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演讲比赛
作者:简音      更新:2015-12-29 10:21      字数:3129
    九

    “你在哪?我们已经开始了。”

    南希把短信发出去,关闭手机电源,朝右边的选手席张望着。

    这是她第四次坐在演讲比赛的评委席里。像前几次一样,紧挨着她座位的教授们,除了对她说了句hello,就一直和身边的另一位教授用汉语聊天,全程不再搭理她。起初,南希为这样无礼的举止恼火,后来她渐渐明白,这些教授们的口语水平,实在无法聊些什么。她曾经去某位教授的课堂听课,想弄明白,以这样的英语水平,如何应付英语教学任务。她恍然大悟。多媒体的教室里,大屏幕上是现成的单词造句、语法知识,一页接着一页,这位教授认认真真地一条条读完,刚好下课。

    她瞄了一眼选手席。选手席里,一张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面庞,扬起颈脖,专注地凝视着台上对手的表现。他们双拳紧握,或者十指相扣,默默地比较自己和对手的优劣。南希看着他们紧张的眼神,讥讽地想,对手算什么,评委席里可是杀手。

    几乎可以确定,那几个太胖、太瘦、太矮、一口龅牙、满脸痦子的选手们,正为自己独一无二的想法激动不已、浑身颤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成绩已经被父母葬送:除非他们的想法比别人好十倍、在评委提问环节的表现比别人好十倍,就凭那样的外型,他们的角色,在这场耗时、耗力的竞赛里,只能是义务助跑员和啦啦队队员,年复一年,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在比赛最后的决定性时刻,厮杀异常激烈,评委们的脑子里,有无数只手在钢琴上翻飞,或者是一个飞速翻转的数字滚轴;手指停在哪个琴键上、滚轴停在哪个数字上,无可预知。最后的结局,却毫无意外地一致:胜出者,几乎总是外型遗传基因有优势的人,长相标致、身姿挺拔、肢体语言漂亮,一切如此赏心悦目,以至于让人忽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她已经渐渐明白东方人所理解的“美”的概念。像垫高一公分鼻梁、抹去几条眼尾纹一类的事情,东方人对其魔力效果的迷恋,远远胜过挖掘沉睡在头脑里的美的资源——思想。好像,当思想自然而然地从眼神、手势、话语里涌现,整个人身上散发的生动而灵性的美,竟然无法和垫高一公分鼻梁、开一毫米眼角的纸片人媲美。“可真荒唐”,南希暗自感叹着,无奈地摇摇头。

    第一个选手离开舞台的空档,南希看见,报告厅门口,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鲍明低头弯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灯光昏暗的过道里摸索。路过几位评委,有的冷冷地视若无睹,有的勉强地对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找到南希身边的空位子,就坐。第二位参赛选手正在舞台上发言。鲍明感觉脑袋仍然有些发沉,礼堂两端电子屏幕上的字迹,显得模模糊糊,选手的名字和序号根本看不清,慌得她在评委桌上的打印文件里一通乱翻。

    尽管手忙脚乱,昏昏沉沉,她还是庆幸自己有事情做,不必回到公寓,面对刘云那双躲闪的、冰冷的目光;或者呆坐在自己的房间,暗自神伤,一遍遍重温袁冲伟离开那一刻的案发现场。

    此时的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工作,需要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讲台赶到另一个讲台。每次走上讲台,不是去上一堂课,更像是全副武装的战士走向战场,汹涌的岩熔奔向火山口,受伤的猎物重返温暖的巢穴。她的每一个思想、汇聚体内所有能量的每一次发音、每一个手势,似乎都是她的武器,是她向那些看不见的力量抗争的姿势。一只遍体鳞伤的鸟儿,抖落满身的灰霾,舔舐心底的伤痕,在别人眼里掷过来的刀光剑影中,固执地扬起挺拔的身姿。

    然而,课上得好,并不具备意义。“科研能力”,才是真正的能力。不要被“科研”两个字吓破胆。作为博士、论文数量领先世界的科研大国的公民 ,我们应该有底气明确这个词的定义:它不仅指克隆技术、发现另一个地球、发明药物这类令人生畏的能力,也包括,比如说,在建筑类期刊上发表《论蜘蛛网韧度与建筑物材料的辩证关系》,或者在社科类期刊上发表《论数码科技与刘姥姥的大观园之渊源探究》这样的科学发现。不要以为,如浩瀚繁星的科研论文,彗星一般一闪而过,消失在无边的银河尽头,于任何人无害无益;其实,它们留下了沉甸甸的大礼包:职称、头衔、工资、社会地位。

    鲍明的“科研能力”令人汗颜。除了写过一两篇和学生实践活动有关的文章,十多年来一片空白。起初,书记和主任有意栽培她,频频暗示。不曾想,对方是个不识抬举、又扶不上墙的料——也不奇怪,有那么一个奇葩的神经病父亲,时不时闹得满城风雨——一味地懒散放任,我行我素,不得不痛心而失望地确定:此人完全没有培养价值,负责学生活动、担任评委这类事情,倒是再合适不过。

    此时,南希手里捏着笔,看了一眼手忙脚乱的鲍明,把身子靠过来,低声说,“你把他弄哪里去了?”

    “谁?”

    “他——,菲利普。”

    “我不知道,我不想谈这事。”鲍明不耐烦地摇摇头,在评分细则上查看着。

    讲台上,选手已经演讲完毕,毕恭毕敬地深鞠一躬,等待评委们的提问。常常,有些教授们的问题,南希听起来很费劲,不过不用担心,学生们却能听明白,然后用类似的表达方式回答问题。南希似懂非懂地听着台上台下的一问一答,在心里感叹着:中国人能把一切变成中国的,包括英语。

    南希打完分,又把脑袋凑到鲍明这边,“他们说他去南方了?”

    “也可能是北方,我真不知道。”鲍明低头看着评分表。

    南希贴近她的耳朵,“你伤了他的心!贱人!”她用手里的水笔捅了捅她的胳膊。

    “别烦我,我没错,我不想说。”鲍明埋头打分,皱起眉头。

    “把他还给我!”南希在她耳边低声叫道。鲍明无动于衷地翻了一个白眼。

    终于,一匹黑马出现在舞台上。已经开始打蔫、萎靡的评委们,突然两眼放光,像刚灌饱了水的秧苗一样,挺直了脊背。一米八以上的个头,挺拔健壮,一双深情的大眼睛,笑起来像两弯清澈的月芽,牢牢地勾定女观众的目光。肢体语言潇洒稳健。在出类拔萃的外型衬托下,原本良好的发音听起来简直就是优秀,超级优秀。评委席上的女同事们发出低低的赞叹,“这样的学生,几年才出一个呢。”

    南希把脑袋又了凑过来,“我赌他是冠军。等着瞧吧。”

    “嗯,不奇怪。”鲍明懒懒地说,打了个呵欠,一只胳膊撑住发沉的脑袋。过了一阵儿,麦克风里传来南希严厉的声音,惊得她挺直脊背,放下胳膊坐正。

    “对不起,你刚才说了一句什么? 你最后一句说,成功也可以是一门科学吗?”南希晃动着水笔对黑马说。

    “是的,”黑马自信地点点头,“我是说,”他顿了顿,做了个有力的手势,“可以用科学的态度研究成功。”

    几个一脸陶醉的评委对黑马的反应频频点头赞许。

    南希看了看几位陶醉的评委,突然放弃了想要说的话,按捺着火气,低低地骂道,“太荒唐,什么都是玩笑,这个我干不来。”她猛然扔下手里的水笔,站起身,桌上的打印文件纷纷落到地上。

    观众席里嘘声一片,不明就里的学生们一脸惊讶,看着南希大踏步,头也不回地独自从侧门离开,大厅里掀起低低的嘈杂。这个关口,鲍明当机立断,把麦克风拿过来,继续对黑马提问,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

    “10号选手,我的理解是,任何一门科学的基础,是科学实验、反复多次的证据和原理法则,如果成功是一门科学,你有什么证据呢?比如,能说一条成功法则吗?如果我遵守这条法则,我一定、绝对可以成功?”

    “谢谢您的提问。比如,这次演讲比赛,”黑马面不改色,甚至专门把身体侧过来,和鲍明面对面,打着央视主持式的漂亮手势,“如果你想成功,你必须精心准备,搜集资料,反复练习,只要各个方面都准备好,你就一定能成功。”

    “这个反应真不错,哪个年级的?”评委席上,有人低低地问。

    “如果我突然生病了呢?”鲍明不依不饶,故意也做了一个黑马式的手势,“还有,怎样才算成功?第二名算不算?第三名?”

    “这个——,”黑马显然卡了壳,手势停在半空,眼神开始有些涣散。

    “评委提问时间到!”负责计时的学生助理高高举起计时牌。

    黑马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活力和自信,停在半空的胳膊,即刻变成优雅的单手抚胸,然后对观众深鞠一躬。评委们也长长地松了口气,掌声四起。

    你小子怎么不去抽六合彩呢。鲍明冷冷地翻了他一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