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更新:2016-04-27 13:05      字数:2567
    在抗日战争之前,我们家在乡下有一百一十多亩地,在镇上有间油盐铺子,只能算是个土财主,真正发迹应该是八年抗战期间。

    爷爷和奶奶两个人是父母包办的娃娃亲。那个时代的婚姻基本上都是父母包办的,但大都是美满幸福的。不幸的是奶奶在十岁那年出麻疹,在脸上落下几个稀疏的麻子,是极显眼的白麻子。爷爷的父亲和奶奶的父亲也就是我曾祖父和外曾祖父,两家在这一带都是大户,都是面上人,两人交好,又是磕过头的把兄弟,也是因为这个才给孩子订的娃娃亲。外曾祖父向曾祖父如实地通报了女儿出麻疹落下麻子的事,想了断这桩娃娃亲。曾祖父坚决反对,并向家人瞒得结结实实。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精心策划了卢沟桥事变,开始大规模的侵华战争。这一天是旧历年的六月十九,也是爷爷和奶奶结婚纪念日。爷爷和奶奶这桩包办婚姻也是在曾祖父的精心策划下顺利完成的。所以爷爷一提起曾祖父总是愤愤不平:爹比狗日的小日本还狠!

    洞房花烛夜前,曾祖父让人把我爷爷灌醉,又嘱咐我奶奶掀红盖头前一定要吹灭蜡烛。爷爷奶奶一夜云雨,爷爷第二天早上醒来,见怀里抱着竟是一个麻脸女人,可生米做成熟饭,追悔莫及,又无可奈何,只能把满腹怨恨撒到父亲的头上,曾祖父到死,爷爷都没有再喊他一声爹。

    奶奶除了脸上有几个麻子外,人长得并不丑,瓜子脸,大眼睛,脑后挽着大大发髻,皮肤白净,身材丰满,裹着一双小脚,算得上旧社会的大美女了。可爷爷眼里只有她脸上又大又亮的麻子。

    爷爷读过私塾,又在县城念过一年的洋学堂,心气极高,他怎么能甘心情愿娶个麻子做老婆呢?他深深地陷入他个人婚姻不幸的悲情中不能自拔,但他没有像其他热血知识青年那样抛开不幸婚姻羁绊,投入到抗日救国滚滚革命洪流中,而是一头扎到集上油盐铺子里,倾心打理生意,来排遣心中郁闷。任爹妈打骂,不再回乡下,回到我那麻脸奶奶的身边。

    奶奶对爷爷并无怨言。爷爷高大英俊,又喝了一肚子墨水,她一个麻脸姑娘能得到爷爷的***,知足了。何况这一夜,让奶奶怀上了我父亲呢!奶奶安分守己,每日里和曾祖母争着做家务,任公公婆婆怎样劝,也不到镇上找爷爷。

    爷爷油盐铺子的生意日渐红火,可爷爷并不满足,他发现油盐零售利润微薄,利润的大头都在批发商那里,他就试着置办了两辆木独轮车,雇了两个伙计去天津卫推盐,这样批发零售一条龙,尝到甜头的爷爷三年添置了五辆盐车。

    当时仗都打乱了,有时是日本和国民党的队伍打,有时是日本和***八路打,再就是国民党和***打。正是乱世,盐务才疏于管理,才有利可图。爷爷的车队常年在战争缝隙里,在天津卫、徐州、蚌埠、阜阳一线来往穿梭。

    随着爷爷的盐车队伍越壮越大,名号也越来越响,有时阜阳城里缺盐都来爷爷的铺子里拿货。

    利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四一年腊月,爷爷的车队在蚌埠被保安团截获,货物充公,伙计扣押,爷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经人指点,找到了小奶奶的父亲赵阳光。赵阳光是日本宪兵驻蚌埠中队长田中的翻译官,在蚌埠城是手眼通天,呼风唤雨的人物。

    赵阳光和我们是老乡,年轻时去日本留学,回国后跟他父亲去蚌埠做绸缎,后来破产,父亲病故。走投无路的赵阳光便去蚌埠医院做外科大夫,日本人打到蚌埠时寻找翻译官,有人就推荐了他。

    赵阳光是恨日本人的,他家绸缎庄就是日本人挤垮的,况且这个汉奸的帽子太沉重了,谁也戴不起,他拒绝了。可田中队长软磨硬泡,威胁利诱,他先是学着当年三国里刘备请诸葛亮一样三顾茅庐,请赵阳光出山。再就是和赵阳光套近乎,赵阳光大田中十多岁,他们是东京医学院的校友,算是田中队长的学长。最后拿赵阳光的老婆和女儿相要挟,说假如赵阳光不当他翻译官,就把他老婆和女儿送去当慰安妇。这下把赵阳光逼到墙角,再也没有退路了。

    爷爷找到赵阳光,赵阳光很是帮忙。保安团也很是他面子,伙计很快放了,货物也完璧归赵。爷爷事后送去一百块大洋重谢,好说歹说,赵阳光硬是不要,最后给退了回来。

    爷爷很感激,逢年过节总是不忘给他家送些家乡特产。爷爷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我小奶奶。那个时候,小奶奶冰肌玉骨,冷艳美人。虽然她见了爷爷彬彬有礼,可爷爷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满头高粱花子土财主,她甚至于从来都没有拿正眼看过爷爷一眼。当时,爷爷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后来能娶到赵家大小姐。

    那时,发了财的爷爷一门心思要在我们小镇上起楼。对于爷爷在镇上起楼房决定,曾祖父曾祖母是坚决反对的。那时,乡下人有钱置地,租地收租是最有保证的,银子“哗哗”地往家里淌,想挡都挡不住。哪有有钱起楼的?要起楼也只有在家里起。

    爷爷之所以在镇上起楼就是不愿意再回到乡下,不愿意回到我麻脸奶奶的身边,他要一辈子住到镇上,铁了心要离开我奶奶。

    钱是爷爷挣的,又在他屁股底下坐着,曾祖父曾祖母反对也没用。爷爷在三街叉口重金买下地皮,是“人”字形两腿分叉处叉尖上三家店铺,一共六间门面。这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门口就是美人桩。

    开始这几家店铺主人都不愿意卖,可经不住爷爷用银子砸。爷爷财大气粗,出到每间店面三十块现大洋,这几乎是相邻店面五倍的价格,最后这几家店面主人得钱,高兴得屁颠屁颠地去别处置地盖房去了。

    推倒原来破破烂烂的店铺,我家的楼房很快动工兴建。样子是照着阜阳城大鱼首的四牌楼建的。那个时候,柳街喜凤酒楼也有一座两层木楼,就好像摞在一起的两口棺材夹子。爷爷要盖的是一座砖瓦结构,青砖到顶,真正意义上楼房。爷爷亲自去天津卫码头高价买到二十袋水门汀,就是现在人们说的水泥。爷爷让他的盐车队往家推,路上遇到暴雨,到家都变成水泥坨坨。爷爷拍着坚硬如石的水泥坨坨,喜得合不拢嘴,说他妈的真是个洋货,好东西,值!

    爷爷把这二十个水泥坨坨全按在地槽里,他领着他盐车队二次去天津码头又买了三十袋水泥回来。

    这年秋天,我家楼房如期完工。外面雕梁画栋,门上窗上都用白灰雕塑的各种飞鸟花卉,里面白灰坯墙。新建成的二层楼房在一片破败街巷中鹤立鸡群,可以想像当年我爷爷站在自家楼顶俯视着脚下整个小镇,是何等的骄傲和自豪。

    完工后,爷爷把阜阳城里丽景戏班请来,唱了三天的大戏。丽景是县城里最好戏班了。爷爷派人特意到蚌埠把赵阳光的太太和小姐用马车接来,每日好吃喝地侍奉着。听罢三天的戏,小奶奶的母亲因牵挂着家里的丈夫,要回去。爷爷再三挽留。小奶奶的母亲说不了,够麻烦你们的了。小奶奶在一旁开玩笑说,说李大哥,下次来就住一辈子,看你烦不烦?

    谁也没想到小奶奶竟一语戳中,也许命中注定她后半生要在这里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