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抗日戰爭之前,我們家在鄉下有一百一十多畝地,在鎮上有間油鹽鋪子,只能算是個土財主,真正發跡應該是八年抗戰期間。
爺爺和奶奶兩個人是父母包辦的娃娃親。那個時代的婚姻基本上都是父母包辦的,但大都是美滿幸福的。不幸的是奶奶在十歲那年出麻疹,在臉上落下幾個稀疏的麻子,是極顯眼的白麻子。爺爺的父親和奶奶的父親也就是我曾祖父和外曾祖父,兩家在這一帶都是大戶,都是面上人,兩人交好,又是磕過頭的把兄弟,也是因為這個才給孩子訂的娃娃親。外曾祖父向曾祖父如實地通報了女兒出麻疹落下麻子的事,想了斷這樁娃娃親。曾祖父堅決反對,並向家人瞞得結結實實。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精心策劃了盧溝橋事變,開始大規模的侵華戰爭。這一天是舊歷年的六月十九,也是爺爺和奶奶結婚紀念日。爺爺和奶奶這樁包辦婚姻也是在曾祖父的精心策劃下順利完成的。所以爺爺一提起曾祖父總是憤憤不平︰爹比狗日的小日本還狠!
洞房花燭夜前,曾祖父讓人把我爺爺灌醉,又囑咐我奶奶掀紅蓋頭前一定要吹滅蠟燭。爺爺奶奶一夜雲雨,爺爺第二天早上醒來,見懷里抱著竟是一個麻臉女人,可生米做成熟飯,追悔莫及,又無可奈何,只能把滿腹怨恨撒到父親的頭上,曾祖父到死,爺爺都沒有再喊他一聲爹。
奶奶除了臉上有幾個麻子外,人長得並不丑,瓜子臉,大眼楮,腦後挽著大大發髻,皮膚白淨,身材豐滿,裹著一雙小腳,算得上舊社會的大美女了。可爺爺眼里只有她臉上又大又亮的麻子。
爺爺讀過私塾,又在縣城念過一年的洋學堂,心氣極高,他怎麼能甘心情願娶個麻子做老婆呢?他深深地陷入他個人婚姻不幸的悲情中不能自拔,但他沒有像其他熱血知識青年那樣拋開不幸婚姻羈絆,投入到抗日救國滾滾革命洪流中,而是一頭扎到集上油鹽鋪子里,傾心打理生意,來排遣心中郁悶。任爹媽打罵,不再回鄉下,回到我那麻臉奶奶的身邊。
奶奶對爺爺並無怨言。爺爺高大英俊,又喝了一肚子墨水,她一個麻臉姑娘能得到爺爺的***,知足了。何況這一夜,讓奶奶懷上了我父親呢!奶奶安分守己,每日里和曾祖母爭著做家務,任公公婆婆怎樣勸,也不到鎮上找爺爺。
爺爺油鹽鋪子的生意日漸紅火,可爺爺並不滿足,他發現油鹽零售利潤微薄,利潤的大頭都在批發商那里,他就試著置辦了兩輛木獨輪車,雇了兩個伙計去天津衛推鹽,這樣批發零售一條龍,嘗到甜頭的爺爺三年添置了五輛鹽車。
當時仗都打亂了,有時是日本和國民黨的隊伍打,有時是日本和***八路打,再就是國民黨和***打。正是亂世,鹽務才疏于管理,才有利可圖。爺爺的車隊常年在戰爭縫隙里,在天津衛、徐州、蚌埠、阜陽一線來往穿梭。
隨著爺爺的鹽車隊伍越壯越大,名號也越來越響,有時阜陽城里缺鹽都來爺爺的鋪子里拿貨。
利有多大,風險就有多大。四一年臘月,爺爺的車隊在蚌埠被保安團截獲,貨物充公,伙計扣押,爺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經人指點,找到了小奶奶的父親趙陽光。趙陽光是日本憲兵駐蚌埠中隊長田中的翻譯官,在蚌埠城是手眼通天,呼風喚雨的人物。
趙陽光和我們是老鄉,年輕時去日本留學,回國後跟他父親去蚌埠做綢緞,後來破產,父親病故。走投無路的趙陽光便去蚌埠醫院做外科大夫,日本人打到蚌埠時尋找翻譯官,有人就推薦了他。
趙陽光是恨日本人的,他家綢緞莊就是日本人擠垮的,況且這個漢奸的帽子太沉重了,誰也戴不起,他拒絕了。可田中隊長軟磨硬泡,威脅利誘,他先是學著當年三國里劉備請諸葛亮一樣三顧茅廬,請趙陽光出山。再就是和趙陽光套近乎,趙陽光大田中十多歲,他們是東京醫學院的校友,算是田中隊長的學長。最後拿趙陽光的老婆和女兒相要挾,說假如趙陽光不當他翻譯官,就把他老婆和女兒送去當慰安婦。這下把趙陽光逼到牆角,再也沒有退路了。
爺爺找到趙陽光,趙陽光很是幫忙。保安團也很是他面子,伙計很快放了,貨物也完璧歸趙。爺爺事後送去一百塊大洋重謝,好說歹說,趙陽光硬是不要,最後給退了回來。
爺爺很感激,逢年過節總是不忘給他家送些家鄉特產。爺爺也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我小奶奶。那個時候,小奶奶冰肌玉骨,冷艷美人。雖然她見了爺爺彬彬有禮,可爺爺在她眼里就是一個滿頭高粱花子土財主,她甚至于從來都沒有拿正眼看過爺爺一眼。當時,爺爺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後來能娶到趙家大小姐。
那時,發了財的爺爺一門心思要在我們小鎮上起樓。對于爺爺在鎮上起樓房決定,曾祖父曾祖母是堅決反對的。那時,鄉下人有錢置地,租地收租是最有保證的,銀子“嘩嘩”地往家里淌,想擋都擋不住。哪有有錢起樓的?要起樓也只有在家里起。
爺爺之所以在鎮上起樓就是不願意再回到鄉下,不願意回到我麻臉奶奶的身邊,他要一輩子住到鎮上,鐵了心要離開我奶奶。
錢是爺爺掙的,又在他屁股底下坐著,曾祖父曾祖母反對也沒用。爺爺在三街叉口重金買下地皮,是“人”字形兩腿分叉處叉尖上三家店鋪,一共六間門面。這是鎮上最熱鬧的地方,門口就是美人樁。
開始這幾家店鋪主人都不願意賣,可經不住爺爺用銀子砸。爺爺財大氣粗,出到每間店面三十塊現大洋,這幾乎是相鄰店面五倍的價格,最後這幾家店面主人得錢,高興得屁顛屁顛地去別處置地蓋房去了。
推倒原來破破爛爛的店鋪,我家的樓房很快動工興建。樣子是照著阜陽城大魚首的四牌樓建的。那個時候,柳街喜鳳酒樓也有一座兩層木樓,就好像摞在一起的兩口棺材夾子。爺爺要蓋的是一座磚瓦結構,青磚到頂,真正意義上樓房。爺爺親自去天津衛碼頭高價買到二十袋水門汀,就是現在人們說的水泥。爺爺讓他的鹽車隊往家推,路上遇到暴雨,到家都變成水泥坨坨。爺爺拍著堅硬如石的水泥坨坨,喜得合不攏嘴,說他媽的真是個洋貨,好東西,值!
爺爺把這二十個水泥坨坨全按在地槽里,他領著他鹽車隊二次去天津碼頭又買了三十袋水泥回來。
這年秋天,我家樓房如期完工。外面雕梁畫棟,門上窗上都用白灰雕塑的各種飛鳥花卉,里面白灰坯牆。新建成的二層樓房在一片破敗街巷中鶴立雞群,可以想像當年我爺爺站在自家樓頂俯視著腳下整個小鎮,是何等的驕傲和自豪。
完工後,爺爺把阜陽城里麗景戲班請來,唱了三天的大戲。麗景是縣城里最好戲班了。爺爺派人特意到蚌埠把趙陽光的太太和小姐用馬車接來,每日好吃喝地侍奉著。听罷三天的戲,小奶奶的母親因牽掛著家里的丈夫,要回去。爺爺再三挽留。小奶奶的母親說不了,夠麻煩你們的了。小奶奶在一旁開玩笑說,說李大哥,下次來就住一輩子,看你煩不煩?
誰也沒想到小奶奶竟一語戳中,也許命中注定她後半生要在這里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