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6:23      字数:2496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

    几只鸡慵懒地卧在院子里晒太阳。大公鸡再也不用担心招来主人的责打,没有了管束,反倒没有了任何欲望,和几只母鸡一起享受午后温暖的阳光。偶尔有几声零星的鞭炮或远或近地炸响,鸡们完全一幅无动于衷的样子。

    冯老师的老伴也感觉到了这个午后阳光的特别,她伸出手来,摸一摸空气的热度,然后蹒跚地回屋。过了一小会儿,冯老师的老伴就推着轮椅出了院子,轮椅上坐着冯老师。几只鸡目送着冯老师的老伴和她的轮椅远去,依旧无动于衷。

    冯老师的老伴推着轮椅在街上慢慢地走。车轮撵压在僵硬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儿碎裂的声响。冯老师的老伴一路上说着话。她一生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今天,她不知道怎么了,她特别想说话。积攒了几十年的话,在今天瀑布一样奔泄而出,拦也拦不住,挡也挡不住。那些话是说给冯老师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死老头子,你再活几天吧,别死在我前边,你死了,我吃谁喝谁去呀。这一辈子呀,我吃定你了,喝定你了,你要是敢死我前边,我就把你锉骨扬灰,让你下辈子脱生不了。呵,我够狠吧。

    老头子,你说,你咋一点人缘都没有呢。你呀,也别怪孩子们不待见你。有你这个一点正型都没有的爸爸,孩子们脸上无光啊。哎,这也都赖我,我没入你的眼,一辈子都没入你的眼,收不住你的心。你说,你的心在外边飘就飘吧,我也认了,你干啥伤孩子的心呢。总给孩子们往外整亲妈,那么点的孩子哪受得了哇。孩子们长大了,懂事了,他们背地里跟我说,妈呀,你咋就不跟他离婚呢,离了,我给妈找一个好的,知道疼妈的。我就跟孩子们说,你爸的心思不在我身上,这也不赖你爸,一开始是我乐意跟着你爸的。孩子们说妈呀,那你以后不许跟着他去贴春联了,你再去,你就不是我们妈了。我说,你们爸的心思都在春联上,我不跟着贴,他贴不上,他贴不上春联,要是急病了,咋去上班呢,咋去给咱们挣钱呢。

    孩子们没办法,我跟你去贴春联,他们就在后边跟着,咱们在前边贴一张,他们就在后边撕一张。那年哪,你打了他们。你从来没有打过他们,他们是你的孩子,你把他们当成和这个花花那个花花生的孩子,你咋会舍得打他们呢。他们老撕你的春联,你就狠狠地打了他们。我说大过年的,不许打孩子,过年打孩子,他会跟你结一辈子的仇呢。你不听,还是打了。我说准了吧?

    老头子,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话,你现在是没法子了,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了。你就委屈着点吧,我都委屈一辈子了。哦,你想说你也委屈,是不?自个的女人在入洞房的时候成了别人的女人,你该委屈。花花下葬那天,你在雨水里给花花唱歌,我真巴不得死的人是我,我去替花花死。我要是死了,你会给我唱歌么?呵呵,我知道,你肯定不会。

    老头子,其实啊,我也聪明着呢,你给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的写春联,把心里搁她们身上,我明白是咋一档子事。你把她们都当成花花,她们身上有花花的影儿呢。村里的人哪会知道呢,都以为你得了花痴了呢。

    你说,你这辈子,就为这一件事活着。冷着我,伤了孩子们,不过,你倒是给咱村做了贡献了呢。咱家给村里人添了嚼头,添了乐子。

    呵呵。呵呵。

    冯老师的老伴暗自笑了。她沉醉在自家产的那些乐子里。

    冯老师看不见老伴的表情,但他听得见她说的话。他的眼睛盯着投在地上的影子。老伴的影子和他坐轮椅的影子叠在一起,只有头不是重叠的,它好像是安在一个臃肿的怪物身上,显得怪异而又可笑。老伴说话时,他就盯着影子上的头看。就有了一种和老伴面对面说话的感觉。

    不,是面对面倾听的感觉。因为,他不能说话。

    这个他一生都在忽略的女人,他居然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来倾听她。他一直以为,这个女人是没有感觉的,她不会在意他对她的忽略。她说过,她怕做不成他的女人。他成全了她,让她做了他的女人。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她想些什么,他从来没有问过她,她也从来没有说过。他就以为她是一个没有想法的女人。她不过是一个略显粗糙的连字都不认得的女人,她会有什么想法呢?

    她居然还知道他的女人们身上都有花花的影子。那是他的一个梦。它只属于他一个人。

    看来,这个跟了他一辈子的女人,他竟然一点都不了解她。

    他继续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话。那些看似零乱的无序的话,包涵着一个女人全部的幸福,全部的希望,全部的绝望。而,全部的幸福,全部的希望,全部的绝望都和一个男人有关系。那个男人就是他。

    她在一个门口停了下来,说,这是杏花花的家。

    她又在一个门口停下来,说,这是桃花花的家。

    ……

    她熟悉他的每一个女人,胜过熟悉她自己。他的女人们的门上还残留着上一年春联的印痕。明天,这些印痕就会被新的春联遮盖住。

    他和她从兰花花家门口经过时,马奔正用刀片刮着上一年春联的印痕。他刮的很仔细,一个细微的残片都不放过。看起来,兰花花家的春联要马奔来贴了。马奔不会自己去费力写春联,更不会请人去写,城里什么高级的春联都有卖的,他高兴买哪样就买哪样。马奔不会只送她的女人一幅春联,春联也不过是讨好女人的一种形式,或者有另外的深意也未曾可知。至于送别的什么,只有兰花花知道了。

    我知道,你的病八成和兰花花有关,我心里清楚着呢。你肯定看见啥了,你受不了了,你就病了。

    冯老师惊愕极了。她是跟了他几十年的女人,还是跟了他几十年的影子?

    这是山花花的家呢。冯老师的老伴又停了下来。

    这一回,冯老师转过头来,他用疑惑的眼神对着女人。女人看见了他眼里的疑惑,也看见了他嘴角流出来的一串口水。就用手里的帕子抹去了他嘴角的口水。说,你忘了山花花是谁了,是不是?

    冯老师点了点头。

    山花花差点成了咱闺女的亲妈呢,你忘了?咱闺女找上门去,非要认亲妈。人家山花花不但没恼了,没和咱打架,还把咱孩子送回来,她还对我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真是暖了我心窝子了。

    冯老师的头又转过来,用疑惑的眼神对着女人。

    你想知道山花花都和我说啥了,是不是?

    冯老师点了点头。

    那话呀我记了一辈子,那是女人对女人才说的话,我不能告诉你。我还说要年年都给山花花贴春联呢,谁想她走得那么早呢,比我小好几岁呢。哎,真是好人不长命。

    冯老师想起来了,他的女人里是有一个叫山花花的。可是,关于山花花的一切,实在是太模糊,太零散了。他无法在他的记忆里提取出一个完整的山花花来。冯老师有些悲哀,他一时搞不太清楚究竟是自己更爱他的女人们,还是老伴更爱他的女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