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更新:2016-04-27 13:04      字数:3190
    记得上小学一年级时候,语文第一课是《我爱北京天安门》。课文就一句话:我爱北京天安门。课文插图是金光四射光芒万丈的天安门城楼。因为插图是黑白版画,加上课本纸张差和印刷技术落后,老师讲得白沫长淌,说天安门是怎样怎样庄严肃穆宏伟壮观,我却不觉得哪里雄伟,甚至看上去有几分瘪脚,连我们李家楼都不如。更让我百思不解是天安门城楼怎么能放光呢?问题一出口,引起轰堂大笑,我后悔不已,从同学们不屑鄙视中,我知道这个问题是多么愚蠢和幼稚。老师明知故问:那是为什么呢?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那里面住着毛主席!我无地自容,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二十年后,当我站在天安门城楼前,想到当年的情景,羞愧不已,才真正觉得自己的愚蠢和幼稚,我们李家楼是多么丑陋、瘪脚和粗俗,怎么能和天安门城楼同日而语相提并论呢?但李家楼却是我们**集的门面和风景,照现在时兴的说法,当时李家楼就是我们这个小镇名片,标志性建筑。

    **集三条街,分别叫正阳街、牛街和柳街。三条街就像三截鸡肠子一样歪歪扭扭地搭成一个大大的“人”字。集上的人习惯地把“人”字头上的正阳街称为正街,以为它是直南直北的,其实它一点也不正,三条街就它最斜。正阳街除了斜之外,还有点鬼怪,就是来这条街做买卖的人十有八九会变成秃子,搬出这条街后,又很快长出头毛来。所以这条街人脉不旺,生意萧条,基本上是条死街。剩下的牛街和柳街更不招人待见,一条街出奸商,一条街出**。这多少有乡下人编排集上人的意思,他们来集上做买卖,让集上的人坑了、骗了、拐了,心里气不出,就想着法儿拐弯抹角地骂集上人。

    但**集路斜街斜是事实,正因为路斜街斜,所以集上的人方向感极差,若问起东南西北,顶多能指出大致方向。乡下人赶集迷失了方向,出了集立刻找了回来,可苦了集上人了,他们就像困在迷魂阵里一样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地生活着,好在这些并影响他们吃喝拉撒生儿育女。

    集镇街道狭窄,粗糙的麻石铺地,街道两边的门面高高矮矮、窄窄宽宽,低垂屋檐上常年总是摆放着各家的要晾晒的物什,或者黑色陶瓮、花盆。

    我们李家楼挑檐立柱,青砖到顶,洋灰喂口,四角高高地悬挂着铜风铃,在这片灰头灰脸建筑中,一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模样。我们李家楼就处在“人”字街两腿分叉处,高高地耸立着,就好像一具男人**的阳物。

    外乡人来**集,大都要来到我们李家楼前走一遭,就好像一个游客到北京必到故宫长城一样,不然就称不上赶趟**集了。然而他们来我们李家楼前并不仅仅瞻仰这具阳物的,他们大都是奔楼前美人桩而来的。

    相传很久以前,**集有一个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爱上了家里一个年轻的长工,他们私定终身,东家知道后,告长工拐骗良家女人送到官府,长工下了大牢。几年后,长工出狱,得知小姐早已为他殉情自尽,长工悲痛欲绝,把一块大石头立在小姐坟墓前,长工祭奠完小姐,最后碰壁而死。这个爱情悲剧经过小镇人世代相传,渐渐地淡去故事里的血腥,最后演绎成像祝英台和梁山伯一样凄美爱情故事。关于美人桩的传说有几种版本,而这是最原始的,也是最可信的。

    传说总是美好。最夸张的是说那位小姐原本是仙女下凡,故事和织女牛朗相差无几,只是那仙女化着一个飞石,陨落小镇,化为美人桩。

    美人桩高出地面不足一米,已被人摸得圆滑溜光。抚摸美人桩几乎是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首要目标,他们如饥似渴,他们一遍一遍抚摸美人桩,就好像抚摸仙女的每一个细部,有温柔**的,有狼吞虎咽的,也有蜻蜓点水。抚摸美人桩成了小镇男人们的习惯,外乡的人的渴望,他们希望沾点仙气回去,没结婚的光棍希望娶上个俊俏媳妇,结过婚的盼望着能交上桃花运。

    冬日里,美人桩微微冒出细汗,夏天里透着丝丝凉意,它温软如玉,犹如女人肌肤光滑圆润,有人担心有朝一日会从美人桩里,不经意间从里面走下来一位美妙仙子。

    五七年上面来了两位干部模样的人,他们对美人桩进行了一番敲打后,说美人桩既不是天外飞来的陨石,也不是出土的生物化石,它只是我们当地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然而,人们对美人桩的热情有增无减,他们抚摸过美人桩后并不马上离去,而是留恋在我小奶奶的烟摊前。

    小奶奶不是我小爷的老婆,而是我爷爷的小老婆。我们没有小爷,爷爷没有兄弟,就他自己。我们兄弟几个打小就这样叫她小奶奶。

    56年,我们李家楼被政府收去做了劳动服务社的照相馆,把奶奶撵到楼房后面的耳屋里住。没有生活来源的小奶奶,不得不抛头露面在照相馆门前摆起烟摊生意。

    小奶奶上身穿滚边蓝缎子带大襟小褂,脑后挽着大大的发髻,发髻上别着一枚银簪,低眉顺眼地端坐在马扎上,一双小脚摆放在烟筐旁边。小奶奶的烟筐是一个椭圆形木制的朱漆小箱,上下两层,下层装满切好的烟丝,上层摆放着钱盒、一碟烟丝和剪好一打细纸条。

    小奶奶的烟卷是现卷现买,顾客要几支,小奶奶卷几支。小奶奶卷烟卷手法娴熟,她把事先准备好一指间宽的长方形纸条放在右手里,手指微翘,略成梅花状,左手捏一撮烟丝,均匀地敷在右手的纸条上,她右手手指略微转动,烟卷的脊背一道毛边,只见那道毛边在她香唇上轻轻滑过,一支光滑闪亮的银鱼一样的带着温热和唇香烟卷脱手而出。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般,三五支烟眨眼功夫就从小奶奶的纤纤细手中跳了出来。

    小奶奶烟卷生意特别好,男人们看着小奶奶手里的纸条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支支烟卷来,看着烟卷像银鱼一样在小奶奶的红唇上游过,然后再游到男人们手上后,他们马上叼在嘴上,他们除吸到烟香之外,还能嗅到小奶奶红唇上的香泽。买烟卷的一拨接一拨,有时得排着长长的队伍,前脚走后,后脚又接着排上了。

    每日里,小奶奶都飘浮在云仙雾罩里,雾里看花,小奶奶更加楚楚动人。小奶奶很少和顾客说话,只是埋头忙手里的活路。男人们看到的只有小奶奶别着银簪的发髻,和发髻下面一截白藕一样的脖颈。只有到了收钱的时候,小奶奶才抬起头来向顾客嫣然一笑,这一笑竟法力无边,让多少男人茶不思,饭不香,魂牵梦萦,夜不能寐。

    我记事时,小奶奶已不再卖自卷的烟卷了,她的烟摊已经改成一个可以随手搬动的玻璃柜子。玻璃柜子依然有两层,上层摆放着五分一盒丰收牌香烟,下层摆放着一毛钱一盒的大铁桥。

    那时我们男孩子都喜欢收集大铁桥烟盒,烟盒两层,里面一层灰黑色带着呛人的烟焦油味,外面一层上印就是雄伟壮丽的南京长江大铁桥,我们都把它当成宝贝似的,贴在家里墙壁上,一是装饰屋子,二是向客人炫耀,同时这也是最好的一种保存方式。那时我们都不喜欢丰收烟盒,这烟孬不说,这烟盒画的是一个短发农村妇女怀抱一捆稻穗,这样的画面我们随处可见,不足为奇。

    那时候的小奶奶邋里邋遢,整天拖着鞋子,每日里手指间夹着香烟,和过往的男子们打情骂俏,抛媚眼,一副放浪**样,她是在招揽生意,她眼睛很抓色,她能从每一个过往男人的眼神里,判断出他们对女人心思,这时她会主动上前搭讪,陪笑,挠首弄姿,卖弄**,不经意地把扣子解开,让你看到里面半片**,然后慢不惊心地系上,目的是把他们引到后屋里的床上,掏干他们的腰包。但对那些饱了眼神,吃了豆腐,又走掉的男人,小奶奶就不顾廉耻破口大骂。

    小奶奶每次到后屋做生意时,她都让我替她守烟摊,完事后,她会欢天喜地地给我一个糖果,然后我坐小奶奶旁边慢慢受用,所以当我看到小奶奶和男人们周旋时,我非常希望小奶奶能做生意。

    小奶奶生意基本上都是老主顾,牛街肉案上烧火的伙计陈六,柳街掌鞋的赵斜眼,都是些老光棍。小奶奶皮肉生意苛板,夜晚不做,女儿在家不做,心情不好不做,所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一搭没一搭。那时,小奶奶为不到四十岁,风韵犹存。

    小奶奶保存的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十四五岁时,剪着童花头,月白大襟小褂,圆领竖得高高的,黑色裙子,白筒袜子,黑色宽口平底布鞋。一张是她和我爷爷的结婚照,她穿一件大红滚边绣花旗袍,头上束一条宝蓝缎发带,微笑着站在爷爷的身旁。我在多年后看到那些发黄的相片的时候,还依然能看到小奶奶眼睛亮晶晶的,娴雅端庄,再淑女不过了。

    可小奶奶从一个淑女沦落到一个娼妇,一个再烂不过的娼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