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更新:2016-04-25 22:51      字数:3396
    魏玉玺是走着回厂里的。

    老德师傅的皮卡,出城过了顺河闸,刚拐上“白杨大谷堆”就熄火了。从没有骂过人的老德,气得跺着脚,一个劲儿的搓手:“啥狗**破车!心想着:‘可甭坏,可甭坏!弄一弄就到了。’这咋弄!这咋弄!”

    魏玉玺说:“老德你别急。我先回厂里,让车队里想办法来接你!”

    老德红着脸,连忙把着车门子,不叫魏玉玺下来:“魏厂长,你坐着甭动!”他看看表又说:“七八分钟,化肥厂的‘大通道’快来了!”

    原先,肉联厂有三辆大通道、两辆大巴通勤,化肥厂只一辆。两个厂子住城里的职工,上下班赶不巧了,那车也是经常互趁互坐的。

    化肥厂的司机见拦车的是老德师傅,就知道他的车坏了,彼此都很熟悉。于是,魏玉玺就上了化肥厂的“大通道”。

    好在化肥厂和肉厂相距不远,一公里不到,遛遛达达也就到了。

    一路上,魏玉玺碰到了不少收破烂的回头车。最近一段时间,到肉厂收破烂的越来越多,像赶庙会一样。走着走着,魏玉玺就在一辆三轮边上停了步子,车上,装满了成箱的铁钉,各种型号的,还有锤子、剪子、钳子、肉挂和拴猪的钢链,都是锃明瓦亮的,新崭崭的,还有大包小包的电料,成盘成盘的各种颜色的漆包线,商标、包装,完好无损地闪着烁目的彩光。那收破烂的老兄,正站在路边的豆地里,背对着魏玉玺哆哆嗦嗦地撒尿。

    “老哥!这些都是当破烂收的吗?”魏玉玺很随意地问。

    排完臊,收破烂的灰手土脸地转回来笑笑,说:“唉嗨,比破烂略微贵些,不然,咱看着也有点过意不去。”

    “这些可都是肉厂大库里的东西呀!”

    收破烂的拿眼撩了撩魏玉玺,抬腿拧上车座,腰一弓便骑走了。等骑出去约莫十多米远的地儿,他猛地拧腰回头道:“厂都完蛋啦!——东西留待库里,将来还不知是谁的呢!——”

    “咋能会这样?咋能会这样?”魏玉玺一边往回走,一边老是不停地咀嚼着这五个字……

    最近这些日子,魏玉玺只要一拐进厂大门,头就像突然撞了墙,霍地一阵蒙瞪。空旷的前大院内,静静的没有声息,如果不抬眼,就会觉得这大院内没有人。其实一抬头就知道,感觉是错的——大院内到处是人,仨一堆俩一撮的,橡树桩一样戳着不动。每个人的眼球如鹅卵石一样呆滞,头发奓翅着,都没了魂魄,就如同一群一群展览着的人类史迹的标本。每当看到这场景,魏玉玺就会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家乡有一年大旱时的情景:土地龟裂,张着大嘴的地缝,蝗虫、蛐蛐、蟑螂、地老鼠逍遥肆虐;地面上,本该绿油油劲节向上的高粱、玉米,都折垂了叶子,像烤烟一样枯黄地立着,焦灼地期盼着天降甘霖,迟迟不愿死去……

    院东侧的篮球场线外,原先阔大的草坪,突然被各式各样的栅栏割据成数百小块,成了菜地。只有两三个浇菜的身影在那儿晃动,偶尔弄出点儿水桶的响动来。魏玉玺心里怯怯的,好像这一厂人的现状都是他造成的似的。他越来越怕见到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就打大门西边的小路绕过养猪场,踅向西南角车队的后门。

    刚走进车队的院子,查队长就从办公室里跑出来,老远他就从后窗看见了魏玉玺。“我的老天!”查队长迎着说,“你咋走着回来了!老德呢?”

    “车在‘白杨大谷堆’抛锚了!”魏玉玺说,“查队长,看看叫谁去辛苦一趟,把车拖回来。”

    查队长本来就是个鞋底子脸,听了这话,脸就挂拉得更长。他苦笑着拍拍屁股说:“他姐,越渴越給盐吃!唉,这咋弄?库里的车基本都停摆了,就大贤的车还有点油。就是……”查队长欲言又止。

    “咋回事?大贤是不是又上别筋了?”魏玉玺关切地问。

    查队长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正不想惹他呢!骂了一上午了。咋弄呢,他也是心里不痛快。”

    大贤叫孙广贤,外号“蹦塌天”,性情耿直,好打抱不平,脾气又怪骨暴躁。“谁又惹他了?”魏玉玺问。

    “还不是那辆‘五十铃’闹的!”查队长说,“咋办?撵这节骨眼儿上,我去说,我,我怕他炝火。”

    魏玉玺笑着摆摆手道:“没事儿,你们先回屋里说话,我过去说。”

    “魏厂长,”查队长说,“有个言差语错的你甭介意!他要是不去,咱再想办法。”

    “嗯。”魏玉玺点点头。

    由于光线的反差太大,走进维修车间的魏玉玺,锁着眉骨,一时啥也看不见,只闻见机油、柴油、汽油、钢铁、橡胶混在一起的腻腻的浓烈气味。魏玉玺又揉了揉眼,约莫两分钟才渐渐恢复视力。他四下里搜索了一会,在墙角的一个烂的淌油的沙发里,大贤一堆杂物似的卧着。魏玉玺轻轻走过去看:大贤好像是睡着了。也许是骂累了,但愿他的气出了!魏玉玺想。面前有个沁满了油的方凳,魏玉玺只扶了一下,就赶紧把垂了半截的屁股又收回来,弓着腰轻轻喊道:“孙老师儿!——”

    大贤不耐烦地动了动:“谁?都损当净了!又准备卖啥?”

    “我——魏玉玺,想请你帮个忙!”

    “我的个娘吆!”大贤翻身坐起,瞪着牛眼,“魏厂长,你咋到这儿来了?又脏又臭的,走走,快去办公室!”

    魏玉玺说明来意,大贤连迟钝都没打,就说好。接着就摘了钥匙,去开他的“大江淮”。这时,查队长也走出来,对着大贤的后背喊:“甭忘了带挂缆!”跟着又说:“好了好了!魏厂长,快进来,你舍福咱坐会儿,叙叙话。以后……唉!”查队长一动情,那长脸就更像感叹号。

    有关车队那辆“五十铃”,魏玉玺是知道的。——四天前的下午,大贤领来一个广东蛮子,来看那两“五十铃”。因原先出了起不大的车祸,车的四只轮胎都损毁了,还有钢锅,因没钱修,就一直废弃在车队墙角边的荒草里。车队没经费,逼得实在没法,查队长就提议:这辆“五十铃”发动机还好着呢!搁那儿也是叫雨淋着锈毁。不如看能不能处理点钱,先顾顾急。广东人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很爽快地说:“我给你们一口价:八万!卖,我马上来吊走;不卖,走人!”

    于是,查队长就打电话给魏玉玺,魏玉玺又打电话请示肖禹辉。不大会儿,几个人都到齐了。听了情况汇报,肖禹辉、魏玉玺都很意外,没想到小蛮子能出这么高的价。八万元,足够车队运转一阵子。大家既满意又高兴,平常很温吞的肖厂长,这会儿也不温吞了,他当即拍板:成交!

    就在小蛮子准备交定钱时,小车班的年轻司机明强,突然闯进来,扛着盛气凌人的脸叫道:“肖厂长,不能买——!”

    “为啥?——”肖禹辉转过脸来,不解地问。

    明强歪着脸揶揄地斜一眼大家,“不管卖!我说不管就不管。不信就试试!”

    大贤叫道:“厂领导都在这,卖不卖领导决定,碍你屁事!”

    明强不屑地一撇嘴说:“等着!咱看谁说的算?”

    肖禹辉很不高兴,他愠怒地瞪一眼明强,心想:你是什么东西?谁也拦不住,这车,今天非卖不可!

    就这当儿,车队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查队长进去接了电话就喊:“肖厂长,你的电话。”

    “谁的?”肖禹辉问。

    查队长闭着眼说:“……你,你接吧,找你的!”

    肖禹辉进去接过电话,无声无语地听了一会,就铁青着脸走了出来,看了大家一眼后,甩手就气咻咻地走了。几个人都瞅着他的背,没人能发出声音。

    查队长的鞋底子脸拉得更长了,他蒙瞪蒙瞪眼,好像立即明白了啥,就赶忙拉着魏玉玺说:“魏厂长,你快去陪陪肖厂长!这里有我,我给客人赔不是。”

    回到厂部以后,肖禹辉红着脸,憋得青筋暴突着说:“上头不让卖,不但不让卖,还让挤出钱马上修好,该换的换,上头等用!”

    安排交代好,他就让魏玉玺去抓紧办,自己则讪讪地又回家去睡觉。

    两天后,那辆五十铃新崭崭的、声音均匀地被维修部的师傅送回了车库。然而没待俩小时,查队长就接了电话通知。全车队的人,只能眼巴巴的瞅着,那辆五十铃被那个叫明强的小司机潇洒地开走了。

    ——“今儿个上午,明强头顶着圣旨回厂入账,说是那辆五十铃卖了,两万八!魏厂长,你看心可黑?咱光修它就花了一万七。”查队长看着魏玉玺说,表情比童话剧里的变形木偶还扭曲。

    魏玉玺头有些晕,他拐起胳膊肘,撑着眉骨伏在办公桌上,重重地吹口恶气说:“唉,这些人咋没个够呢!?肉厂都这样了……”

    查队长向前探探身子,顶着魏玉玺的脑袋小声说:“老伙计!你知道车是谁买的?”

    “谁?”

    “前任老领导的连襟——”

    “咋能会!?”

    “都变了,都变了,变得吃人都不吐骨头了!”

    “亲手侍弄了多少年的厂子,难道连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还讲啥情吔!从上到下,谁不捞?你还感觉不到吗:就说咱三清地区的鲁太守,那就是个土皇帝!卖地、卖单位,他说买啥就买啥,谁不听,他就换人!没听说吗,他家乡老泉酒厂的厂长,接他的电话腿打软,见他的条子,吓得尿裤子。上梁都歪了,下边的还能撑住?都跟着学,都不论套了!……

    “照这样,是撑不长了!”

    “撑啥撑!今天你们去追债的事,肖厂长又挨熊了——上头叫他不要再瞎折腾。说是地区已经做出决定:下星期就宣布‘肉厂破产’!”

    当天晚上,魏玉玺回到家就病了!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