呢?有几次,她在梦里揪着两个面容模糊的年轻男女的衣角,哭醒了。醒来之后,她为自己的梦羞愧不已,仿佛那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当她清醒的时候,她自豪地觉得,自己从来不需要那些黏黏乎乎的东西。每次放学,她一个人走到学校门口,看到同龄的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奔向父母的怀抱,就感觉别扭。为什么每次都像第一次见面呢?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看着车窗外,回忆在街头发呆的童年,鲍明不禁想起一位异域的古人。据说他也会长时间在古希腊的某个广场发呆,甚至有间歇发癫的症状。他痴迷的问题也类似于“我是谁”。他密集的高强度的提问,催生脑力的激荡,在那些无休无止的问题里,藏着一根单程的、硬邦邦的、带箭头的线条。他用箭头狠狠地砸进人们的脑干,唤醒人们头脑里休眠的智慧。问题是,苏格拉底的父母、家人哪里去了呢?他也被他们抛弃了吗?不然他为什么会站在那里不回家呢?还有那个变态的、宣称“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欧几里得,那个同样变态的、宣称“上帝是数学家”的柏拉图,这些对数学规则痴迷不已、不可思议的古希腊人,他们的爹娘、亲戚都到哪里去了呢?是什么让他们舍弃血缘的温暖,投身于点、线、字符、方程式的演绎推理?他们得到了什么?温暖?尊严?好奇心的满足?安宁?

    “两点之间有且只有一条直线”——这是多么丧心病狂的热情揭示的多么冰冷彻骨的发现!它穿越死亡,宛若几千年前一样刚刚绽放,鲜艳,安宁,冰冷,永恒。

    小小的鲍明站在孤独的街头,常常被自己无数个荒诞离奇的念头吓得一言不发。比如,那时她刚学了无理数,她不明白,尺子上的刻度1到刻度2之间,不是有无穷无尽的数字吗?那么刻度1永远也达不到刻度2,可是在尺子上,就这么一下跳过去了!

    她控制不了自己奇奇怪怪的思绪,惶惑着,同时又被它们感动着、温暖着。比如“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接下来一个演绎推理在头脑中迅速闪过,她认真地想,“我的存在是有理由的”。

    多年以后,鲍明才明白,别人家的孩子,根本不用费此周折,只消妈妈一个拥抱,爸爸一个微笑,就得到了她在苦苦寻找的一切。

    有一次,她从街头的杂志上摊上,翻到这样一篇文章《为你的出生而庆祝》。大意说,每个人的出生,都经过无数次的细胞进化和基因选择,你身上的细胞,也许在很多年前,是某个历史人物的身体细胞的延续,所以,每个人的出生都无比珍贵,都具有非凡的意义。

    鲍明还记得,一霎那,天空的颜色格外明亮,街道上的每个景色都看得清清楚楚,温和的阳光似乎专注地朝她投射过来,暖暖地抚爱她的脸庞。“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她无比激动地确认道,一次次在心里重复这句话。

    这种纯粹抽象的思维活动里,有一种力量震撼着她,一种刻骨铭心的确定性和永恒性,一种彻底的无可置疑的依赖和信念——彻底的依赖和信念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就像同龄的孩子们坚信,一定会在校门口看见伸开的双臂,一定会有响在耳畔甜蜜的话语。不同的是,她头脑中的思维和信念永远不会离开她,那些思维和信念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是她最永恒、最坚固的依靠。伸开的双臂和甜蜜的话语,终究会像花儿一样凋谢。所有可以触碰的东西都会凋谢,无论他们看起来多么鲜活诱人。

    二十多年以后,某个出版社、某位崇洋媚外的主编,一时疏忽,出版了一系列数学和西方文明的书籍,鲍明才知道,自己小时候无数个荒诞离奇的念头里,关于尺子刻度的那个念头,叫做“芝诺悖论”。芝诺,是和自己有相同疑惑的一个古希腊人。

    鲍明还记得,第一次读到那些清晰、确切的文字的时候,她用手紧紧地攥着那些书籍,像攥着遗失多年的、证明她身份和尊严的信物。我不是疯子,不是怪胎。她颤抖着在心里喃喃自语。那些文字好像从她自己的脑海里、从她自己的血管里醒过来,活起来,流动起来,伴着脑海里狂放的胜利的交响乐,被嵌进书页。

    “数学和来源于人类理性的卓越光辉的真正激情,第一次被古希腊人激发了。”

    “指向严格的逻辑推理、数据和实验证据的数学是一种精神,一种理性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激发和驱使人类的思维得以运用到最完善的程度,亦正是这种精神,试图决定性地影响人类的物质、道德和社会生活,试图回答有关人类自身存在提出的问题。”

    “数学精神作为理性精神的化身,已经渗透到以前由权威、习惯、风俗所统治的领域,成为思想和行动的指南。”

    不知过了多久,鲍明脑海里狂放的交响乐突然被打断,一个清晰的女声提示“水牛岭公园”到了。她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地。她看见公交车的窗外,袁冲伟正在站牌下朝她挥手,脖子上挂着一只单反相机。

    六

    时不时地,周四例会改为专家讲座。因为事关学校荣誉,监督力度也随之升级。会议室的最后方,一左一右,分别坐着系书记和系主任。两人如同赶牲口的牧羊犬,各自负责左右两个半场,各司其职,随时用具有杀伤力的眼神、手势和最高级别的口头警告,防止说小话、玩手机、接电话的事故扰乱秩序。

    九州市是中部地区的文化古城。师范学院以游览名胜古迹为诱饵,邀请过一些国内顶尖大学的顶尖学者。单是各种名头已经令人咂舌,待斯人亮相,更是一派超现实的魔幻剧。他们宛若巨星登临新片发布会,造型考究,连鱼尾纹都分布得很别致,黑白夹杂的头发如钢针直立,全身闪烁着黑金属般耀眼而低调的光芒。讲座以中文进行——顶尖学者当然以弘扬传统文化为重,而不是秀英语水平——如果他们敢秀的话。讲座的内容,往往是最前沿的时尚大拼盘,集数码、电影、网络、名人野史于一体,从形式到内容,如同光怪陆离的一阵旋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待你定睛回神,斯人已去,唯留古龙水香。

    还有些学者擅长悬疑剧。来听讲座的人,被那些五彩斑斓的题目吸引,带着虔诚的好奇,琢磨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演讲人说,这只价值连城的葫芦,正宗古希腊进口,一路上引发了一系列海盗传奇故事;葫芦上的花纹涉及不为人知的以色列皇族秘史;葫芦盖更牵扯一段神秘的大清后宫野史。至于葫芦里的东西,会出现在他的下一部著作里(附带介绍出版社、书价、订购电话),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其实葫芦是空的。

    名气小些的学者,花哨和名头少些。他们的讲座大体像坐公交车,还在上一站,就知道下一站的模样,终点一定有一堵墙——一个不左不右、既东方又西方、万能的、牢不可破的结论——毫无羞耻地、牢固地捍卫讲座至高无上的主题和意义。不论纸糊的还是沙堆的,这堵砌在终点站的墙一定要有。他们爱死了这堵墙,它意味着他们来过了,伟大的重要的意义被他们发现和展示了;更重要的,在这堵墙的后面,时间凝固、历史静止、思维不存在,没有其他不可预测的境地和可能、没有质疑、没有枝节横生,坚决没有。

    在牧羊犬的监视下,绵羊们温顺多了。可恶的是,那些爱讲小话的落后分子,总能发现讲小话的时机,就像蚂蚁从来不愁找不到缝隙。讲座进行一段时间之后,轻声细语像猫一样垫着脚尖,从四面八方悄悄露出头来。

    “你同屋找了一个图书馆的?见过吗?咋样?”王春霞凑过来小声问。

    “见过,外表看着还行。”

    刘云的语气懒懒的,带着一股评委的优越感。其实,她这几天心里着实烦得很。往日祥和的公寓,突然成了让人肉麻的小爱巢。那两个人把小厨房挤得满满当当,炒菜、做饭、洗碗都变成了热辣辣的色情的爱情交响曲。吃完饭也不消停,有时候能听见由某个摄影作品引发的打情骂俏,有时候男的带来一把小提琴,装模作样地秀一下;或者捣鼓一个木质手工艺品、一个改装的二手小电器。只要那个男的在,她一回去,就得把自己的房门关死。

    “这回可算门当户对了,”王春霞一字一句地强调,“都是那种都不管不顾的人。男的四十了吧?”

    “是啊。”刘云不屑地瞥了一眼地面,慢悠悠地说,“人家心理年龄才8岁。”

    “听说了吗,”王春霞突然几乎贴到她脸上来,“她父亲又给系领导写信了,就昨天,”她压低的声音像小锤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在她耳根上,“这次闹大了,她父亲要起诉她。”

    关于鲍明家里的事,从第一天起王春霞给她的暗示,到后来各种零碎的传言,已经在脑海里大致勾勒出一幅画面。

    “啊,不是去年写的那个?”

    “那是第一封,那个还只是骂她不孝不敬、不关心老人,当时领导都劝她低头认错,她不干;现在闹大了。她父亲要起诉她。”

    刘云浑身的懒散和不适瞬间消失了,她直起身子,不禁关切地感叹:“怎么会这样?”

    两个人像惊弓之鸟一样,对望了一眼,吓得不再作声。就像一年前,那封信引起的反应一样,八卦这件事的人们,陷入深深的惊恐和沉默。无需更多的语言,在我们的社会,这样的事情足以让一头狮子土崩瓦解。这种惊恐和沉默,在面对当事人时,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弱。哪怕前一天还和鲍明有说有笑地打过招呼,此时面对她,无论在电梯、走廊、还是会议室,咫尺之间,人们毫不掩饰地突然板起铁青的居高临下的面孔,仿佛面对着一堵墙,一桩木头,对面的人根本不存在。直到很久之后,预想中更刺激、更大规模的灾难并没有出现,当事人似乎一切如故——鬼知道她每天是怎么鼓起勇气出门的!——人们脸上的霜冻才渐渐融化、消逝,此刻,他们终于开始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

    七

    鲍明坐在床边,感觉床好像在摇晃,自己、床、地板一起止不住地下沉、沦陷,顷刻间,轰然坍塌的废墟把她埋葬在黑暗里…… ……时隔一年,这种感觉依然如故。

    她手里是一封拆开的、皱巴巴、被许多只手揉捏过的信。信封上是她熟悉的字体。她扫了一眼,立刻扭头朝向窗外,好像怕被这字迹灼伤眼睛。眼睛盯着别处,两只手好像被烫伤了,笨拙地、颤抖地摸索着,把一张薄薄的纸从信封里抽出来。它像一团火球,在她手里熊熊燃烧。

    “中央刚刚宣布,老虎、苍蝇一起打,我要让全校的人都知道这个冷酷无情的畜生,这个对父母不孝不敬的畜生,彻底清除她带来的精神污染!”

    “…… ……所以,我要向法院控诉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她凭什么为人师表!党的法院为人民!党的法院万寿无疆!”

    身败名裂…… ……畜生…… ……禽兽不如…… ……

    她敷衍地扫了一眼,飞快地把它折起来,放在手心犹豫了一刻,颤抖着塞进信封,甩到地上,好像扔掉一只炸雷。她像一片孱弱的叶子,微微发抖,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等待着熟悉的脚步声。

    为了避免打照面,这几天刘云一推开公寓大门,总是飞快地打开自己房门闪进屋。此刻,她想了想,把自己的房门虚掩着,关了一半。

    这时,一男一女的声音清晰地从对面传过来。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去接过你的。”袁冲伟的声音里,显得罕有的耐心。

    “总共也没有几次,我那么小怎么记得!”鲍明的声音疾速,带着抑制不住的愤怒,“每次他都先打我一顿,打完还问我想不想回家,我能说想回家吗?他就走了,还对别人说我喜欢住在外面。”

    一阵让人憋闷的沉默。男人缓慢、沉重地说,“这么多年了,再大的仇,也过去了。毕竟是你父亲。”

    “我没有父亲。他要的是钱。”女人冷冷地说。

    又一阵沉默。男人似乎改变了策略,语气里有几分调侃,“你傻不傻,他也没说要钱,就是让你道个歉、让你经常联系他,你只道个歉就行了,一句话的事情,是不是?”

    “天大的笑话!我向谁道歉?对不起谁?乡下孩子都没得过的各种病,我都得过,他们知道吗?”鲍明的声音哽咽着,停了一刻,伴着茶杯、纸张挪动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是不是一个人?我有没有尊严?”

    男人耐心地说,“你知道打官司有多讨厌、多麻烦吗?现在的新政策对他有利,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吧?怎么听着跟领导的话一样啊?”女人讥讽地说,“我是一个人,我属于我自己,我不属于他,我有我的尊严!”一股愤怒的力量让鲍明的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刘云惊得打了个寒战。

    “你跟他谈什么尊严、平等,不是很可笑吗?一个文革受害者加上老封建。”男人听起来思路清晰,语气有条不紊,“他们那一代人,就是你死我活。不把你置于死地就不算胜利。不是你跟他道歉,就是他跟你道歉。他绝不可能跟你道歉,所以只能你跟他道歉。”这一堆绕口令,让刘云有点晕。

    女人慢悠悠地挖苦他,“你都没见过他,就这么理解他啊。你知道上次怎么解决的吗?我寄钱了。”

    男人稍稍提高了嗓门,压抑着冲动的情绪,“给他钱能彻底解决问题吗?放下一点尊严,又怎么样呢?他是你爸!”

    “你小时候还拿菜刀追过你爸呢!什么叫一点尊严?要么根本没有,要么就是全部。”似乎因为疲惫,鲍明的声音弱下来,“我没有父亲。”

    一阵沉默之后,男人长叹了一口气,“如果他们哪天突然不在了呢?你看看我,我的父母,你不后悔吗?有件事我得跟你说,”男人犹豫了片刻,好像思忖着什么,“你别生气,我给他打了电话。我代表你跟他道了歉。这事总得解决。”

    接下来,是时空凝滞、呼吸停止一般的静默,刘云感觉心口提到了嗓子眼里。

    “谁让你帮我解决了,谁稀罕你了!滚,快滚!赶紧滚!”鲍明的声音由低变高,声带嘶哑,接二连三地吼道。接着是一阵急促而细碎的声响,最后“哐当”一声,大门被甩上了。

    从那以后,刘云再也没在公寓见过袁冲伟的影子。

    八

    范之劲踏进宽敞的酒店餐厅,站在一盏璀璨的巨型莲花吊灯下,看着灯红酒绿中穿行的身影,感叹到:什么叫大变活人?这才是!

    过去的大半年里,大四的学生们各奔东西,实习、找工作,从象牙塔里的小宠物,变身为兵荒马乱的战火里的走卒,此刻,在毕业酒会上相聚,看着彼此的神情、妆容,一边辨认一边禁不住暗自惊叹,仿佛对面的人刚从时空隧道穿越而来。

    离他最近的餐桌,围坐着几个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面容。他们也看见了他,挥手示意他过来。范之劲挑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挨着一位抹着浓妆的时髦女郎。她正在大谈公司老板如何抠门。他仔细打量她,想要从那夺目的口红、标准的普通话、笔直的坐姿里,找到那个在家挽起裤管插秧的女孩的影子,他记得,她曾经为数个兼职奔波,皮肤晒暴、眼睛熬红,一副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模样。

    “台湾的老板,我告诉你,一个比一个抠。”她蹙着眉头,用食指指着空中,指甲盖闪着彩色的荧光。

    范之劲的目光移向正在听的那位。她身着性感妩媚的碎花旗袍,大波浪的披肩长发,手里握着一杯颜色如烈焰红唇般的饮料,乍一看,他有些心惊肉跳,揣摩着,这大半年,她经历过怎样深不可测的江湖;因为他辨认出,她是李小瑶,那位曾经胆小如兔、戴着hello kitty发卡、拎着卡哇伊挎包、拿着粉色外壳手机、喜欢为偶像剧消耗纸巾的乖乖女。

    远远地,和范之劲正对面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绅士,正在毫无羞涩地向身边的女孩子们推销化妆品,鼓动她们参加各类奇奇怪怪的讲座;范之劲很快认出,那是喜欢早饭中饭一起吃,在打铃前一秒冲进教室,浑身永远散发着运动后汗臭味的某个小子;仿佛一夜之间,他磨出长长的獠牙,成为一只油头粉面、风度翩翩的狼,目光闪烁,竖耳聆听,随时以抓捕的姿势等待每一个机会、每一个电话、每一只伸过来接住传单的手。

    “你去柜台,就说我的名字,打八折。绝对的。”他拍着胸口,对身边穿着雅致的女郎说。

    “真的假的?”女郎漫不经心地质疑着,一边从容淡定地吃着水果色拉。凝视着她长长的假睫毛下的眼睛,范之劲确认,正是这位,刚刚破釜沉舟地战胜了一场豪赌——公务员考试,从一个腼腆、无人关注的小女生、图书馆抢占座位的高手,如愿以偿地考入某某局,将要成为笼子里一只高贵的白羽鸡,开启按部就班的人生。他想象着,每天清晨,她坐在按点出发的通勤车上,前往办公地点,木乃伊般地安宁,对旅程没有好奇,对窗外了无兴趣,只有各类优惠券、节日的福利、领导的脸色、车屁股上的一条划痕,才会令她满面愁容或者欢呼雀跃。

    餐桌上女孩子们目光的中心,聚焦在另一位潇洒的公子哥身上。他手里拿的不是手机,而是一串钥匙,宝马车钥匙。他脸上丝毫没有无处不在的伤感情绪,不理会时不时从其他餐桌上传来的空洞的、带着酒精味的呐喊,他独自捏着高脚酒杯把玩着,心不在焉地左右张望,偶尔跟女同学眉来眼去,却绝少搭腔。

    范之劲正在左右打量,一个柔弱的声音穿过来,“拿到通知书了吗?”

    他抬头看去,鲍老师瘦弱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他想,终于等到这个期待的身影了。

    四年前,他第一眼看见鲍明的时候,正在教室最后一排,有节奏地晃动脑袋,考虑中午去吃东区食堂的麻辣面,还是西区的灌汤包?最后他决定吃烤烧饼,因为它最有可能是清白的,含地沟油、添加剂的概率最小。那时候,每次被鲍老师点名,他就恍恍惚惚地站起来,挠着头皮,抱歉地向地板致敬,用汉语嘀嘀咕咕地解释,我是调剂的,本来没选英语专业。

    其实他一点也不讨厌这个娇小柔和的老师。她平日看起来弱不禁风,一上讲台就像换了个人,小身板挺得笔直,声音清亮。她的发音好听,字正腔圆,语气里透着的一股自得,像一只独自徜徉在自己世界里的小梅花鹿,高高地扬起两只犄角。

    鲍老师有许多奇妙的想法,范之劲最喜欢的是关于“侦探抓小偷”的说法。她说,背单词有用吗?每个单词你都懂,可还是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因为你不知道,英语的世界充满智力互动的游戏,到处都是言外之意。你可以像一个侦探一样,一个句子没看懂,就研究它的前一句、后一句。你一定能找到句子之间的逻辑关系。逻辑这个“罪犯”一定存在。循着蛛丝马迹,一层层地推理下去,直到把逻辑关系揪出来。她还把一个英语主句,比成“一个压缩的大信息包”,这也是他爱听的段子。从句是大信息包,下面坠着的小信息包,大小信息包之间的逻辑结构,可以无限延伸,确立思维的缜密和逻辑性,这是松散简单的汉语不具备的。她说,你们应该庆幸自己学了英语,因为语言的优势,就是智力的优势、思想的优势,你们最有可能成为善于思考的中国人。

    范之劲第一次看着那些豆芽一样歪歪扭扭的字符,尝试着研究一个“信息包”,结果被单词卡住了。单词像一队牛鬼蛇神组成的强大方阵,横在他面前。

    三年前,几乎每个清晨,人们能在田径场空荡荡的阶梯上,看见一个大声嚎叫英语单词的傻瓜;晚上,这个傻瓜则带着课本,去图书馆寻找“逻辑”这个罪犯的蛛丝马迹。

    后来他终于能够从字里行间,看见一个个有意义的“信息包”。他搓着两只手掌一声大吼,感觉自己是一个巨人,站在一片七零八碎的语法、词汇的废墟上,扬眉吐气。

    “逻辑鲍”在讲台上高高地扬起头,走来走去,一副故意刁难的样子,用英语说,“‘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是,一个家产万贯的单身汉,必定需要娶一位太太。’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傲慢与偏见》的开场,是一句经典的小说开头?”她摊开两手,抿起嘴角,望着台下。

    某个角落里传来一个细微的女声,“它说明金钱在婚姻中的重要性。”

    “逻辑鲍”摇摇头,一脸遗憾的表情,“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句话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它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句子。”

    “每个成功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一个前排的女生大声说。教室里掀起一阵笑声。

    鲍明继续摊开双手,沿着座位中间的过道走下去,“是这样吗?请看这句话的下文。下文马上转到班内特太太和老公的对话,催促他撮合自己的女儿和新来的高富帅相亲,对吗?按照刚才这位同学的理解,上下文的逻辑并不一致。”

    又等了一会儿,她走回讲台后面,“好吧,这句话是一个俏皮的反讽。其实是说,高富帅急需老婆这事,根本就是女人的意淫。它的意思是,每一个单身女人,发现高富帅男人后,都会拼了命去把他抢过来做老公。看看,这么理解,上下文的逻辑是不是通了?这句话,之所以重要,因为它奠定了整个小说俏皮反讽的风格。范之劲,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范之劲把高高举起的手放下,缓缓站起来,挠着头皮,用破碎的英语句子说,“我是想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女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臭显摆。”“吹牛皮!”

    范之劲在教学楼走廊拦住鲍老师,憋红了脸。他语无伦次地宣布一个重大发现:他把《天路历程》放进宗教的框架,就发现了它清晰完美的逻辑路线:每一个前进路上的妖怪,都是十戒里的一宗罪过的化身;朝圣者一路上降服妖怪,就是征服自己、和人性的原罪做自我斗争,最后达到朝圣地,则代表自我的成长和完善。相比之下,《西游记》就缺乏完整连贯的情节逻辑、性格逻辑,变成打打杀杀的降妖故事…… ……

    鲍明故意不动声色地听完,忍着心里的赞叹,细声细气地呵斥他,“我上课不是这么讲的吗?你才发现啊?你在干什么呢?”

    “嘿嘿,邱老师,我准备考研。我真的喜欢上英语文学了。”范之劲露出那排惹人喜欢的小牙和两个米粒酒窝。这微笑能把女生们电得花枝乱颤。

    鲍明突然感到,面对这样一个本应自豪的“教学成果”,自己有多么惊喜,也就有多么茫然。看着他热切的眼神,鼓励的话就在嘴边,却无法说出口。

    不是她怀疑狄更斯、哈代、菲茨杰拉德、伊迪丝华顿、简奥斯汀、班扬……的魅力。绝不。任何一个潜心进入英语文学世界的人(而非翻译后的中文版),只要领会了英文的坦率、真诚、美妙,都深深地明白,那些人是上帝,创造了另一个伊甸园。在那里,救赎、解脱、永生都轻而易举地通过阅读被馈赠、被给予。在她心里,这个信念有多么坚定?胜过相信万有引力。

    只是,每学期,每个班级,只有寥寥数人,能够怀着好奇和耐心,至始至终地和她一起跋涉英语文学之旅。

    眼前这个花样少年,体会过一个人站在山顶,因为空气寒冷、稀薄,几乎窒息的感觉吗?虽然他这会儿像爱灌汤包一样爱着英语的文学世界,也许他将会发现,香气扑鼻、能消灭饥饿的灌汤包,有更多更实际的好处,然后一切被抛之脑后,就像忘记去火星喝一杯咖啡的想法。如果那时悔不当初,谁该为此负责呢?

    或者,如果在他心底已经扎下深深的根茎,不用自己对他说什么,他会任由它们悄然生长,直到长成参天大树,变成他身体里不可分割的部分。

    范之劲等待着鲍老师的鼓励,激动的眼神里,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新鲜劲儿,一种热切的使命感,仿佛深埋的岩溶在地心翻滚。

    “哦,挺好,好啊。”她最后喃喃地说,脸上浮出令人费解的笑容,为自己软弱无力的回答,在心里嫌恶着自己。

    “通知书拿到了,明天就走。鲍老师,我敬你一杯。”在一片喧嚣和刺目的灯光中,范之劲站起来。这个高高大大、皮肤黝黑的大男孩,比四年前多了一份沉稳。鲍明接过高脚酒杯,在他旁边坐下。

    “以后,再也上不了你的课了。”他眼里纠结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似乎为了缓解凝重的气氛,咧嘴笑了笑,“嘿嘿,没想到啊,我这样的也能读研,不是因为扩招吧?”

    “种瓜得瓜嘛。祝贺你,”鲍明在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她用轻松的、开玩笑的口气说,“记住,将来如果不好找工作,可以当老师,和我做同行。”她安慰似地说。

    “鲍老师,我敬你一杯!”一阵欢快的声音飘过来,一只纤细的胳膊,从桌子对面伸过来。

    鲍明恍惚了片刻,认出这个大波浪的旗袍美女是李小瑶。“鲍老师,最喜欢听你讲逻辑分析啊言外之意啊什么的,真的喜欢你的发音,喜欢你的英语课,”她一只手激动地握着酒杯,眼里泛着泪光。女生们眼里几乎都泛着泪光。

    “哦。谢谢。你,读研了——?”

    “新闻主持。转专业了。”她说。鲍明一口水差点没呛出来。小瑶眨巴眨巴眼睛,热切地看着她,等待她的肯定。

    她一边咳嗽,一边举起杯子和李小瑶碰杯。“挺好挺好,前途无量。祝贺。”讽刺的是,她感觉自己这番话,比对范之劲的祝贺,更发自内心。

    这时,宝马公子王力,忽然站起来,向鲍明举起酒杯,

    “该我了。鲍老师,您给我的印象挺深的,特别喜欢听您的发音。”

    “算了吧,你一共也没上过几次我的课,来了就打瞌睡。”鲍明起身,轻轻碰了杯子,挖苦地说。

    女孩子们在一旁起哄,笑着揶揄他。

    “嘿嘿,我喜欢听,就是听不懂。”王力依然开心地笑着。

    “你啊,大学都学啥了?”鲍明坐下,继续挖苦他。

    “泡妞!”小瑶高高地举起一只胳膊,大声说。

    “不少人坐在你那宝马上哭过吧?”鲍明说,餐桌上爆发出一阵笑声。

    “哈哈您真冤枉我了。是我爸的车,我还不行。”王力悠然自得地笑着,毫无局促。他放下杯子,慢悠悠地说,“我大学学会不少技能呢,像晚上起夜不用开灯,用冷水洗澡,再闹腾也能睡成死猪,厉害吧?”他死皮赖脸地笑着,环视大家,接着,他稍微收敛了笑意,“我觉得,您是一个好老师,就是有时候太理想化了。”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份油滑的老道,“说白了,大学,就是岗前技能培训中心,那什么狄更斯啊、奥斯汀啊,他们能帮你搞定薪水、房租、一日三餐、上下班交通这些事吗?”他口气里流露一丝不屑,顿了顿,“有些事情,不能太当真。当真了就孤独、痛苦。”

    女孩子们放下筷子,杯子,互相对视着,一桌子人,无人言语,仿佛王力这番胆大直接的话,得到了集体默许。

    鲍明低头看着酒杯,脸上好像被人煽了一耳光。她能感觉到,王力对自己的尊敬,是出于礼仪和教养;在他心里,把自己在课堂上宣称的一切,视为谎言一般深深地鄙视,并且因为看透一切而洋洋自得。她心底燃起一股无名火。这股怒火,从看见范之劲那一刻起,就在慢慢积蓄。那些看不见的、凶险的暗黑力量无处不在,它们和自己死死地较劲,撕扯,最后轻而易举地占了上风,从她手里俘获了她的学生,俘获了李小瑶、王力,榨干了她本该传输给范之劲的能量。站在那些无形的力量的对面,听着它们狰狞大笑,自己无能为力。

    “你当然痛苦了,”这时,范之劲开腔了,冷冷地、直接地对王力说,“因为你根本看不懂英文,更别提英文小说了,对吧?”

    “我看过中文的,跟翻译过来的有什么区别呢?大硕士?”

    “区别挺大的,英语系帅哥!”范之劲重重地、讥讽地强调“英语系”三个字。“不过,我要是你,”他慢悠悠地说,“连岗前技能培训都不用,干脆去环游世界,吃喝玩乐,爽死了。”

    “嘿嘿,周游世界啊,发现世界啊这些事,将来肯定要做的。”王力轻松地挥了挥一只手,好像全世界就在他的面前,列队等候。

    “周游世界还行,发现世界就算了吧。”范之劲鄙夷地摆摆手,“去纽约购物、巴黎吃饭什么的,韩国整容、迪斯尼自拍什么的,那也叫发现世界?”

    “你就是去非洲森林研究大猩猩,也得有钱去啊。”王力不以为然地辩驳着,“哥们,一动就要花钱啊。我这是实话。”

    “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儿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我要跟老师拍照。”小瑶责备地看着他们俩,然后起身,跑到鲍明身边,揽着她的肩头,摆出各种可爱的表情,几个女孩子也纷纷挤了过来。

    大家离开座位,各种合照、祝福、道别、拥抱,各种颜色的饮料和酒精,纷纷落入肠胃。范之劲一扭头,看见鲍老师忽然“嗖”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又晕晕乎乎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鲍老师,醉了?”他走过来扶着鲍明的胳膊。

    “没有,没事,我才想起来,晚上还要给演讲比赛作评委。”鲍明撑着一边脑袋说。

    范之劲和鲍老师走出酒店大厅。夜色柔和,空气湿润,鲍明清醒了很多。王力从后面跟了上来,

    “慢点,鲍老师,我开车送您。”

    “我没醉,”鲍明被自己的话逗乐了,“我就是缺氧。”

    一辆锃亮的黑色宝马车停在门口。“您上车。”王力优雅、娴熟地给她打开车门,绅士派头十足。车子前方各种精致复杂的仪器、显示屏,让人怀疑这车能像子弹一样弹射出去,然后展开翅膀,腾空而起。

    鲍明站住了,回头看着两个男生,“我想自己走走,别送了。”她扭头看着王力,“老师祝你早日进入富豪榜。”不过,别像某个富豪公子那样,折腾一条狗——她把这句吞进了肚子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鲍老师远去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小小的,单薄的,目送着她的背影,范之劲这才感觉,其实,她不过是一个小女人。

    九

    “你在哪?我们已经开始了。”

    南希把短信发出去,关闭手机电源,朝右边的选手席张望着。

    这是她第四次坐在演讲比赛的评委席里。像前几次一样,紧挨着她座位的教授们,除了对她说了句hello,就一直和身边的另一位教授用汉语聊天,全程不再搭理她。起初,南希为这样无礼的举止恼火,后来她渐渐明白,这些教授们的口语水平,实在无法聊些什么。她曾经去某位教授的课堂听课,想弄明白,以这样的英语水平,如何应付英语教学任务。她恍然大悟。多媒体的教室里,大屏幕上是现成的单词造句、语法知识,一页接着一页,这位教授认认真真地一条条读完,刚好下课。

    她瞄了一眼选手席。选手席里,一张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面庞,扬起颈脖,专注地凝视着台上对手的表现。他们双拳紧握,或者十指相扣,默默地比较自己和对手的优劣。南希看着他们紧张的眼神,讥讽地想,对手算什么,评委席里可是杀手。

    几乎可以确定,那几个太胖、太瘦、太矮、一口龅牙、满脸痦子的选手们,正为自己独一无二的想法激动不已、浑身颤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成绩已经被父母葬送:除非他们的想法比别人好十倍、在评委提问环节的表现比别人好十倍,就凭那样的外型,他们的角色,在这场耗时、耗力的竞赛里,只能是义务助跑员和啦啦队队员,年复一年,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在比赛最后的决定性时刻,厮杀异常激烈,评委们的脑子里,有无数只手在钢琴上翻飞,或者是一个飞速翻转的数字滚轴;手指停在哪个琴键上、滚轴停在哪个数字上,无可预知。最后的结局,却毫无意外地一致:胜出者,几乎总是外型遗传基因有优势的人,长相标致、身姿挺拔、肢体语言漂亮,一切如此赏心悦目,以至于让人忽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她已经渐渐明白东方人所理解的“美”的概念。像垫高一公分鼻梁、抹去几条眼尾纹一类的事情,东方人对其魔力效果的迷恋,远远胜过挖掘沉睡在头脑里的美的资源——思想。好像,当思想自然而然地从眼神、手势、话语里涌现,整个人身上散发的生动而灵性的美,竟然无法和垫高一公分鼻梁、开一毫米眼角的纸片人媲美。“可真荒唐”,南希暗自感叹着,无奈地摇摇头。

    第一个选手离开舞台的空档,南希看见,报告厅门口,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鲍明低头弯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灯光昏暗的过道里摸索。路过几位评委,有的冷冷地视若无睹,有的勉强地对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找到南希身边的空位子,就坐。第二位参赛选手正在舞台上发言。鲍明感觉脑袋仍然有些发沉,礼堂两端电子屏幕上的字迹,显得模模糊糊,选手的名字和序号根本看不清,慌得她在评委桌上的打印文件里一通乱翻。

    尽管手忙脚乱,昏昏沉沉,她还是庆幸自己有事情做,不必回到公寓,面对刘云那双躲闪的、冰冷的目光;或者呆坐在自己的房间,暗自神伤,一遍遍重温袁冲伟离开那一刻的案发现场。

    此时的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工作,需要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讲台赶到另一个讲台。每次走上讲台,不是去上一堂课,更像是全副武装的战士走向战场,汹涌的岩熔奔向火山口,受伤的猎物重返温暖的巢穴。她的每一个思想、汇聚体内所有能量的每一次发音、每一个手势,似乎都是她的武器,是她向那些看不见的力量抗争的姿势。一只遍体鳞伤的鸟儿,抖落满身的灰霾,舔舐心底的伤痕,在别人眼里掷过来的刀光剑影中,固执地扬起挺拔的身姿。

    然而,课上得好,并不具备意义。“科研能力”,才是真正的能力。不要被“科研”两个字吓破胆。作为博士、论文数量领先世界的科研大国的公民 ,我们应该有底气明确这个词的定义:它不仅指克隆技术、发现另一个地球、发明药物这类令人生畏的能力,也包括,比如说,在建筑类期刊上发表《论蜘蛛网韧度与建筑物材料的辩证关系》,或者在社科类期刊上发表《论数码科技与刘姥姥的大观园之渊源探究》这样的科学发现。不要以为,如浩瀚繁星的科研论文,彗星一般一闪而过,消失在无边的银河尽头,于任何人无害无益;其实,它们留下了沉甸甸的大礼包:职称、头衔、工资、社会地位。

    鲍明的“科研能力”令人汗颜。除了写过一两篇和学生实践活动有关的文章,十多年来一片空白。起初,书记和主任有意栽培她,频频暗示。不曾想,对方是个不识抬举、又扶不上墙的料——也不奇怪,有那么一个奇葩的神经病父亲,时不时闹得满城风雨——一味地懒散放任,我行我素,不得不痛心而失望地确定:此人完全没有培养价值,负责学生活动、担任评委这类事情,倒是再合适不过。

    此时,南希手里捏着笔,看了一眼手忙脚乱的鲍明,把身子靠过来,低声说,“你把他弄哪里去了?”

    “谁?”

    “他——,菲利普。”

    “我不知道,我不想谈这事。”鲍明不耐烦地摇摇头,在评分细则上查看着。

    讲台上,选手已经演讲完毕,毕恭毕敬地深鞠一躬,等待评委们的提问。常常,有些教授们的问题,南希听起来很费劲,不过不用担心,学生们却能听明白,然后用类似的表达方式回答问题。南希似懂非懂地听着台上台下的一问一答,在心里感叹着:中国人能把一切变成中国的,包括英语。

    南希打完分,又把脑袋凑到鲍明这边,“他们说他去南方了?”

    “也可能是北方,我真不知道。”鲍明低头看着评分表。

    南希贴近她的耳朵,“你伤了他的心!贱人!”她用手里的水笔捅了捅她的胳膊。

    “别烦我,我没错,我不想说。”鲍明埋头打分,皱起眉头。

    “把他还给我!”南希在她耳边低声叫道。鲍明无动于衷地翻了一个白眼。

    终于,一匹黑马出现在舞台上。已经开始打蔫、萎靡的评委们,突然两眼放光,像刚灌饱了水的秧苗一样,挺直了脊背。一米八以上的个头,挺拔健壮,一双深情的大眼睛,笑起来像两弯清澈的月芽,牢牢地勾定女观众的目光。肢体语言潇洒稳健。在出类拔萃的外型衬托下,原本良好的发音听起来简直就是优秀,超级优秀。评委席上的女同事们发出低低的赞叹,“这样的学生,几年才出一个呢。”

    南希把脑袋又了凑过来,“我赌他是冠军。等着瞧吧。”

    “嗯,不奇怪。”鲍明懒懒地说,打了个呵欠,一只胳膊撑住发沉的脑袋。过了一阵儿,麦克风里传来南希严厉的声音,惊得她挺直脊背,放下胳膊坐正。

    “对不起,你刚才说了一句什么? 你最后一句说,成功也可以是一门科学吗?”南希晃动着水笔对黑马说。

    “是的,”黑马自信地点点头,“我是说,”他顿了顿,做了个有力的手势,“可以用科学的态度研究成功。”

    几个一脸陶醉的评委对黑马的反应频频点头赞许。

    南希看了看几位陶醉的评委,突然放弃了想要说的话,按捺着火气,低低地骂道,“太荒唐,什么都是玩笑,这个我干不来。”她猛然扔下手里的水笔,站起身,桌上的打印文件纷纷落到地上。

    观众席里嘘声一片,不明就里的学生们一脸惊讶,看着南希大踏步,头也不回地独自从侧门离开,大厅里掀起低低的嘈杂。这个关口,鲍明当机立断,把麦克风拿过来,继续对黑马提问,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

    “10号选手,我的理解是,任何一门科学的基础,是科学实验、反复多次的证据和原理法则,如果成功是一门科学,你有什么证据呢?比如,能说一条成功法则吗?如果我遵守这条法则,我一定、绝对可以成功?”

    “谢谢您的提问。比如,这次演讲比赛,”黑马面不改色,甚至专门把身体侧过来,和鲍明面对面,打着央视主持式的漂亮手势,“如果你想成功,你必须精心准备,搜集资料,反复练习,只要各个方面都准备好,你就一定能成功。”

    “这个反应真不错,哪个年级的?”评委席上,有人低低地问。

    “如果我突然生病了呢?”鲍明不依不饶,故意也做了一个黑马式的手势,“还有,怎样才算成功?第二名算不算?第三名?”

    “这个——,”黑马显然卡了壳,手势停在半空,眼神开始有些涣散。

    “评委提问时间到!”负责计时的学生助理高高举起计时牌。

    黑马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活力和自信,停在半空的胳膊,即刻变成优雅的单手抚胸,然后对观众深鞠一躬。评委们也长长地松了口气,掌声四起。

    你小子怎么不去抽六合彩呢。鲍明冷冷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十

    北京,北京。舷窗外,地面上的建筑群越来越近,几乎贴到鼻子下面,鲍明喃喃地念叨这个词,心里生出一堆感慨。

    “北京”这两个字,在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心里的分量,绝对不像法国人对巴黎、美国人对华盛顿、日本人对东京那样简单。它绝不仅仅一个旅游城市,一个首都,一个繁华大都会。“北京”、“北京人”这两个光芒万丈的词,能在外地人心里引起化学变化,就像孙猴子对金箍棒念的咒语“变小!”,让外地人立刻为自己的渺小窘迫自卑,同时为他们至高无上的伟大颤抖不已。任何读过高中的人,如果没有能力在惨烈的厮杀中以一敌万,考入北京的大学;毕业时,再用超能力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拿到北京户口,今生今世,唯有心甘情愿地服输、服软,在心底默默珍藏对这个伟大的梦中情人和它伟大市民的崇敬。遇到节假日,这股不可遏制的崇敬之情化为行动,他们拖家带口,拼了命也要挤进北上的旅程,心里念叨那个光芒四射的名字,犹如虔诚的朝圣者。

    他们的旅行计划里,肯定包括那个出现在小学教科书上的伟大广场。在那里,第一次向国旗致敬——好像向国旗致敬这件事,只能、必须在那个伟大的广场才能完成,然后还会去那些烂熟于心的景点、街道、胡同,想象着北京的每寸空气里飘荡着尊贵的味道。不过后来发现,空气里还有雾霾的味道;而一些地方的街道,和省城或者自己的城市没有很大区别。人们同样神色凝重,步履匆匆。

    朝圣者们宁可忽略这些。多年前“公平竞争”的惨烈厮杀,烙下了深刻的失意,此时得到暂时、肤浅的补偿。他们由衷地赞叹伟大皇朝的伟大历史、各类全世界都知道的名字和品牌、光怪陆离的摩天大厦,等回家后骄傲地告诉别人,此行不虚。

    有一次,在一个餐厅里,鲍明遇到来九州旅游的一对北京夫妻,因为没有空位,和鲍明挤在一个餐桌就餐。妻子和鲍明挺有缘,一直很愉快地聊天。丈夫催妻子快点就餐,妻子说,我跟她说说话,我觉得她还不错。这话几乎是冲着鲍明的脸说的,却好像在评价一个物件,仿佛对面这个人,根本不在现场。

    你能责怪北京人——我说的是有户口的北京人,谁都知道“外来流动人口”不管看起来多光鲜,永远是外地人——在外地人面前深藏不露或者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吗?你能责怪北京人在外地人面前粗暴蛮横的话语权吗?谁让他们是“京字号世袭上等人”呢?谁让他们祖祖辈辈生来就如此伟大,生来就是能以较低分数上北大清华、享受这个国家最顶级资源的优秀“人种“呢?

    飞机离开九州市地面的一刹那,鲍明在座椅靠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上的全部负荷,包括五脏六腑都丢在了地面。在巨大的轰鸣中,飞机突然加速腾空,她觉得自己像子弹一样弹出地球,冲向无垠的太空。这力量最好猛烈些、再猛烈些。

    地面唯一的牵挂,是敬老院里的奶奶。奶奶的状况,像日落前最后一抹暗淡的暮光,口齿不清、目光浑浊,已经渐渐辨认不出眼前的孙女。此刻,这份细细的牵挂,被丢到无边无垠的太空的另一端。

    至于另一份牵挂,原本希望,从离开地面的那一刻起,被远远地甩掉,此刻,它像潜伏在尼斯湖里的水怪,在心底顽固地抬起头,似乎提醒她,她没有离开地球很远,也没有离开九州市很远。

    专业的户外运动爱好者,绝没有拖拖拉拉、瞻前顾后的习惯,一旦定了主意,立刻实施,绝不惦记其他选择。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他的微信、QQ一直没有更新过。有人说,他从图书馆辞职了,也有人说他暂时请假回老家了。一个大活人,好像突然从她的世界里蒸发了。

    她不无自嘲地想,这样的家庭背景有一个好处,她和男人关系的牢固程度,有了一个免费的试金石。是不是金子,只要看看,在它上面刮出的那道血淋淋的伤痕。有些事情,有些做法,只能如此,必须如此。也许这就是命运。就这样吧,她黯然地想,该咋样咋样,该怎么收场怎么收场。

    如轻雾般缓缓摇曳,一个稚嫩、久远的童声在空中回荡,“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飞翔……”像蒲公英一样飞翔,没有重量、没有方向、没有时间、没有对错、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感觉…… ……

    “这个地方好,先去这儿!”

    讨厌的是,有人不停地骚扰她的美梦,骤然把漂浮的她拉回沉重的现实。

    两个大男孩紧挨着她的座位,把脑袋凑在一本厚厚的旅游指南上,争议着北京胡同、北京小吃和景点。他们是全省高校演讲比赛的冠亚军,其中的冠军,正是那匹黑马吴硕刚。果不其然,这小子用他勾魂的月芽眼,一路继续收获女观众、女评委们酥软的芳心和毫不遮掩的口水,从系冠军、学院冠军一直拿下省比赛冠军。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说起来,她现在不得不感谢这小子。正当满心的疲倦堆积得像压垮骆驼的稻草,因为他拿下省级冠军,自己才能及时地享受一次减压旅行,带队去北京参加全国总决赛。

    快接近晚饭的时候,三个外地人抵达赛事承办方指定的酒店。鲍明安排好参赛学生的住宿,对两个男生简单交代了外出时要注意的安全事项,打开自己的房间,整理行李、洗漱用品。收拾完毕,呆坐在床上,下面的时间该怎么打发,一时没了主意。这时她想起一个电话号码。她从包里翻出那张名片,对着“国家……环保研究所……研究员、主任”的名头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拨通了电话。

    对方的音色听起来依然熟悉,但是沉稳的语速和带着优越感的语气,几乎是另外一个人。

    是你啊,大名鼎鼎的鲍明啊,想死你啦!费东亮用不要脸的老男人们流行的问候喊道,一定要见见,一定要聚聚!田瑞记得吧?全明燕呢?洪健康?都是牛人了,我们经常聚,明天正好又是时候了,明天下午我去接你!

    然后对方说正在开会,匆匆挂了电话。鲍明放下手机思忖着。眼下,不如就近找一家餐馆,体会一下伟大北京的服务员对外地人的伟大热情吧!

    第二天的活动主要是注册登记、招待各省选手和带队教师的欢迎午宴。吃完午餐,鲍明开始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地朝餐厅门口瞄一眼。

    去,还是不去?去,就是自取其辱,不去,又有无法抑制的好奇。

    几年前,春风得意的费东亮犹如从天而降,从北京来九州旅游,临走时和鲍明在茶馆里坐了坐。他提起过那几个名字。他们基本上是十几年前高考的全校前几名,从省重点高中考入北京的著名大学,最后变成万里挑一的有户口本的北京人。和这几个人在一起,几乎跟自己被拉去游街、遭围观的效果差不多。

    正在好奇心和自尊心之间苦苦煎熬,看见从大厅里走过来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子。鲍明横下心来,对两个学生做了简单交代,迎着费东亮走了过去。

    费东亮像喝了发酵粉一样,整个身体的横截面拓宽了。上半截的材质,局部出现松弛和细微折痕,下半截躲在考究的西装后,隐隐呈现一个凸出的弧面。一个青葱少年变成一个白嫩儒雅的胖子,说话的语速稳定而富于节奏,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好像怕别人漏掉他的任何一个字。看着他依稀熟悉的五官和完全走样的身材,鲍明感觉踏实了些,可一坐上他的豪华越野车,她就开始后悔,他一张口说话,更让自己无地自容。

    “刚参加了一个市长牵头的城市可持续发展规划的会议…… ……”接下来她就像只被绑架的呆鹅,被一堆云里雾里的名词砸晕:城市发展密度,循环经济高端研究,公共服务均等化…… ……

    见鲍明半天不做声,老费说,“你怎么样啊,现在至少是副教授了吧?”

    鲍明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扒开,一点点地滴血。

    “没有没有,我还不行,水平不够。”她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有气无力地说。

    “开玩笑,当年重点高中的风云人物,搞定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鲍明知道,这最狠的一脚迟早会来的。不过他的语气好像没有讥讽的意思,倒是一副不吝赞誉他人的慷慨气度。

    费东亮看着车子前方,慢慢回忆着,“你看我说的对不对,演讲比赛第一名,唱歌比赛第二名,还有知识大赛…… ……还是学校播音员,学校板报的设计师……你自学的画画是吧?”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别笑话我了行吗?”她强打起精神来,恨不得突然发生什么意外,让她像电影里一样从车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高中时期,和老费最深刻的一次交流,是关于她的画。他曾经向她讨教画粉笔画的技巧。她当时正站在一只凳子上,在学校门口的黑板上,画一只老鹰的纤细的羽毛,没工夫搭理他。那时候她还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生,但是又瘦又矮的费东亮肯定不是。其实,她也实在说不出怎么学会画画的。那是孤独的小鲍明在一个个寂寞的夜晚,俯在姥姥或者奶奶家的床头,发现的另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一个终于在想象中和自己有回声、有交流的世界。

    见鲍明没兴致,费东亮换了话题,“他们几个人的情况是这样的:田瑞在芝加哥,嫁了美籍华人;洪健康出了十几部心灵鸡汤,有三家心理诊所;全明燕刚从斯坦福回来,在一家英国旅游公司,还是美女编剧,有一部剧本马上要拍电影了。你还想了解点啥?”

    鲍明触了电一样地呆坐着,怀疑老费邀请自己的阴险动机。但是看着他的慈眉善目,又为自己的念头惭愧。她赶紧说,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适合一个人随便走走看看。

    “想玩遍北京,没有一星期不行。”费东亮的京腔已经有模有样了。接着他不无自豪地向她推荐哪家餐馆不错,哪家咖啡最正宗,哪里有地道的民间手艺。

    鲍明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决定调动全身元气,用意念深深地麻醉自己,以完成一场耻辱之旅——这一点,已经确定无疑。

    车子来到一处繁华地段。从建筑风格而言,包括北京在内,神州大地的每条繁华街道,其实都是那条街道,每个大都会,都像一个大都会,能让一个亡命天涯的罪犯,一觉醒来吓出一身冷汗,即使奔命到千里之外,以为还是纹丝未动,插翅难逃。最繁华的街区,大抵都满足这样的需求:一个只带了银行卡的外地人,可以在几分钟内到达某个场所,立刻解决工作、娱乐、吃喝拉撒睡的问题。每个场所的装饰都让感人觉是宇宙中心:餐馆的菜单厚得像豪华版的世界名著,吃客扑在菜单上,就像高尔基扑在书上;服务生在客人背后静候,随时悄无声息地盛汤换碟,只差给客人揩去嘴角的油渍;足浴店的小妹像捧着新生婴儿一样捧着客人的臭脚;导购小姐把选购的衣服放进精美的包装盒,小心翼翼地好像放进一枚炸弹;餐厅的包间雕龙刻凤,镶金嵌玉,整个世界在比城墙还厚的红木门后消失了,只剩下一张生死攸关的餐桌。各路来历的客人们穿着如同各国政要,个个器宇轩昂,谈吐不凡,好像正是这片人间仙境翘首盼望了一万年的主人。

    鲍明跟着费东亮,走进这样一个宇宙中心的分中心。

    餐桌边端坐着三个人,礼貌地对他们微笑着。每张面孔上都有一些鲍明熟悉的代码。十八岁时又粗又短的浓眉,十八岁时的短下巴,或者十八岁时的塌鼻梁。

    费东亮示意鲍明落座,一一介绍,浓眉的全明燕,短下巴的田瑞,塌鼻梁的洪健康。他们好奇而不乏优越感地打量着她。十几年的生疏,完全意外的装束和神情,除了零星熟悉的面部细节,他们和她完全是陌生人。

    没有想象中的冷场,只有意料中的客套和稍稍的不自然。鲍明不由自主地看着田瑞的方向。她完全想不出田瑞会有这么一副典雅、精致的装束,脖子上精心地用丝巾扎了一朵暗红色的蝴蝶结。她也看着她,对鲍明挤出来一个蜻蜓点水的笑。整个高中时期,她们之间的交流没有超过三句话。她永远一个发型、一件朴素的上衣,像沉稳的泰山一样俯在桌子上学习。鲍明那些哗众取宠的招摇和低级的风头,她根本不屑一顾,她只需要在每次考试的排名榜上,悄无声息地扔给他们一个炸雷。她永远总分第一,稳定得犹如水分子结构一样,令人绝望。

    鲍明拼了命也就考第二,在她后面,而且只有一次。那次她能考到第二,主要是因为,“唯物主义辩证法”这门课的成绩,史无前例地达到80分。通常,她这门课的成绩,在及格线下浮动。

    “辩证法”是她永远的痛,是无法昭雪的深仇大恨。从一开始,学习辩证法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门号称和思维有关的课程,像不可捉摸却又无处不在的恶魔,永远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发出毛骨悚然的狞笑,无情地嘲弄她的智商。她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判断它的位置,推理它的距离,刚要朝它扑过去,那伏地魔一般的笑声却又从另一个角落传来,更加放肆和得意。它不战而胜、战无不胜、瞬息万变、无法无天,它是全能的天、最后的王,把鲍明折磨得奄奄一息。只要拿起辩证法教材,几乎就有胃部痉挛、呕吐的生理反应,非常真实具体的反应。偶尔她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人,比如永远第一的田瑞,想象她会怎样接受它,强行让自己接受它的每一字每一句,不想、不问、不质疑。那次出乎意料地考到八十分,她丝毫没有高兴。那个人根本不是她自己。

    辩证法课程的失败,还不是高中时期最令她绝望的事情。可以想见,根据多年的经验,永远总分第一的田瑞,几乎是为北大清华量身打造的最理想的种子学生。

    鲍明脑海里有无数个田瑞的身影,出现在北大清华的每个角落,内心突然像瞬间冰封的湖面。北大清华!在她心里,它们一直是珠穆朗玛峰一样高耸入云的圣殿,那里深藏着金光闪闪的的钥匙,具有开启终极幸福的魔力;在那里,所有羞于启齿的、隐蔽的疑问都将为她赢得光荣,所有不为人知的、根植在内心的种子,都将骄傲地发芽。

    伴着轰隆隆的震天巨响,一座高耸入云的庞然大物,在她面前突然坍塌了,扬起漫天灰尘,遮云蔽日。她突然意识到,并没有想象中遥远的圣殿、终极的幸福之地在等待她。那些羞于被人知道的思绪和疑问,她所有的秘密,仍将孤零零地深埋在坚硬的地壳之下。她独自站着,冷冷地、绝望地和面前这堆巨大的废墟对峙,有一种伤心欲绝的痛楚。这侵入骨髓的痛,难以对任何人言说,它像病毒一样掏空她的身体。

    此刻,田瑞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细声细气地问,“你在学校主要是教学还是做行政工作?”

    “教书,只会上课。”鲍明干笑着。

    “田瑞现在是美国公司的老板娘,北京芝加哥来回飞。”洪健康对鲍明说,一边调整端上来的菜盘,招呼大家下筷子。只要一抬眉头,他的前额瞬间堆起几层深深的纹路。这个内向寡言、坐在最后一排的瘦高个男生,带着上学时一样的黑边眼镜,变成了一个开朗豪放的陌生中年男人。鲍明细细盯着他,想在他身上发现一个心理学者独有的仙风道骨。还有什么比窥探心理医生的内心世界更刺激呢?

    真不简单?挺好?鲍明犹豫着该怎么回应老洪对田瑞的介绍,一时没接上话,挂着不变的微笑,一味点头。

    “别听他的,我就是家庭主妇,公司是老公管理。”田瑞嗔怪地瞥了老洪一眼,拿起筷子。

    “她的真实身份是女作家。”老费对鲍明笑着说。

    老费的话让鲍明吃了一惊。田瑞变身作家?她记得她上的是北大的经济金融一类专业。

    “没有,没有,”田瑞轻轻挥着手否认,“就是出版了一本怎么在美国做生意的书,《芝加哥生意经》,听说过吗?”她扭头问鲍明。

    见鲍明摇头,田瑞又说,“亚马逊上可以搜到。我微博上也有淘宝地址。”

    “你儿子的汉语水平怎么样?”全明燕夹了一只鸭翅膀,插话道。

    “还不错。我坚持让他学习汉语,不能忘了祖宗。我侄子也在我家住,我常跟他说,你就是中国人,别自卑。对了,他搞装潢设计的,最近设计了一款太阳镜,特别酷,我的微博上能搜到。”田瑞伸手接过老费递过来的饮料瓶,“我回国前,还带着儿子侄子在芝加哥看京剧呢。”她把饮料倒进玻璃杯里,“得让他们知道,这里才是他们的根。”田瑞的语气,自然而然又不费力气,仿佛是她心里早已背得烂熟的高中课本。

    这是多么熟悉的、无懈可击的说法。如果还有比“京字号世袭上等人”更“上等”的称谓,那就是田瑞这样可爱的海外侨胞了。鲍明暗想,书肯定是中文写的,主要写给大陆人看。这样的海外华侨怎能不爱国呢?怎能不爱我们这些潜在的庞大的消费群呢?这深沉的爱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就变成了对中国的爱,对京剧、汉语、孔子、庄子、筷子的爱,仿佛中国是一个由这些东西组成的符号,这些符号就是、也仅仅是他们需要关注的这个国家的全部;好像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世代传承的符号背后,是一群祖祖辈辈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这群被他们深爱的可怜的人,也应该有权利享受他们在异乡拥有的东西——干净的空气,健康的食物,有序的交通,良好的福利,说话的权利——这些东西才是他们真实生活中最坚实的基础。然而,他们该忘记的时候就会忘记;遇到该拿来向这些可怜的、没见过世面的人炫耀的时候,就会记起来,暗示自己已经逃离苦海,真是幸运至极。

    “以后打算让儿子子承父业吧?”老费边说边给大家倒上啤酒。

    “唉,别提了,六、七岁的孩子,一会儿要跟着我侄子学美术,一会儿要去亚马逊研究水怪,一会儿要去黄石公园保护动物。管不了啊,美国的孩子。”她说到最后,心情复杂。过于担忧有损于她的骄傲,过于骄傲又有损于她的内心。

    “这才是世界青年嘛,”全明燕像小女生一样,歪着脑袋竖起大拇指,称赞道。“中国人的视野太狭隘,原始冲动只有一个:生存,挺可怜的。”她皱着眉头,挥了挥手里的筷子。

    鲍明感觉,全明燕的话,驱走了餐桌上令人怠倦的气氛。她的声音甜美,齐耳短发清爽又不失可爱,偶尔喜欢撅嘴,外貌上看起来最年轻、最接近鲍明的记忆。不过,她的神态和话语之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协调地混合在一起:像一个幼稚的哲人,或者富于深刻的哲学思考的孩子。哪一样风格她都喜欢,哪一样她都不想丢。

    “小全从美国回来后,变成意见领袖了。”老费打趣地说,“不过你的话我同意,我女儿想去少年合唱团,老师说耽误学习,我还是支持女儿。”

    “抗议——,”全明燕直直地竖起胳膊说,“别谈孩子了好吧,照顾下我们这些还单着的成吗?”

    “就是,同意。”鲍明和洪健康应声说,鲍明看着全明燕,“听老费说你以前在电视台?现在不在媒体干了?”

    “薪酬肯定不能和英国的公司比吧?”洪健康说,一边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住一只鹌鹑蛋。

    “还真不是薪酬的问题,你知道我回国后有多少个高薪offer吗?”全明燕挥着手里的鸡翅反驳道,“我妈都骂我,你怎么不跟别人一样?安稳又来钱的铁饭碗不去端,非要去跟洋鬼子卖命。”

    “其实,有些人不去拼命挣钱,有可能是内心害怕发财,”洪健康放下手里的筷子,心平气和地看着全明燕,“因为你害怕,你不具备控制财富的能力,或者财富会把你给毁了。”

    “有意思,有道理,”费东亮两只手交叉抵住下巴,神情认真,好像在座谈会上,听代表们发言。他看着全明燕的眼睛,语气抑扬顿挫,“我赞成大大方方地享受金钱带来的幸福感。有钱,才能在经济财务上自由,在人格上独立,最后才能精神上独立。”

    见全明燕一时没有接上话,鲍明接过话头,“老费,你这话有逻辑问题,这就好像说,小猫只有认了主人,才有睡猫窝的自由、吃猫粮的自由、撒欢的自由。”

    “说得好,来来喝豆汁,北京特色。”全明燕给鲍明端过来一碗豆汁,朝洪健康翻了一个白眼,“心理学家,别逮谁分析谁好吧,真受不了你。”然后,她神色认真起来,“我觉得我要搞清楚,我到底要什么,我到底是谁。刚回国的时候不适应,现在才好一点。”她大幅度晃动着筷子,扭头看着田瑞,“你不觉得吗?”

    “你太心急了,中国的历史这么悠久,这么复杂,要慢慢来嘛。”田瑞不以为然地笑着,又抛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答案。

    全明燕转过来,看着鲍明,“我记得你上学时挺有个性的,”然后她环视着大家,“她那时候,还真有意见领袖的潜质呢。”

    这语气和神情,恰如餐馆里的那个北京女人,对老公说“我觉得她这个人还不错”,让鲍明刚刚绽放的心情,骤然萎缩成一团。

    鲍明想起来,有一次,在课间的时候,她和全明燕一起站在走廊上,看着天空落下的毛毛细雨。鲍明叹了一口气,犹豫着,轻声对全明燕说,“你不觉得,北大、清华什么的,其实,跟想象的,可能完全不一样吗?”

    一脸稚气的全明燕,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呆呆地站着,惊讶得一言不发。片刻,她突然转身离开,从此再不怎么搭理她。

    此时,全明燕环视了一圈,“我正在写一个剧本,关于人性,讲一个海归,在物质诱惑和精神追求中间挣扎的故事。”房间里的其他人,被微醺的香水气、酒气和油腻的菜香舒服地包裹着,微微地对她点着头,一时无人打话。

    接着,她语速飞快地接了一个电话。几点去哪里接人,介绍国内旅游网站的英文稿,代言网站的外籍明星的宣传活动,合同细节,价格上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个价不行,我跟老板没法说,不行!我要倒贴了。你跟那边再沟通下!”

    她合上手机盖,严肃地、若有所思地接着刚才的话题,“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我自己,我自己的身份。”

    话音未落,手机铃声再次响起。这次她的语气平缓了许多,脸上浮出甜甜的笑容,声音也越发柔美。某个女名星组织的活动。“女性正能量”计划宣传,西餐厅聚会,时间,地点,活动经费,宣传酬劳。

    鲍明很少上微博,碰巧偶然浏览过这位女明星的微博。每条帖子的语气,都像一只粉色的宠物,对着猫咪、镜子、梳子、水果萨拉、或者粉色被窝喃喃自语,做出各种可爱、妩媚的神态;少男少女们,宁可把自己当成她的猫咪、镜子、梳子、被窝。粉丝如云。

    “好的——,谢谢,再见——。” 全明燕甜甜地拖着和粉色女郎一样的长音。

    处理完粉色女郎的电话,放下手机,小全的脸上又恢复了刚才严肃的表情,继续刚才深刻的自我解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像是一个沉溺在巧克力世界里的孩子,一脸严肃地发誓,以后再也不喜欢吃巧克力了,嘴角还留着一抹黑色的甜蜜痕迹。

    “你要是找不到自己没关系啊,”洪健康插进来,看着小全打趣地说,“实在找不到来我的诊所,北京上海广州三个诊所你随便挑,我帮你解决。”

    “对啊,他专门治疗精神分裂,”老费说。几个人笑了起来,全明燕有些尴尬,故作生气地撅起嘴巴,瞬间变成了撒娇的小女生。

    “找不到自己的身份就是病人啊?那你的病人太多了吧。”鲍明对洪健康说,“再说了,打个比方,你如果在朝鲜那地方当心理医生,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你就能把人分析得健康幸福了吗?”

    “我们不谈社会问题,只谈心理问题。”老洪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子,对鲍明摆摆手。

    “你怎么知道,别人的问题是心理的,还是社会的呢?”鲍明说。

    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接话。大家宽容地、不以为然地看着鲍明,笑了笑。这宽容里,有一种地位悬殊形成的不言而喻的高度感和俯视感。

    “哎,说真的,”老费突然插进来,转移了话题,很认真地说,“你们谁想去朝鲜转转?他们说挺有意思的,真的。”

    屋里顿时一片安静。片刻,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no——。

    老费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大家继续说,“我前几天刚从国外开会回来,我建议你们以后出国选择飞机要仔细,你不是颈椎不好吗?他扭头对老洪说,维珍的商务舱有机上按摩服务。”

    “对对,我知道,我坐过。”老洪点点头。

    老费一直没怎么动筷子,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阿联酋也不错,有专车接送。不过现在最舒服的,还是在国内开会,机场都是新的,透气,效率还高。我上次去国外开会,酒店早餐很寒酸,晚上也没休息好,直接影响开会的状态。”老费摇摇头说。

    “港龙的不错,晚点有专车接。”全明燕说。

    “我喜欢阿联酋。”田瑞说。

    好像其他人在用另一种语言交流,鲍明呆呆地听着,一言不发,像一个被钉在墙上,剥得只剩下骨架的动物标本,注视着几个人头顶虚无的上空。好奇的火苗,渐渐在心底熄灭、冷却,留下一滩干冷、毫无生气的遗渍。似乎所有的酒桌上,都不会有意外的惊喜。

    一只手帮她把盘子转过来。“尝尝北京烤鸭,最正宗的。”总有人时不时提醒大家她这个客人的存在。这让她更加如坐针毡。

    这时,一个电话结束了鲍明的困境。老费接起电话,传来一个大呼小叫的女人的声音,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个人都诧异地屛住呼吸。对方询问老费的位置,然后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什么,最后听见她喊道,“你快来,我浑身骨头痛!”

    紧接着,手机发出一阵呻吟似的震动提示,两张照片传了过来:一位女性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一群围观的黑压压的脑袋。鲍明侧头随意看了看,瞬间,整个人都僵硬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围观的人群里,竟然有一个人神似袁冲伟。

    老费立刻站起身,语气急促起来,招呼服务员买单。

    “没事吧?”老洪问道,其他人面面相觑,匆匆起身收拾衣物,随着老费走出了包间。

    “外地家长去教育局抗议孩子高考的事情,我老婆非要凑上去跟人理论,这下可好,两个人都受了伤。真是闲的了!”老费克制着,尽量保持语气的平稳,像是评论一场又臭又烂的足球赛。

    “这是国家规定的呀,又不是哪个个人制定的。”田瑞拎着皮包迈着小碎步,嘀嘀咕咕地说,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事情发生在美国会是什么结果。

    “有些外地家长有侥幸心理,”老洪安慰似地对老费说,“想指望最后弄到京籍学生一样的待遇,怎么可能呢?”他不屑地抬高了声音。

    “北京的学生其实压力也不小,毕竟资源有限。”全明燕一只手搭在单肩包上,忧心忡忡地说。

    大家神情凝重,边走边表达对此事的看法,以显示对老同学的支持。几个人忽然形成了一个有凝聚力的小团体,达到了高度的共鸣。

    是啊,不要打扰北京人安稳的生活。一切都挺好。一切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