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毕业酒会
作者:简音      更新:2015-12-20 08:08      字数:5620
    八

    范之劲踏进宽敞的酒店餐厅,站在一盏璀璨的巨型莲花吊灯下,看着灯红酒绿中穿行的身影,感叹到:什么叫大变活人?这才是!

    过去的大半年里,大四的学生们各奔东西,实习、找工作,从象牙塔里的小宠物,变身为兵荒马乱的战火里的走卒,此刻,在毕业酒会上相聚,看着彼此的神情、妆容,一边辨认一边禁不住暗自惊叹,仿佛对面的人刚从时空隧道穿越而来。

    离他最近的餐桌,围坐着几个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面容。他们也看见了他,挥手示意他过来。范之劲挑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挨着一位抹着浓妆的时髦女郎。她正在大谈公司老板如何抠门。他仔细打量她,想要从那夺目的口红、标准的普通话、笔直的坐姿里,找到那个在家挽起裤管插秧的女孩的影子,他记得,她曾经为数个兼职奔波,皮肤晒暴、眼睛熬红,一副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模样。

    “台湾的老板,我告诉你,一个比一个抠。”她蹙着眉头,用食指指着空中,指甲盖闪着彩色的荧光。

    范之劲的目光移向正在听的那位。她身着性感妩媚的碎花旗袍,大波浪的披肩长发,手里握着一杯颜色如烈焰红唇般的饮料,乍一看,他有些心惊肉跳,揣摩着,这大半年,她经历过怎样深不可测的江湖;因为他辨认出,她是李小瑶,那位曾经胆小如兔、戴着hello kitty发卡、拎着卡哇伊挎包、拿着粉色外壳手机、喜欢为偶像剧消耗纸巾的乖乖女。

    远远地,和范之劲正对面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绅士,正在毫无羞涩地向身边的女孩子们推销化妆品,鼓动她们参加各类奇奇怪怪的讲座;范之劲很快认出,那是喜欢早饭中饭一起吃,在打铃前一秒冲进教室,浑身永远散发着运动后汗臭味的某个小子;仿佛一夜之间,他磨出长长的獠牙,成为一只油头粉面、风度翩翩的狼,目光闪烁,竖耳聆听,随时以抓捕的姿势等待每一个机会、每一个电话、每一只伸过来接住传单的手。

    “你去柜台,就说我的名字,打八折。绝对的。”他拍着胸口,对身边穿着雅致的女郎说。

    “真的假的?”女郎漫不经心地质疑着,一边从容淡定地吃着水果色拉。凝视着她长长的假睫毛下的眼睛,范之劲确认,正是这位,刚刚破釜沉舟地战胜了一场豪赌——公务员考试,从一个腼腆、无人关注的小女生、图书馆抢占座位的高手,如愿以偿地考入某某局,将要成为笼子里一只高贵的白羽鸡,开启按部就班的人生。他想象着,每天清晨,她坐在按点出发的通勤车上,前往办公地点,木乃伊般地安宁,对旅程没有好奇,对窗外了无兴趣,只有各类优惠券、节日的福利、领导的脸色、车屁股上的一条划痕,才会令她满面愁容或者欢呼雀跃。

    餐桌上女孩子们目光的中心,聚焦在另一位潇洒的公子哥身上。他手里拿的不是手机,而是一串钥匙,宝马车钥匙。他脸上丝毫没有无处不在的伤感情绪,不理会时不时从其他餐桌上传来的空洞的、带着酒精味的呐喊,他独自捏着高脚酒杯把玩着,心不在焉地左右张望,偶尔跟女同学眉来眼去,却绝少搭腔。

    范之劲正在左右打量,一个柔弱的声音穿过来,“拿到通知书了吗?”

    他抬头看去,鲍老师瘦弱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他想,终于等到这个期待的身影了。

    四年前,他第一眼看见鲍明的时候,正在教室最后一排,有节奏地晃动脑袋,考虑中午去吃东区食堂的麻辣面,还是西区的灌汤包?最后他决定吃烤烧饼,因为它最有可能是清白的,含地沟油、添加剂的概率最小。那时候,每次被鲍老师点名,他就恍恍惚惚地站起来,挠着头皮,抱歉地向地板致敬,用汉语嘀嘀咕咕地解释,我是调剂的,本来没选英语专业。

    其实他一点也不讨厌这个娇小柔和的老师。她平日看起来弱不禁风,一上讲台就像换了个人,小身板挺得笔直,声音清亮。她的发音好听,字正腔圆,语气里透着的一股自得,像一只独自徜徉在自己世界里的小梅花鹿,高高地扬起两只犄角。

    鲍老师有许多奇妙的想法,范之劲最喜欢的是关于“侦探抓小偷”的说法。她说,背单词有用吗?每个单词你都懂,可还是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因为你不知道,英语的世界充满智力互动的游戏,到处都是言外之意。你可以像一个侦探一样,一个句子没看懂,就研究它的前一句、后一句。你一定能找到句子之间的逻辑关系。逻辑这个“罪犯”一定存在。循着蛛丝马迹,一层层地推理下去,直到把逻辑关系揪出来。她还把一个英语主句,比成“一个压缩的大信息包”,这也是他爱听的段子。从句是大信息包,下面坠着的小信息包,大小信息包之间的逻辑结构,可以无限延伸,确立思维的缜密和逻辑性,这是松散简单的汉语不具备的。她说,你们应该庆幸自己学了英语,因为语言的优势,就是智力的优势、思想的优势,你们最有可能成为善于思考的中国人。

    范之劲第一次看着那些豆芽一样歪歪扭扭的字符,尝试着研究一个“信息包”,结果被单词卡住了。单词像一队牛鬼蛇神组成的强大方阵,横在他面前。

    三年前,几乎每个清晨,人们能在田径场空荡荡的阶梯上,看见一个大声嚎叫英语单词的傻瓜;晚上,这个傻瓜则带着课本,去图书馆寻找“逻辑”这个罪犯的蛛丝马迹。

    后来他终于能够从字里行间,看见一个个有意义的“信息包”。他搓着两只手掌一声大吼,感觉自己是一个巨人,站在一片七零八碎的语法、词汇的废墟上,扬眉吐气。

    “逻辑鲍”在讲台上高高地扬起头,走来走去,一副故意刁难的样子,用英语说,“‘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是,一个家产万贯的单身汉,必定需要娶一位太太。’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傲慢与偏见》的开场,是一句经典的小说开头?”她摊开两手,抿起嘴角,望着台下。

    某个角落里传来一个细微的女声,“它说明金钱在婚姻中的重要性。”

    “逻辑鲍”摇摇头,一脸遗憾的表情,“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句话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它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句子。”

    “每个成功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一个前排的女生大声说。教室里掀起一阵笑声。

    鲍明继续摊开双手,沿着座位中间的过道走下去,“是这样吗?请看这句话的下文。下文马上转到班内特太太和老公的对话,催促他撮合自己的女儿和新来的高富帅相亲,对吗?按照刚才这位同学的理解,上下文的逻辑并不一致。”

    又等了一会儿,她走回讲台后面,“好吧,这句话是一个俏皮的反讽。其实是说,高富帅急需老婆这事,根本就是女人的意淫。它的意思是,每一个单身女人,发现高富帅男人后,都会拼了命去把他抢过来做老公。看看,这么理解,上下文的逻辑是不是通了?这句话,之所以重要,因为它奠定了整个小说俏皮反讽的风格。范之劲,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范之劲把高高举起的手放下,缓缓站起来,挠着头皮,用破碎的英语句子说,“我是想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女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臭显摆。”“吹牛皮!”

    范之劲在教学楼走廊拦住鲍老师,憋红了脸。他语无伦次地宣布一个重大发现:他把《天路历程》放进宗教的框架,就发现了它清晰完美的逻辑路线:每一个前进路上的妖怪,都是十戒里的一宗罪过的化身;朝圣者一路上降服妖怪,就是征服自己、和人性的原罪做自我斗争,最后达到朝圣地,则代表自我的成长和完善。相比之下,《西游记》就缺乏完整连贯的情节逻辑、性格逻辑,变成打打杀杀的降妖故事…… ……

    鲍明故意不动声色地听完,忍着心里的赞叹,细声细气地呵斥他,“我上课不是这么讲的吗?你才发现啊?你在干什么呢?”

    “嘿嘿,邱老师,我准备考研。我真的喜欢上英语文学了。”范之劲露出那排惹人喜欢的小牙和两个米粒酒窝。这微笑能把女生们电得花枝乱颤。

    鲍明突然感到,面对这样一个本应自豪的“教学成果”,自己有多么惊喜,也就有多么茫然。看着他热切的眼神,鼓励的话就在嘴边,却无法说出口。

    不是她怀疑狄更斯、哈代、菲茨杰拉德、伊迪丝华顿、简奥斯汀、班扬……的魅力。绝不。任何一个潜心进入英语文学世界的人(而非翻译后的中文版),只要领会了英文的坦率、真诚、美妙,都深深地明白,那些人是上帝,创造了另一个伊甸园。在那里,救赎、解脱、永生都轻而易举地通过阅读被馈赠、被给予。在她心里,这个信念有多么坚定?胜过相信万有引力。

    只是,每学期,每个班级,只有寥寥数人,能够怀着好奇和耐心,至始至终地和她一起跋涉英语文学之旅。

    眼前这个花样少年,体会过一个人站在山顶,因为空气寒冷、稀薄,几乎窒息的感觉吗?虽然他这会儿像爱灌汤包一样爱着英语的文学世界,也许他将会发现,香气扑鼻、能消灭饥饿的灌汤包,有更多更实际的好处,然后一切被抛之脑后,就像忘记去火星喝一杯咖啡的想法。如果那时悔不当初,谁该为此负责呢?

    或者,如果在他心底已经扎下深深的根茎,不用自己对他说什么,他会任由它们悄然生长,直到长成参天大树,变成他身体里不可分割的部分。

    范之劲等待着鲍老师的鼓励,激动的眼神里,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新鲜劲儿,一种热切的使命感,仿佛深埋的岩溶在地心翻滚。

    “哦,挺好,好啊。”她最后喃喃地说,脸上浮出令人费解的笑容,为自己软弱无力的回答,在心里嫌恶着自己。

    “通知书拿到了,明天就走。鲍老师,我敬你一杯。”在一片喧嚣和刺目的灯光中,范之劲站起来。这个高高大大、皮肤黝黑的大男孩,比四年前多了一份沉稳。鲍明接过高脚酒杯,在他旁边坐下。

    “以后,再也上不了你的课了。”他眼里纠结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似乎为了缓解凝重的气氛,咧嘴笑了笑,“嘿嘿,没想到啊,我这样的也能读研,不是因为扩招吧?”

    “种瓜得瓜嘛。祝贺你,”鲍明在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她用轻松的、开玩笑的口气说,“记住,将来如果不好找工作,可以当老师,和我做同行。”她安慰似地说。

    “鲍老师,我敬你一杯!”一阵欢快的声音飘过来,一只纤细的胳膊,从桌子对面伸过来。

    鲍明恍惚了片刻,认出这个大波浪的旗袍美女是李小瑶。“鲍老师,最喜欢听你讲逻辑分析啊言外之意啊什么的,真的喜欢你的发音,喜欢你的英语课,”她一只手激动地握着酒杯,眼里泛着泪光。女生们眼里几乎都泛着泪光。

    “哦。谢谢。你,读研了——?”

    “新闻主持。转专业了。”她说。鲍明一口水差点没呛出来。小瑶眨巴眨巴眼睛,热切地看着她,等待她的肯定。

    她一边咳嗽,一边举起杯子和李小瑶碰杯。“挺好挺好,前途无量。祝贺。”讽刺的是,她感觉自己这番话,比对范之劲的祝贺,更发自内心。

    这时,宝马公子王力,忽然站起来,向鲍明举起酒杯,

    “该我了。鲍老师,您给我的印象挺深的,特别喜欢听您的发音。”

    “算了吧,你一共也没上过几次我的课,来了就打瞌睡。”鲍明起身,轻轻碰了杯子,挖苦地说。

    女孩子们在一旁起哄,笑着揶揄他。

    “嘿嘿,我喜欢听,就是听不懂。”王力依然开心地笑着。

    “你啊,大学都学啥了?”鲍明坐下,继续挖苦他。

    “泡妞!”小瑶高高地举起一只胳膊,大声说。

    “不少人坐在你那宝马上哭过吧?”鲍明说,餐桌上爆发出一阵笑声。

    “哈哈您真冤枉我了。是我爸的车,我还不行。”王力悠然自得地笑着,毫无局促。他放下杯子,慢悠悠地说,“我大学学会不少技能呢,像晚上起夜不用开灯,用冷水洗澡,再闹腾也能睡成死猪,厉害吧?”他死皮赖脸地笑着,环视大家,接着,他稍微收敛了笑意,“我觉得,您是一个好老师,就是有时候太理想化了。”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份油滑的老道,“说白了,大学,就是岗前技能培训中心,那什么狄更斯啊、奥斯汀啊,他们能帮你搞定薪水、房租、一日三餐、上下班交通这些事吗?”他口气里流露一丝不屑,顿了顿,“有些事情,不能太当真。当真了就孤独、痛苦。”

    女孩子们放下筷子,杯子,互相对视着,一桌子人,无人言语,仿佛王力这番胆大直接的话,得到了集体默许。

    鲍明低头看着酒杯,脸上好像被人煽了一耳光。她能感觉到,王力对自己的尊敬,是出于礼仪和教养;在他心里,把自己在课堂上宣称的一切,视为谎言一般深深地鄙视,并且因为看透一切而洋洋自得。她心底燃起一股无名火。这股怒火,从看见范之劲那一刻起,就在慢慢积蓄。那些看不见的、凶险的暗黑力量无处不在,它们和自己死死地较劲,撕扯,最后轻而易举地占了上风,从她手里俘获了她的学生,俘获了李小瑶、王力,榨干了她本该传输给范之劲的能量。站在那些无形的力量的对面,听着它们狰狞大笑,自己无能为力。

    “你当然痛苦了,”这时,范之劲开腔了,冷冷地、直接地对王力说,“因为你根本看不懂英文,更别提英文小说了,对吧?”

    “我看过中文的,跟翻译过来的有什么区别呢?大硕士?”

    “区别挺大的,英语系帅哥!”范之劲重重地、讥讽地强调“英语系”三个字。“不过,我要是你,”他慢悠悠地说,“连岗前技能培训都不用,干脆去环游世界,吃喝玩乐,爽死了。”

    “嘿嘿,周游世界啊,发现世界啊这些事,将来肯定要做的。”王力轻松地挥了挥一只手,好像全世界就在他的面前,列队等候。

    “周游世界还行,发现世界就算了吧。”范之劲鄙夷地摆摆手,“去纽约购物、巴黎吃饭什么的,韩国整容、迪斯尼自拍什么的,那也叫发现世界?”

    “你就是去非洲森林研究大猩猩,也得有钱去啊。”王力不以为然地辩驳着,“哥们,一动就要花钱啊。我这是实话。”

    “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儿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我要跟老师拍照。”小瑶责备地看着他们俩,然后起身,跑到鲍明身边,揽着她的肩头,摆出各种可爱的表情,几个女孩子也纷纷挤了过来。

    大家离开座位,各种合照、祝福、道别、拥抱,各种颜色的饮料和酒精,纷纷落入肠胃。范之劲一扭头,看见鲍老师忽然“嗖”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又晕晕乎乎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鲍老师,醉了?”他走过来扶着鲍明的胳膊。

    “没有,没事,我才想起来,晚上还要给演讲比赛作评委。”鲍明撑着一边脑袋说。

    范之劲和鲍老师走出酒店大厅。夜色柔和,空气湿润,鲍明清醒了很多。王力从后面跟了上来,

    “慢点,鲍老师,我开车送您。”

    “我没醉,”鲍明被自己的话逗乐了,“我就是缺氧。”

    一辆锃亮的黑色宝马车停在门口。“您上车。”王力优雅、娴熟地给她打开车门,绅士派头十足。车子前方各种精致复杂的仪器、显示屏,让人怀疑这车能像子弹一样弹射出去,然后展开翅膀,腾空而起。

    鲍明站住了,回头看着两个男生,“我想自己走走,别送了。”她扭头看着王力,“老师祝你早日进入富豪榜。”不过,别像某个富豪公子那样,折腾一条狗——她把这句吞进了肚子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鲍老师远去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小小的,单薄的,目送着她的背影,范之劲这才感觉,其实,她不过是一个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