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爹娘生个丑儿子
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更新:2016-04-25 22:38      字数:2813
    人都有个命。西王村的王小炮生下来就憋憋嘟嘟的,一副老姜头的样,看着不喜俏,连接生婆大娘都叹息一声。爹在门外等信,听到一声婴儿啼哭才敢伸头朝里看。他望着老婆怀里的小家伙,有点不悦。“毕竟是个带尾巴的,留着吧!”接生婆劝男人。因为这个男人曾多次说分的粮不够吃,添个孩子多张嘴,不如不要来得干净。好心的接生婆怕男人想歪点子害死婴儿,不停地劝他。

    哇哇一阵哭闹,女人才从剧痛后的沉睡间清醒过来,看看苦瓜瓤子一样的丑孩,看看因为不满而眼冒凶光的男人,她流起泪。做娘的与做爹的心不一样,娘怀胎十月,受了多少罪?爹呢,一时痛快播下种子,就不问了。娘才是真疼孩子。爹呢,就有点差距了。等接生婆被请到厨房里吃鸡蛋喝红糖水,男人冷冷地问:“看那个小样儿,奔着受罪来的——扔了吧?”女人不忍心,摇着头,把婴儿朝干瘪的**上按。

    这是老王家生的第三个男孩。上边两个哥哥生下来都是胖娃娃,一脸福相,老大叫金子,老二叫银子。“金子银子都有了,还要这个砖头瓦碴子干什么?”爹嘟嘟囔囔的。也许因为粮食紧缺,也许是因为与上边的金子银子比差距太大,男人真不想要这个儿子。女人说:“怪都怪你,不想要,还干那事?”男人被女人说笑了,反问:“不怪你?一挨着边就能怀上,像个母猪。”

    女人知道,这个破男人一笑。啥事都会烟消云散。

    这个多余的孩子被留了下来。几天后,在县中当校长的近门大爷王一毫,忽然提着二斤红糖来看孩子。看后大呼:“不得了,这孩子有异相,前途无量。”不知道此话是恭维,还是真的,但让父母喜欢。最后,他们请这个村里出来的大知识分子、县中校长王一毫给孩子起了大名,叫王小炮。

    小炮,小炮,咋样也长不高。有时候人的名字很奇怪,能成兆言。小炮就真成了“炮”,长得短小粗黑厚,模样比爹要扔掉他时还丑。看看他的两个哥王金子、王银子,乖乖,个个人高马大白白净净的,已经学会了调皮捣蛋。与哥哥比,这个王小炮根本不像一个爹娘生的。到三岁,爹看到小炮吃窝窝头的馋样子就后悔,他不该听大哥王一毫的废话,该把小炮扔进尿罐子灭了,现在每天可以省下三个黑窝头。

    小炮被人蔑视,很孤单。爹如此,谁还能瞧起他?没有儿童作伴,他就独自玩尿泥,玩树叶,玩羽毛,玩小昆虫,与天说话,与地叙话,与草木拉呱。春日河湾里,小炮像个幽魂跟一只落单的小鸭子玩。一天,当小炮看到麻叶一样整齐的清脆柳叶,无意地掐下来塞进嘴里猛一吹,发出了奇异的声音。他是多么高兴啊,从此他天天躲着哥哥与爹娘,在河湾里吹树叶。

    王小炮的牙开始换了。本来一嘴碎牙,脱落后长出一嘴蒜瓣子,个个东倒西歪的。特别是那一颗大门牙朝外猛伸,挑着了上嘴唇,这使小炮面相更丑了,连那个跟着听他吹树叶的小女孩艳子也被吓跑了。

    多才的二哥银子给小炮起个绰号:挑牙子。绰号一经叫开,王小炮更不敢与本来就嫌弃他的小伙伴玩了,常常躲在河湾沟畔和家后的胡麻地里,独自蹲着落泪。别的同伴不来也就算了,艳子不来他难过。因为全村只有这么一个伙伴不嫌自己丑,还对他吹树叶的本领崇拜。

    一天,王小炮看到一小人在河岗捡树叶的艳子,斗胆上去问:“为啥不跟我玩了?”艳子战战兢兢地答:“都说你是丑八怪、挑牙子。老大说谁跟你玩就打谁!”王小炮才知道,艳子受到了威胁,是“老大”威胁她。老大,就是大队干部的儿子,他与小炮同岁,很霸道,想揍谁揍谁,孩子都怕他。

    “那,我该咋办?”王小炮问艳子。

    艳子比划一下,狠狠地说:“砸掉!”

    王小炮说:“砸掉大牙你就跟我玩?”

    艳子点点头跑了。

    王小炮哭了,他多么喜欢俊美而热情的艳子啊。但是,有一个问题要搞清楚,他追上艳子:“艳子,我砸掉大牙你长大了能嫁给我吗?我能天天吹树叶给你听!”

    艳子已经泪流满面:“小炮,你没有大牙要是不能吹树叶了呢?”

    王小炮攥着黑石头坚定地说:“试试吧!”

    艳子走后,王小炮跑到河边,看着静静河水里自己那张奇丑的脸,像野猪一样的獠牙,猛地举起石头砸去,血喷泉一样流到河面上。

    当王小炮与艳子在河湾相见,大吃一惊。王小炮的大牙掉了两个,成了一个黑洞,脸型也变了,整个像个活鬼。

    艳子把柳叶递给他。王小炮把树叶贴到嘴唇上,猛吹,吹出一股臭气来,没有了好听的音乐声。

    艳子吓跑了。

    失去门牙的王小炮被哥哥嘲笑,银子在为弟弟起外号上显示了才华,很快新的绰号“豁牙子”替代了老的“挑牙子”。

    “豁牙子,牙子豁。屙的少,吃的多”, “豁牙子,露齿子,屙了一锅豆子子。”二哥银子作词,关于王小炮的童谣在月夜打麦场响起来,使他丑名大震。村里的孩子骂架,出口就是“你丑的跟王小炮一样”。

    王小炮从路上捡一块镜子碎片,藏河湾泡桐树洞里。每天放牛牧羊,等把牛羊感到河滩上啃草,自己就拿出镜片看自己的牙,连自己都嫌丑。一想到因此离开的艳子,他心里就更难受。

    艳子的父亲是解放军,在边疆服役多年。提了干,到了能带家属的层次。公社武装部领导带一个威武的四个兜军人进了西王村,绿色吉普车开到了艳子家门口。一下子轰动了全村,这个四个兜的军官就是艳子的爹,他是回来带家属回部队的。

    全村人都在艳子家看解放军和吉普车,只有王小炮一人没有到场。他还不知道有这事,也没有同伴告诉他。当他赶着牛羊回到生产队的牛棚,才听饲养员议论:“乖乖,看人家长得方面大耳的,从娘胎出来就是当官的料,这下艳妮子算享大福了。”等这两个斜眼歪嘴的老汉看到了小炮,又有了调侃话题:“看看门口这个孩子吧,生就要饭的相。”

    王小炮知道是在说自己,知趣地躲开。

    晚上,村民都去了艳子家叙话,喝酒。只有王小炮在树荫下发愣,他已经知道艳子要走的消息,但是有点不信。忽然,对面扔来一个坷垃头,正砸在头上。接着,一个影子一闪。王小炮知道是半年没有说过话的艳子来了,过去他俩都是这样约会的。

    王小炮一阵激动,跟着影子跑到村外打麦场。艳子好像刚哭过,声音还沙哑着。

    “小炮,我要走了。”

    “你大当了军官,跟着去享大福。”

    “我不想去,我喜欢老家,还有——”

    “是我吗?你都半年不搭理我了。”

    “对不起,小炮。你砸大牙受了大罪,连树叶也吹不响了。”

    “我还能吹,不信试试。”

    “明天,等大的汽车走时,你要是能吹出百鸟朝凤,我就从车上跳下!”

    “你得朝草丛里蹦呀,别摔了!”

    艳子一句话,让王小炮一夜无眠,总在琢磨怎样吹好百鸟朝凤,让艳子留下来。他想了很多办法,包括用胶布把豁子贴住。

    第二天黎明,就有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是公社组织的宣传队来了。武装部长亲自带队,欢送光荣的军人家属。艳子被娘紧紧拽向朝吉普车。她一步一回头,想看到送别的小炮,想听到百鸟朝凤。但是,欢送的歌舞声太噪杂了,什么也没有听到。

    王小炮没有来送。他潜伏在村东的高粱地里。他知道进城的汽车都要走这条省道,潜伏了两个小时,并用胶布贴着了豁牙子,准备吹那一段最拿手的百鸟朝凤。等到上午,车子和艳子也没有出现。那辆吉普车没有进县城,而是绕过村子,朝西北方向艳子大的驻军所在地去了。

    艳子的大在新疆建设兵团上班,官衔中校。

    小炮知道自己等错了地方,调头跑向西北,坐在吉普车辙印上狠狠地给自作聪明的自己四个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