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世界上最可恶的东西，除了战争、疾病、地震海啸，还有一样，叫做“不稳定因素”。为了稳定，必须随时随地发现“不稳定因素”，这是九州师范学院周四例会的重要宗旨。这也不难理解，因为发现“不稳定因素”的人，永远都是心明眼亮、具有谜一般侦查能力的书记。

    赵书记晃动着油光锃亮的脑门，正在主席台上描述他最新发现的“不稳定因素”邪恶的面目：人心涣散、不思进取、科研落后、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有人轻轻撇着嘴角，拧起鼻子，在下面交头接耳：老调重弹，一边却在心里面惴惴不安。因为每次对“不稳定因素”的处置方式，很少稳定不变。人们正琢磨着最近流行的社会风向，只听书记高亢有力地喊了一声：“英语专业教学、教风改革势在必行！”说完，书记紧闭双唇，中断讲话，深深沉浸在被自己突然唤起的敬畏、肃穆的气氛里。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肃静。拧起的鼻子和撇起的嘴角纷纷归位。刘云两只胳膊环抱在胸前端坐着，即将面临的风暴让她压抑得透不过气。战斗就要打响，凶险的伏地魔像蟒蛇一样挪出巢穴，吸血鬼青筋爆裂，张开血盆大口，狼人撕破皮肤面具，突然亮出长长的獠牙，伴着电影里熟悉的警报声“运动了——”。她禁不住左右张望，搜寻小吴的目光。开会前，她特地把他赶到后面去坐了。开会毕竟是严肃的事，粘在一起坐前排，不合适。

    然而，对王春霞这样的老教师来说。事情并没有这么可怕。正在上演的恐怖片，经过延时、滞后播放，就没那么可怕了。等书记传达了改革的具体内容——不外乎互相听课、互相检查教案、互相检查作业、上课不许闲扯课本以外的事情、监考不许上厕所、科研成果和工资挂钩——看似恐怖的影像，就会逐个化解成一个个漩涡，庞大而空洞，因为没有落脚之地，变成淡薄、稀弱的阴风，盘旋而过，直到一段时间后无影无踪。最后，大家无不在心里感叹：谢天谢地，亏得书记只长了一个脑袋两条腿。如果书记的肉体掌握了分身术，24小时监控，那才是世界末日哦。

    “小刘，你怎么把人家吴自强撵到后面坐了？”王春霞捂着一边嘴巴，把脑袋探了过来，看着刘云，耐人寻味地眨巴着眼睛。“我看小伙子挺不错的，老实又规矩。”说着，亲昵地用胳膊肘捅了刘云一下。

    “啥啊，八字没一撇呢，”刘云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不耐烦，“再看看吧。”眼下这么紧张的情形，还有心思八卦别人风花雪月的事情？

    书记宣布了几条并不陌生的整风方案后，大家正要松一口气，他突然加重语气，提高嗓门，“此外，还有一项新举措，这是九州师院跨上新台阶的开始！这个学期，我们准备首次参加在台湾举行的‘未来开拓者杯’、两岸三地大学生英语演讲比赛。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经过考虑，交给鲍明、刘云两位老师，希望两位老师认真对学生进行培训，几周后，将挑选最优秀的学生，由一名老师带队，赴台参赛，争取拿到好成绩，把我院的名字，带到海峡对岸！”

    一般来说，负责学生活动这类琐碎、繁杂的事情，加上比赛拿名次的压力，绝不至于打翻一个集体的大醋坛子，招来眼红和妒意。但是，听到“台湾”这两个字，情况就不同了。毕竟，对于小城九州市市民而言，去台湾，几乎和出国差不多。会议室安静了片刻，然后就像炸开了锅。

    “恭喜你啊，有机会去台湾。不过，看起来，你和你隔壁的，有得一拼了。”

    王春霞激动地凑过来说。本来刘云面颊绯红，按捺不住地兴奋着，王春霞的话，倒让她冷静了下来。她沉吟了片刻，“也不至于吧，现在出国都不新鲜了，再说了，又不是去玩的，要拿名次，有压力啊。”

    “说的也是。再说，不管怎么费劲地拿到名次，和评职称一点关系没有。没用的。”王春霞摆着手，老练地提醒着。

    提起职称的话茬，又一座大山，压在刘云的心头。唉，这人为什么不能闭嘴呢，没看见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吗？

    吴自强坐在后两排。此刻，另一场实实在在的暴风雨，正在他的脑子里酝酿、成型。起初，它还是隐约可见的气旋，随着时间的推移，力量日渐强大，变成超强风暴。凝视着刘云清瘦的背影，打了个呵欠，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发言，心里备受煎熬。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它可以把整个阴暗无边的天穹包裹起来，像包着一个小小的鸡蛋，又像空气一样根本不存在；它是一个尽人皆知的秘密，却让人羞于启齿，只能死死地摁在心底；它潜入他的身体，悄悄吞噬五肺六脏，消耗他的元气，直到他萎靡不振。

    它像黑暗中的蛇，扭动着光滑的身体，悄然溜进校园的每个角落。随着“大日子”的临近，一食堂墙上开始出现各种广告，末世情绪已经遮挡不住，像毒雾霾一样到处弥漫。

    “最后的晚餐，别无选择的聚餐地点！”

    “末日之旅，和导游一起上路，一起等待吧！”

    “末日啤酒大狂欢，让狂欢终结末日。”

    这些大大小小的广告，分明有一股苦中作乐的滋味。他不相信，那些招牌后面，都是毫无畏惧的心跳。今天一大早的雾霾，更增加了他的郁闷。他拿出手机，百度“天坑”。果然又有新的天坑出现。几个月来，世界各地持续出现的天坑，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百度“黄石公园喷泉”，情况也越来越糟糕。点击“世界末日吧”，浏览新帖子。其实几分钟前他刚刚看过。

    “世界末日来之前，怎么跟喜欢的女孩子表白？”

    “尼玛！今天各地雾霾真恐怖！看来日子越来越近了。”

    “准备买蜡烛20号晚上守夜，求志同道合者。”

    “辞职信已经发了，姐准备出门了…… ……

    发言的貌似都是学生或者小资白领，像他这样偷偷围观的人，谁知道会有多少呢？搜集的信息越多，就越让人不安。他虽然怕死，但是也承认怕死没用。最折磨人的，是在漫长的想象中，揣测各种死的方式和各种未知的末日景象。凭什么啊？他刚刚三十出头，从没离开过九州市区以外的地方，他根本还没开始享受生活。

    他相信，满屋子的人中间，此时必定有人和他一样，被那个日期、那挥之不去的幽灵困扰着，在心里煎熬着。可是，他们是谁呢？他充满爱怜地看着前两排那只粉白的年轻的颈脖，脖子上那束扎起的乌黑的秀发，嗔怪地想，反正不管是谁，肯定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