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决裂
作者:简音      更新:2015-12-04 09:43      字数:1512
    七

    鲍明坐在床边,感觉床好像在摇晃,自己、床、地板一起止不住地下沉、沦陷,顷刻间,轰然坍塌的废墟把她埋葬在黑暗里…… ……时隔一年,这种感觉依然如故。

    她手里是一封拆开的、皱巴巴、被许多只手揉捏过的信。信封上是她熟悉的字体。她扫了一眼,立刻扭头朝向窗外,好像怕被这字迹灼伤眼睛。眼睛盯着别处,两只手好像被烫伤了,笨拙地、颤抖地摸索着,把一张薄薄的纸从信封里抽出来。它像一团火球,在她手里熊熊燃烧。

    “中央刚刚宣布,老虎、苍蝇一起打,我要让全校的人都知道这个冷酷无情的畜生,这个对父母不孝不敬的畜生,彻底清除她带来的精神污染!”

    “…… ……所以,我要向法院控诉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她凭什么为人师表!党的法院为人民!党的法院万寿无疆!”

    身败名裂…… ……畜生…… ……禽兽不如…… ……

    她敷衍地扫了一眼,飞快地把它折起来,放在手心犹豫了一刻,颤抖着塞进信封,甩到地上,好像扔掉一只炸雷。她像一片孱弱的叶子,微微发抖,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等待着熟悉的脚步声。

    为了避免打照面,这几天刘云一推开公寓大门,总是飞快地打开自己房门闪进屋。此刻,她想了想,把自己的房门虚掩着,关了一半。

    这时,一男一女的声音清晰地从对面传过来。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去接过你的。”袁冲伟的声音里,显得罕有的耐心。

    “总共也没有几次,我那么小怎么记得!”鲍明的声音疾速,带着抑制不住的愤怒,“每次他都先打我一顿,打完还问我想不想回家,我能说想回家吗?他就走了,还对别人说我喜欢住在外面。”

    一阵让人憋闷的沉默。男人缓慢、沉重地说,“这么多年了,再大的仇,也过去了。毕竟是你父亲。”

    “我没有父亲。他要的是钱。”女人冷冷地说。

    又一阵沉默。男人似乎改变了策略,语气里有几分调侃,“你傻不傻,他也没说要钱,就是让你道个歉、让你经常联系他,你只道个歉就行了,一句话的事情,是不是?”

    “天大的笑话!我向谁道歉?对不起谁?乡下孩子都没得过的各种病,我都得过,他们知道吗?”鲍明的声音哽咽着,停了一刻,伴着茶杯、纸张挪动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是不是一个人?我有没有尊严?”

    男人耐心地说,“你知道打官司有多讨厌、多麻烦吗?现在的新政策对他有利,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吧?怎么听着跟领导的话一样啊?”女人讥讽地说,“我是一个人,我属于我自己,我不属于他,我有我的尊严!”一股愤怒的力量让鲍明的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刘云惊得打了个寒战。

    “你跟他谈什么尊严、平等,不是很可笑吗?一个文革受害者加上老封建。”男人听起来思路清晰,语气有条不紊,“他们那一代人,就是你死我活。不把你置于死地就不算胜利。不是你跟他道歉,就是他跟你道歉。他绝不可能跟你道歉,所以只能你跟他道歉。”这一堆绕口令,让刘云有点晕。

    女人慢悠悠地挖苦他,“你都没见过他,就这么理解他啊。你知道上次怎么解决的吗?我寄钱了。”

    男人稍稍提高了嗓门,压抑着冲动的情绪,“给他钱能彻底解决问题吗?放下一点尊严,又怎么样呢?他是你爸!”

    “你小时候还拿菜刀追过你爸呢!什么叫一点尊严?要么根本没有,要么就是全部。”似乎因为疲惫,鲍明的声音弱下来,“我没有父亲。”

    一阵沉默之后,男人长叹了一口气,“如果他们哪天突然不在了呢?你看看我,我的父母,你不后悔吗?有件事我得跟你说,”男人犹豫了片刻,好像思忖着什么,“你别生气,我给他打了电话。我代表你跟他道了歉。这事总得解决。”

    接下来,是时空凝滞、呼吸停止一般的静默,刘云感觉心口提到了嗓子眼里。

    “谁让你帮我解决了,谁稀罕你了!滚,快滚!赶紧滚!”鲍明的声音由低变高,声带嘶哑,接二连三地吼道。接着是一阵急促而细碎的声响,最后“哐当”一声,大门被甩上了。

    从那以后,刘云再也没在公寓见过袁冲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