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更新:2016-04-25 22:50      字数:5434
    肖禹辉是最后一任厂长,是肉联厂倒闭前夕临时任命的,也是个老实又内向而且绝对听话的人。眼见得已无米下锅,自己再睡也毫无意义。但他无计又无力,两眼茫然,自己都不知道往哪儿去,又去领导谁?只是不想时时面对全厂几千双焦灼的目光,天天躲在家里睡觉,等指示,等破产。慢慢的,就混了个“睡觉厂长”的别号。老婆骂他废物,家里也即将资源耗尽,他真的没法再睡下去了,也真的急了,就去了厂里,终于想到要召集厂领导和各部门负责人,开个会。

    望着比过去空旷了许多的大会议室,肖禹辉苍白的方脸上,挂拉着苦涩——有势有门路的领导,基本上都调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无助无着又无能的人。肖禹辉本来话就不多,他闷迟了半天才说:“请大家看看怎么办?这个月已经断顿了,咱一块酌议酌议,能否想点法子解解急。”与会的二十来个人,大眼瞪着小眼,相互苦笑着,不是摇头就是叹气。过了好长时间,才见销售科的孙科长犹犹豫豫地说:“肖厂长,我来多两句嘴,不讲远的,就说咱三清市,能够着能摸着的就有十几家公司、门市,欠咱的款累加起来总计三百多万。特别是:光今年上半年,从我们冷库最后提走的货底儿,光白条肉就有五六十吨!远水不解近渴,外地的咱够不着,这眼皮子底下的,总该能想想办法,清清要要也能救救急?”

    大家听罢,一起温温吞吞地瞅着肖厂长。肖禹辉思索了一会,慢慢地把目光就落在了魏玉玺的身上,然后说:“魏厂长,我们在座的分分任务,大家都别怕难为,梁山是逼的,咱就死缠烂打地去讨一回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讨债总不犯法!”

    说完,他拿目光征询着魏玉玺。

    魏玉玺说:“好,肖厂长你就派任务吧!咱大家都辛苦辛苦,为了全厂几千号人,也为我们自己。能凑合着,过一天讲一天!”

    肖厂长说:“咱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大家举手都表个态。”

    于是,在座的都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肖禹辉似乎敲了一下桌案,算是定倒了。“好——!”他说,“咱大家就拼搏一回。孙科长,你去调账。”……

    一辆没钱修理的皮卡,冒着熏人的夹生烟,踉跄地向前跑着。魏玉玺坐在驾驶楼内,跟着那车一块儿踉跄。未出厂大门的时候,开车的老德师傅就不好意思地对魏玉玺说:“魏厂长,我这老牛拉破车,实在对不住你!”老德一脸的窘色。魏玉玺说:“这怕啥!到哪讲哪。咱走吧。”老德原名叫韩进德,三十年的老司机了,在肉厂,若提韩进德,很少有人知道,但要问起老德,大人小孩,那是无人不晓。老德是个忠厚人,平常话很少,且一说话脸就红,只会闷头开他的车。今天给魏厂长开车,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德和全厂几千职工,人人心里一杆秤:魏厂长:好人!这些年,急难喜丧,不论是谁家,也不论是深更半夜或者冰天雪地,总是魏厂长第一个先到;厂里该管不该管,他都管,哪怕是自己掏腰包。在厂里,谁要说魏玉玺一个不字,随便哪个工人听了都要翻脸。所以,老德的车,今天开得老是心里酸酸的。

    魏玉玺接手的,是嘉裕食品有限公司的货账。嘉裕公司是白面管韬的。五年前,肉厂刚走下坡路的时候,管韬就抓住机会,率先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他是肉厂的总会计,对内幕很了解,最先预感到大厦将倾,因此,早早地辞了职,很顺利的就做成了自己的事业,成了私企老总。

    毕竟是辆机动车,出铁道口,爬顺河闸,过分河洲,下顺河坝,拐五溜泉,经奶奶坟,很快便到了嘉裕公司门前。

    陆宏明就站在台阶上,一张赤红脸,职业性地笑成一朵花。见魏玉玺下车的脚一着地,他急忙跨下台阶,笑迎着高声大语地道:“哈,魏厂长,早知你要大驾光临,我可是望眼欲穿、等你多时了!”

    魏玉玺的脸有些儿发臊,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憋了几憋喉头,才淡淡地一笑说:“就你嘴甜!咋知道我会来?”

    陆宏明掯住魏玉玺的双手说:“看!还絮!连这都不明白?”

    “明白啥?”魏玉玺有些诧异地问。

    “嘁——别抱着明白装糊涂了!就肉厂那点事,能瞒住谁?”

    看着陆宏明很认真又胸有成竹的样儿,不像是在开玩笑,魏玉玺大惑不解,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云里雾里。

    “请请请!”陆宏明说,“先到我办公室坐会儿。”接着,俩人拥着肩走上台阶,一同进了嘉裕公司的大门。

    陆宏明的办公室挺大,清凉凉的吹着空调风,魏玉玺随身裹夹的暑热,瞬间便消散了。陆宏明将魏玉玺拉到前面横着茶几的沙发上坐下了,自己却绕过去,笑眯眯地坐下说:“咱俩对面坐,这样才是谈判的样子!”“谈判?”魏玉玺抬头愣了愣。“对呀!”陆宏明眼里释放着一本正经的光泽,“你是债主,来要债;我是欠债代表,没钱。剩下的,不是谈判还能是啥?”魏玉玺眨巴眨巴眼,又挠挠头,好象才开始理出了些头绪:“宏明,看来我要来追债的事,你们真是早就知道了!”“你以为?!”陆宏明笑看着魏玉玺,“不要说这,你们在厂里所有的事,哪怕是一举一动,上头都清清楚楚。”

    魏玉玺惊诧地瞪着陆宏明,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时,小冉秘书楚楚动人地走过来,笑吟吟地给他俩端来一套茶盏,早已斟好的碧螺春,清香四溢。“陆经理、魏厂长,二位请用茶!”小冉轻探美指招呼道,“魏厂长、陆经理,恁俩都甭客气,有事儿就招呼我。”

    陆宏明瞅着魏玉玺沉默不语的样子,连忙应道:“谢谢美女!谢谢!”

    小冉并没介意,径直走到一个靠窗的办公桌里面坐下了。

    陆宏明说:“来,魏兄,喝茶喝茶,咱边喝边谈。”

    魏玉玺终于镇定下来,他伸出的手,碰碰那茶碗又松开了,跟着憨憨地笑笑说:“看来你们一切都有准备!我这趟来是不是毫无希望?”

    “没戏!”陆宏明说,“管总说了:要是欠你个人的,随要随给;就是不欠,你来借,多少都给你想办法;只是厂里的账不行,一分一文都不会给的。”

    “那为啥?”

    “为啥!你还问为啥?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怪不得管总今儿个特意安排,叫我给你上上课!”

    “给我上课?”

    “我的神主幺,看来才不给你上上课,这驾晕车,你真要坐到地老天荒了!”

    魏玉玺沉默了,他似乎不想再张嘴,只想用耳朵平静地接收未知;和过去一样,他喜欢让出时间,看宏明能说会道的样子。

    可宏明却不似过去的样子了,皱着眉头绷着脸,眼神里还透着几分焦急。他对着魏玉玺深深地剜了一眼,跟着又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说:“肉厂都树倒猢狲散了,你还沉醉不醒吗?你一点儿都没考虑过你自己吗?厂没了,你明天怎么办?下个月怎么办?明年后年,你的后半生都怎么办?!”

    魏玉玺似微微动了动,无着无落地笑笑,那意思好像在说:又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宏明拿手撩了撩前额,然后向后捋了捋头发,突然显出从没有过的女人气,过去那种滔滔不绝的英雄气概再也不见了,他软塌下眼睑,沉郁地说:“我说我混蛋、迷糊,你比我还迷糊。想想我们,十年寒窗,学成归来,又把一生中最宝贵最值钱的十多年都砸给了肉厂,最后都得到了什么?拼得的成果,都被那些硕鼠们盗走了!一场空!你我都是一场空!!”

    宏明的声音变了调,像流水突然踅进洞窟那样哽咽了,接着竟泪汪汪的埋下头去。

    终于听懂了,只一瞬间,魏玉玺的眼圈也酸了。

    “要不是撵着管总叮口饭吃,我早就该去讨饭了!多少钱能买回我们的青春年华?谁又来为我们买单?为我们负责?”宏明把头埋得更深了,他的话像从裤裆里发出来的。

    魏玉玺无语以对。沉默凝结了气氛,令人窒息。他无所适从地端起茶盅,瞪着大眼,木木地看那茶水。

    过了好大一会儿,宏明悄悄地拿纸巾沾了沾眼角,缓缓抬起头来说:“我们四个阴阳八卦图,一半一半;管韬、杜河都发达了,是人家明智,你我落到今天这一步,是糊涂,是百分之百的傻屌!”宏明别过头去,不看魏玉玺,他显然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和冲动。待情绪平静下来后,才悠悠地回过脸来,声音调得很温软地道:“你知道吗!在杭州驻点的杜河,现在手里资产一千多万。听管总说,光**就养了两三个。你想都不敢想吧?!”

    魏玉玺的两腮像揪汗毛似地哆嗦了一下。接着他直勾勾地看着陆宏明说:“他们的胆都大!……”

    陆宏明不屑地挤挤鼻子,呲了魏玉玺一眼。

    停了停魏玉玺又说:“马上要是清查清账,纪委、公安一介入,咋办?他们不怕吗?!”

    宏明气得一拍脑袋,然后指着魏玉玺说:“你!——查——查谁?上头敢叫查吗?实话跟你说吧:肉长的虚实账管总手里都有。这回你明白了吧?那些硕鼠哪个没有背景?!上头就等着快点破产了事。”

    魏玉玺张着嘴,瞪着眼,拧着眉,好像极不愿意自己听到了这样的话。他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似乎这样就能退回到从前去。

    突然,电话铃响了。只听小冉曼声曼语地招呼道:“魏厂长——!请您接电话!”

    魏玉玺怔了一怔。陆宏明赶紧拍拍他,跟着又俯他耳边小声说:“管韬的电话。你快去接,随他说啥,你别介意,他就那样!”

    魏玉玺癔癔症症地走过去。机械地抓起电话,话筒里管韬的声音阴阴地传过来:“玉玺,久等了。不巧得很,我有个会,没时间见你,改天吧!有啥事你尽管跟宏明说,他全权代表我。就这,挂了。”接着,电话真就嘟嘟嘟地振起忙音,挂了。

    按下电话,小冉就起身,匆匆忙忙地上楼去了。

    魏玉玺心里清楚:来这一趟已没有丁点的希望。不但讨债没希望,就连他自己心中所有想到过的希望,也都被冷水泼灭尽了!在过去许多共处的岁月里,他一直看不惯管韬那副高傲的样子。不用看,他完全听得出来,眯着眼的管韬,单眼皮下的两道缝,一定是透着冰刃般阴冷的目光,他那张总板着的奸白脸,从来看不上任何人。不再想管韬的事——他打定主意,就静下心来,跟宏明叙叙话。

    回坐到沙发里,心反而渐渐地释然了。他问宏明说:“小冉挺灵秀的,是管韬给你办公室配的秘书吗?”

    宏明的脸微微一红,趁着没人,赶紧小声说:“啥秘书!那是管韬的暗哨,专门监督我的一举一动的。想不到吧?你知道吃人家一口饭有多难!?”

    魏玉玺笑了,笑得有点难看。

    “管韬搁电话里跟你咋说?是不是没时间见你?”宏明问。

    魏玉玺无所谓地点点头。

    宏明说:“他就那熊样!你别往心里去。”

    “唉——”魏玉玺叹口气说:“爹死娘嫁人——我们弟兄要散了!大家都要散了!我理解,只能各顾各了……”说罢,魏玉玺就有了要走的意思。

    宏明连忙站起,说:“玉玺,你别慌。他就是不见你,也会有个交代。我去看看他咋安排,你少坐一会!”

    管韬发福了,肥厚的背脊沉卧在转椅里,一张宽大的白脸,难得一见地浮上些许笑意,很欣然的样子。

    面对面坐着的小冉,也有了不同的感觉:管总以前总是绷着,脸上除了严肃就是冷漠;她觉得管总今天有点奇怪,有人上门来讨债,他反而显得轻松又坦然,还添了些从未有过的随和。

    眯着细长的眼线,觑着小冉,管韬悠然地打抽屉中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很随意地放到小冉面前说:“这是两万。你让陆经理交给魏玉玺,就说这是我的意思,是给他个人的!”

    小冉惊得张着小嘴巴,两眼像朗星一样放着蓝光:“管总,这也太多了吧!?论理,拿个三千两千都不得了啦,你咋恁舍得?”

    管韬动动肉蚕似的淡眉,撇了小冉一眼,“拿多拿少没区别,他一分也不会要的。”

    “你就恁自信?”小冉迟疑地瞅着管韬,“万一,我是说万一,他现在可是正走投无路的时候!”

    “没有万一。一个政治系修道的愚夫!”管韬又一次奇迹般地笑了,他对着小冉不易察觉地撇撇嘴道。“你那里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天下第一大规矩’!”

    “也许你们都知己知彼,能像你预料的那样当然好。但愿他真是个迂腐货!”小冉仍旧不无担心地皱着秀眉。

    “他岂止是迂腐,简直就迂腐透顶!落到今天这地步也是必然。”

    小冉那一只纤巧的手,爱抚地摩挲着桌面上厚厚的信封。

    管韬则从容地抬腕看一眼表,“差不多了!”他说,然后对小冉使了个眼色,小声道:“你到门口看看,陆经理该快上来了!把门闪个缝,他到转台的时候,你就坐回来。”

    小冉会意——

    登上二楼的转台,陆宏明突然放慢了脚步,他听到管总跟小冉正说话,那声音虽不大,却很清晰。于是,宏明就站住了。

    “交情再厚,也不能拿恁么多,两万呀!管总。”小冉的声音。

    “多啥多?我们兄弟一场,你不会懂!”管韬冷冷地说,然后又自言自语地感叹道:“他魏玉玺现在要落难了,当官儿的不管了,地方政府把他抛弃了,我能袖手旁观?……”

    “拿个千儿八百的就很够意思了!”小冉声儿颤颤的,有些急。

    “甭絮!”管韬说,“就按我说的做!去吧。”

    宏明听了,先是一惊,他做梦也没想到管韬会有如此义举。突然的心头一热,眼泪差点就涌出来。只是愣了一愣,跟着又赶紧转身,蹑手蹑脚地匆忙下楼。

    刚回到沙发里坐下,还没来得及向魏玉玺报喜,小冉就轻轻盈盈地走下楼来。很快到了他俩跟前,她恭恭敬敬地把信封递给陆宏明说:“陆经理,这是管总的意思,他交代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它交给魏厂长,这可是你们之间的一份真情意!呶——!我的任务可是完成了。”说完,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桌里坐下了。

    陆宏明接信封的手掂了掂,问:“小冉,这是多少?”

    “我也不太清楚。管总的事我哪敢问,凭感觉,也许是两万吧!”小冉不经意地说。

    宏明不停地向魏玉玺使眼色,下面又暗暗地使劲踢他的脚,然后说:“这可是管总的意思!你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不然,我不好交差!”说着,硬硬地塞到魏玉玺手里。

    魏玉玺一个激灵,慌忙摆着手放到茶几上说:“别别!这是弄啥?我这算啥?”

    “快拿着吧!”宏明一时急得浑身冒汗,又不敢明示,只语无伦次地说:“马上你肯定有难处,无论改行做啥事,都得要本钱啊!——就,就算老哥们借给你的!你暂时……”

    “这钱我绝对不能要。”魏玉玺话说得斩钉截铁,“你们把我看成啥人了?!”他本来就不待见管韬的作为,又看不惯这种猫腻,更不屑染指不端行径。他皱着眉头瞪了宏明一眼说:“跟你的管总说,我走了,叫他好自为之。”说罢呼隆站起,甩手就走。

    宏明想拉他,但看看小冉,又没敢伸手。瞅着魏玉玺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又急又气又不能表露。最后,他只能绝望地抓起那信封,快速地递给小冉,不得不说了声:“你退给管总吧!我去送送老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