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草台班子的吹手
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更新:2016-04-25 22:38      字数:3455
    大哥金子上五年级,学会了骂老师。银子聪明,四年级就能写出很好的作文,特别会写打油诗,估计是跟善于写拍马屁大批判文章的村学校长学的。王小炮也过了七岁,属于超学龄儿童,但是没有人提他入学的事情。他很想读书,对读书的哥哥充满崇拜,但是不敢说出来,怕爹揍。

    为生产队放牧牛羊每天得三个公分,已经成了家里的重要收入,可以分到半口袋粮食,半板车红薯。红薯藏进地窖,是冬季全家不至于饿死的保证。娘很怕这个先天不足的儿子再是个文盲,想让小炮读点书,哪怕认识个男女厕所,也不至于让人笑话。她一张口,就被丈夫大骂:“读书,圣贤书是人人都能读的吗?看你生的儿那个样子,也不撒泡尿照照!”

    娘被骂哭了,小炮读书的梦成了泡影。

    王小炮记着城里的大爷王一毫的话“有异相,读了书会有出息”。爹娘不让读书,就想办法偷学,他拾起哥哥剩的铅笔头和草稿本,潜入学校听老师上课。他最喜欢女下放学生马小励老师的语文课,常常趴在后窗看。

    马小砺是个具有高中学历的城市女学生,人好看,声音温柔,讲课也动听。每天,王小炮把牛羊用绳子串起来,赶到河湾草地里去,自己跑来听马老师的课。

    一次,趴后窗的王小炮吓着了马老师。那是属于雨后黄昏,王小炮提前把羊群赶回了木屋,锁上栅栏门,一个猛子扎进村学,趴后窗上。因为与城里的男友吵架了,马老师心情不佳,失眠,疑神疑鬼的。猛抬头,忽见窗上的猫眼一闪,她立即嚎一声昏倒讲台上。

    班级顿时大乱,班长带人去捉拿贼——开始以为王小炮是小偷。追到桃园深处,在看桃老人的帮助下,抓住了因爱惜那双破球鞋而准备光脚奔跑、因此减慢了速度的小炮。校长闻声带大队民兵营长赶来,把王小炮抓进民兵连部审讯。王小炮说出了真相,承认偷看马老师上课半年多了。校长是个读书人,不知道怎样处理这样爱学习的“痞子”,只好让他道歉后放人。

    爹知道儿子偷看女老师上课的事,以为丢了他的老脸,扭住小炮边舞火棍打屁股边骂:“怎生你个丢人现眼的崽子,你咋不掉尿桶里淹死?”娘出来挡棍,也挨了几下。娘说:“孩子他大,是我生的小炮,打死我吧!”

    娘把藏在粮仓中里的几个鸡蛋拿出来,带着小炮去向马小励老师道歉。马小励只是虚惊一场,已经完全好了。她正在听校长讲王小炮吹口哨的故事:“这虽是一个丑陋的孩子,会口技,爱读书。”校长是正宗师范毕业,知道惜才,认为这孩子的精神正可教育不读书的学生。娘俩进了门,说明来意,递上了鸡蛋。王小炮一直绷着嘴,他不想在自己崇拜的老师面前露出豁子。

    王小炮向校长和老师鞠躬,然后从衣兜里掏出纸团递给老师。马小励展开纸团,读了一遍,眼光发亮。因为她教的全日制学生都写不出这样一份语言通顺的“检查”。她问小炮:“以前读过几年书?”

    娘替他回答:“家三个男孩两个在读书,这个孩子得在家干活,一天学也未上过。”

    马小励把“检查”递给校长,建议说:“这孩子可以毕业了。”校长看了,又仔细打量着王小炮,问:“你就是那个放羊吹百鸟朝凤的豁子吧?”王小炮笑了,一笑露出了大豁牙。

    校长站起来道:“孩子有志气,精神可嘉。明天召开全校师生大会,请王小炮同学作一个励志报告吧!”

    娘不知校长与马老师一惊一乍的为何意,连忙拉着儿子逃出学校。

    第二天,当校长带着马小励,拿一套五年级的教材来访,要接王小炮去学校念书。他们正遇在门口唉声叹气,在修理农具的王小炮爹。没等到校长把来意说明,这个急躁的男人就吼起来:“除非我死了,小炮想进学校没门!”

    此时,王小炮正赶着牛羊在西河荒滩吹柳叶。他不知道发生家门口发生的事情。直到十年后爹病重,看着跪在床头的小炮才心生惭愧,说一声:“那一年,我该听校长的话,让小炮也读几年书。”

    王小炮的偷读书梦破灭了。他十多岁了,还是一个发育不正常的少年,个矮,罗圈腿。队长认为这样的人不是全人,不能干农活,只能当一个放牛郎,拿半个劳力的工分。王小炮被排斥在男劳力之外,继续以放牧牛羊为业。他把牛羊放到荒草滩上,自己躺在软草上仰视蓝天,望悠悠白云,看鸟儿来回飞翔。为了打发寂寞,只能集中精力吹柳叶,模仿葛藤间的鸟啼,一遍遍地学。吹累了,就睡一会儿。他刚闭上眼,就出现一幅朦胧的画面:岸上有个女孩喊“王小炮,我回来了,听你吹树叶呢。”一瞧,是艳子,穿着好看的衣服从边疆城市回来了。

    王小炮打个激灵坐起来,岸上除了高高的庄稼,什么也没有,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要是艳子回来了呢,我得会吹百鸟朝凤!”

    除了路人,最早的听众是那头黑牤牛,牤牛不仅欣赏王小炮的口技,还能为“牛欢马叫”配音。牠听到高兴处,就“扑扑”地放屁。羊群也能从主人口技中听出门道花样来,摇头摆尾跟着疯跑。天空的听众是一群苇莺、黄鹏,这些鸟儿听懂了王小炮的口哨,经常跟着啼叫,闹成一片。

    王小炮会吹的消息传进了村子,村民半信半疑的。因为,王小炮虽在草和花鸟面前能放开,但在人面前很拘束,他最怕的是人,在村民面前不敢吹一声。当消息传到固执的爹的耳朵里,他说:“吃饱了撑的。小子你就吹吧,连个女人也娶不到!”

    十三岁这个年龄,在贫苦闭塞乡村已到了说“媳妇”的时候,谁会给这个豁子介绍对象呢?娘着急了,低三下四地求亲戚:“行行好,给小炮介绍一个吧,是女的都成!”

    王小炮的口技,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笑料。只有一个人不这样认为,就是偶尔回村的王一毫校长。当他再次回村听到了河湾里的一段“百鸟朝凤”,激动了。他跑过去看,见了睡在沙地上一身破衣服的黑瘦侄子小炮,老泪纵横:“耽误了,耽误了,这孩子是人中之龙啊!”

    王一毫校长回到县城里,找到在县剧团当差的老同学,看他可能给王小炮找个吃饭的门路,这个曾经红透县城的黑头叹息道:“老同学,现在流行样板戏,谁还听口技?”最后,黑头给一个玩把戏的同学打了电话,因为这个老同学正偷偷组建草台班子。

    于是,在一个白露为霜的早晨,王小炮告别牛羊与父母,换上一件新衣服,随鬼鬼祟祟出没乡野的“七只鸟”歌舞团走了。

    从此,豁子王小炮成了靠吹吃饭的人。

    “七只鸟”演出的节目接地气,都是老百姓想说的想看的。演员来自草根,除团长大鸟在县剧团短暂工作过,其它五人都是农民,豁子王小炮是最后一个加入的,艺名“小小鸟”。他们编排一些情景剧宣传孝道,还结合红白喜事编些祝福贺寿与送殡内容。小小鸟吹出的猫叫狗吠鸡打鸣猪哼哼等最生动,让百姓喜欢不已。但是,这个草台班子受到了正宗的剧团和宣传队的挤压,被骂成一个低俗下流的组合,七只鸟成了文化局文件中的追打对象。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一队民兵荷枪实弹抓走了团长大鸟,七只鸟失去领头雁后,自动解散了。

    多数演员回家当起农民,王小炮无处可去。有一个叫紫花的女演员,也是一个苦命的女子,自幼丧父,却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她找到王小炮劝说:“小小鸟,别飞了,咱俩都一样,是没有林子可去的鸟。咱一起干吧,不唱古戏了,那是毒草,咱学哭丧吧,只要给饭吃咱就别让嘴闲。”

    王小炮看着这个热情任性的女子,点点头。从此,他们俩像鬼魂在四周游荡着,白天鼹鼠一样隐藏在阴暗的地道中,晚上出来活动,主要出入于婚丧场合。王小炮吹口技,紫花卖笑或卖哭。紫花很有天赋,有人结婚她就当铺床的伴唱女,有人死了爹娘她当哭爹哭娘的孝女,哭的比亲儿女都像,因此能换来一点同情和收入。

    这对被官方称为狗男女的人,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把东家给的剩菜残饭与自己偷的半瓶小酒拿出来,在月下的野外马路旁,蹲着喝一杯。等喝得晕乎乎的,开始与星星月亮对话,胡言乱语。

    “你就是戏剧表演艺术家是紫花同志吧?”

    “你是王小炮吧,著名口技表演艺术家呀!”

    “唏唏、哈啥——”

    两个醉人就这样嘻嘻闹闹的过,过一天少一天呗。

    日久生情,正当王小炮感到求爱时机成熟,正当紫花对老实的丑男王小炮产生了好感而准备迎接那幸福一刻时,民兵队长发现了这两个上了黑名单的男女,在他们赶场归来的晚上,潜伏在野湖的民兵一拥而上,王小炮因掩护女朋友当场被拿,嘴巴压进泥中。紫花逃掉了,却从此失踪。多年后,紫花失踪的谜局揭开,她逃跑时误入了水草覆盖的泥潭。

    蹲半月黑屋,挨了不少闷棍的王小炮被释放了。他回到老家,乡邻都不认识了。此时村上刚开始分责任田。爹说:“你咋不吹啦,还得回来啃这一亩二分地吧?”

    因祸得福,由于剧团解散,王小炮回家及时,分到了田地。

    包产到户一度焕了农民的劳动热情,小炮父母双双年过五十岁,还是拼命地干活。他们有压力,按传统得给这三个儿子都盖上房娶上媳妇,才算完成任务。金子、银子结婚有了孩子后,爹娘刚松一口气,爹因过渡劳累患病,不治而亡。跟着,娘也病倒了。娘怕花钱,她还准备攒钱给小炮说媳妇呢,不进医院诊断,找一个半瞎的老中医开了药方,弄一些乱七八糟的树皮草根煮水喝,熬了两年,人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