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27      字数:3903
    镜子。这个年轻的有些资色的女人。

    她很快成了墩子楼的头号人物。

    不管是墩子楼的女人,还是新楼的女人,她们一概行色紧张地盯着自家的男人,惟恐一个不注意,自家的男人就会被镜子**了去。让女人们恼火的是,男人们的眼睛像长了翅膀的绿头大苍蝇,飞着飞着就落在镜子的身上。

    墩子楼的女人看在曾经和镜子在一个单位上过班,又同住在墩子楼的份上,把盯住自家男人的行动尽量地悄悄化。当然,还有重要的一点是,无论怎样,墩子楼发生的事都是“家事”。相比之下,新楼的女人们就很不给镜子的面子了。

    镜子在楼下吆喝着打牌的人。喊着新楼里一个男性牌友的名字。

    男性牌友刚一在阳台上探头,便招来家里女人的一顿恶骂。新楼的女人不仅骂了,还将阳台的窗子一把推开。

    ——你敢和那个破鞋去打牌,永远也别回来!

    破鞋。一个多么富有侮辱性和打击性的词汇。它巴掌一样打在镜子的脸上,鞭子一样抽在镜子的心上。镜子努力地提起颤抖的嘴角,笑了笑,索性摆出一副十足的破鞋姿态。

    ——我是破鞋,我承认,真他妈的可惜呀,有的人明明比谁都要破,还要装着没事人的样子。真他妈的恶心!我呸!

    骂镜子的新楼女人是一个比镜子还要年轻的女人。几年前,新楼刚在墩子楼后边建起时,那女人的父母便买下一套房来送给他们的女儿。又在很短的时间内,帮女儿寻了一个男人结了婚。那女人的家里是有些身份的,按说该找一个相匹配的男人才对。偏偏这个男人既无地位,又无钱财。明摆着是一桩赔本的买卖。事情很快就明朗起来。原来,那女人不会生孩子。女人怎么不会生孩子呢?这就要追溯到女人的婚前恋爱史了。女人和一个有妇之夫**,肚子不断地鼓起来,又不断地瘪下去。最后一次瘪下去时,医生严肃地说,肚子不是口袋,说鼓就鼓,说瘪就瘪,你做不成母亲了。同时,女人为之献身的男人也离他而去了。

    ——那个东西都让男人戳烂了,连孩子都养不出来了。有本事你下来,让大伙评评,是我破,还是你破!

    镜子还在骂。

    在镜子的骂声中,为骂镜子而敞开的窗子,砰地关上了。

    第一缕秋风谨慎地吹进大院儿。还是惊动了一片树叶。

    墩子楼的人和新楼的人都听到了树叶**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大院里显得无比巨大。

    巨大无比的声音掩盖着每一扇墩子楼窗子后面的欢欣鼓舞。墩子楼的人整齐划一地心花怒放。他们的心花错过了开放的季节,开放的花蕾和欲望几乎都要枯萎了,没有想到命运竟然给了他们一次释放的机会。这个机会来得妙极了。他们集体陷入心花绽开的美妙享受之中。镜子真是了不起,她打败的不仅仅是一个新楼的女人,而是所有新楼的人。这场战役是公平的——以“破鞋”对“破鞋”的对诀方式。哪一方败了,她代表的都不只是她自己。

    墩子楼的人一直生活在新楼人的阴影之下,一直生活在新楼人的审视和挑剔之下。所以,他们抓住这次难得的机遇,小小地快乐了一下。

    秋天总是如期而至,像大地的一个不折不扣的旧**。经过了一阵子的适应期后,秋天不再是谨慎地在大院里出行,而是大摇大摆地一副无所顾忌的姿态了。秋风刮得正酣的时候,又有两三户人家搬出了墩子楼。搬出去的几乎都是忍痛离开那家濒临死亡的单位的人,为了生存,为了更好的生存,他们另谋出路。谋取了成功出路的人,要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搬离墩子楼,和墩子楼划清界限。留守在墩子楼的,有一部分是自认为没有勇气没有能力离开原单位的,还要一部分是没有谋到成功出路的人。女诗人呢,她是后来补充进来的,当属于组成墩子楼的第三部分人吧。她已经不再是单一的组成墩子楼的第三部分人,有人从墩子楼搬离,就有新人立刻补充进来。那些补充进来的,都是一些更加弱势的人。基本上都像女诗人一样,从乡下风尘仆仆而来,墩子楼成了他们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立脚点。或者是他们进入到这个城市的一块脚踏板。不管怎样,他们都暂时成了墩子楼的人。

    绝大多数没有能力搬出墩子楼的墩子楼人,在墩子楼的外表上做了一些修饰,想给墩子楼带来新的气象。他们把原有的推扇玻璃窗子,换成了推拉式的铝合金窗子。糟糕的是,墩子楼因为窗子的更换更显得残败了。明亮的窗子夹杂在没有更换的窗子里,夸张地滑稽着。像一件太过陈旧的衣服,很突兀地拿新布打了几块补丁。对比太鲜明而呈现了严重的不协调。

    小波和喜子就属于没有能力更换窗子的墩子楼人。他们拖了墩子楼的后腿,影响了墩子楼的整体形象。

    喜子照例是墩子楼人的开心果。她以她的方式取悦着墩子楼人,更取悦着她自己。哪个墩子楼人换窗子,喜子赶上,准会拿着换窗子的人家调侃两句。

    ——有本事换房子,换个破窗子就美啦!

    ——你算说对了,我们没本事的只能换换窗子,喜子有本事,换个好房子给我们瞅瞅?

    ——我要有本事,就先换个好男人,让你们眼红得睡不着觉。

    喜子说完,自己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口黄斑牙**露出来。

    窗子后面的女诗人是从喜子说话的口型猜到的,喜子在说到“好男人”三个字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女诗人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她想走进喜子的家,看一看喜子家的样子,看一看喜子的男人。她还没有见过喜子的男人。

    走进一个家是需要一个借口的。为这个借口,女诗人缩在三个轮子的小转椅上努力地思考着。此时此刻,女诗人想走进喜子的欲望强烈地不可阻挡。她知道,自己想走进喜子的真实目的,是太想从某种情绪里拔出来,再度进入到她的诗歌情绪里。她想拯救自己。她总是很容易就跌进情绪的陷阱里,让情绪的深度和粉尘把她淹没。就在半个小时前,女诗人为着与主编的会面,积极地准备着一组新的诗歌。呼机响了起来。是把她安排进墩子楼的同学在呼她。同学留言,要请女诗人吃饭。

    墩子楼不再是一座具像的物质化的楼,它演变成一条柔软的丝带,在女诗人心头打了一个结。并且,越是在墩子楼住的长久,这个结打得就越是结实。女诗人时常把墩子楼比喻成一堆破棉絮,她的同学把她变成了破棉絮里的一只虱子。同学帮助她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只有破棉絮才可以有虱子的一席之地。同学的每一次相约,就是一次提醒。提醒女诗人不要忘了自己虱子的身份。女诗人怕看到同学居高临下的目光,即便同学的这种目光只是她的想象。女诗人再一次地拒绝了把她打入情绪陷阱的同学好意。

    也许,没有理由就是最好的理由罢。干嘛非要找一个借口呢?

    女诗人敲响了邻居喜子的门。这是女诗人入住墩子楼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敲门行动。女诗人通过她的风景窗子,是看到喜子走进楼道的。她确信此刻的喜子是在家里的。敲门的时间有点长。四楼的另外两家已经先后打开门,看是否自家的门被敲了。全是门的密度过大引发的效果。

    在女诗人敲门的信心开始松懈时,喜子打开了被敲的简易防盗门。

    以为已经适应了这幢墩子楼气味的女诗人,还是被门里猝然扑出来的更加浓郁的味道重重地呛了一下。

    喜子左手托着一只白碗,碗里盛着小半下的黑色汁水。

    ——有事儿?

    喜子沙哑着声音。沙哑里夹裹着阴沉的疲惫感。对外界的情绪一向过敏的女诗人,凭着直觉感到,喜子的疲惫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这是那个走到哪里,就把娱乐场带到哪里的喜子么?

    ——……

    女诗人竟一时无法回答喜子的问话,只好努力地笑笑。

    ——来,快进来,我们正耍猴呢。你肯定没见过,今儿让你开开眼。

    喜子很快修复了她的疲惫感。在女诗人这个外人面前。

    女诗人站在小偏厅里就看见了卧室里躺着的男人。虽然她的心已经有所防范,但还是被躺着的男人吓了一跳。不细看,人会以为躺着的是个死人。白森森的脸色,暗示着这个人没有享受过阳光照射的时间非常漫长了。

    ——来人了,是咱的新邻居,来看你耍猴来了。

    喜子和躺着的男人说着话,走近了他。一只手把男人的头顺在她的臂弯里,端着黑色汁水的那只手,把碗沿儿担在男人的唇上。男人想作出反抗的架式。大概他的全身都不会动,只好把全部反抗的力量都集中的一颗头上。两片干枯的唇躲闪着碗沿儿。碗沿儿固执地追逐着唇。一个躲闪不及,黑色的汁水顺着碗沿儿灌进男人的嘴巴里。男人的反抗是顽固的。黑色汁水受到了紧闭的牙齿的阻挡,退了回来。

    ——捏着他的鼻子,一捏鼻子嘴就张开了。

    女诗人给喜子出主义。

    ——他正巴不得呢,我一捏,好随了他求死的心愿。你说你缺不缺德,你死了,还让我背个杀人的罪名。

    ——你不是想死么,想死可以。我先死你前头,你爱咋死就咋死,反正我也看不见了。

    说着,喜子放下了手里的碗,走到女诗人的跟前。快速地递给女诗人一个眼神。

    ——他天天跟我耍麻包,天天寻死觅活的。这日子就他妈不是人过的……

    喜子猛然停止对女诗人的发泄,朝阳台飞奔过去。推开两扇窗子,利索地爬了上去。女诗人想着喜子丢给她的神秘眼神,不知该冲上去拽喜子,还是该做出其他什么反应。比如惊叫。就在这时,躺着的男人发出了骇人的惊叫——

    你下来,下来!我听你的,我喝药!我喝药哇!

    男人又把头转向女诗人,你还楞着干啥,快把她拽下来!快呀!

    一脚窗里一脚窗外的喜子哭了。她把脸深深地埋进秋风里。

    喜子的自我修复功能是相当强大的,等她从窗子上跳下来时,脸上又是一副人们习惯的老模样了。从小偏厅的茶几上摸过一个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叼在嘴里。端起药碗,把男人的头顺在一只臂弯里。男人的嘴巴主动地张开,等待着黑色汁水的进入。他的眼里含着满满的依恋。依恋如婴儿般纯净。

    喝完药,喜子的一只手在男人的面颊上做了一个极具慈爱意味的拍打动作后,打开小床头柜上的一台在农村都已经消失多年的十二寸黑白电视机。扶起男人床上的一面镜子,调好位置。男人便从镜子里看到了正在播放的晚间新闻。

    最后,喜子把燃着的烟从嘴里拔出来,弹了弹烟灰,插进男人的嘴巴里。

    从喜子家回来,女诗人又缩进她的三个轮子的小转椅。

    把几页新写的诗歌攒成一团。纸张被压迫而发出的簌簌声,轻轻地撞击着屋子里的寂静。

    一种超乎自恋的责任感,在女诗人的内心徘徊着。升腾着。

    她有一种朦胧的预感。她的诗歌方向从此将会改变。

    她不急于写诗,不急于见写信给她的主编。她要慢慢等待朦胧的预感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