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6:22      字数:2489
    冯老师得了脑血栓。

    据说是马奔和兰花花在街上发现了突然发病的冯老师。经过抢救,冯老师的命是保住了,但是冯老师的右半身瘫痪了,并且失去了话语功能。

    在城里的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出院那天,冯老师的儿子女儿给冯老师的老伴打电话,说就让留在城里吧,一会把妈也接过来,这个年就在城里过?冯老师的老伴口气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把他送回来吧,他在城里住着死的快点儿。

    儿子和女儿知道冯老师,也知道他们的母亲,就把冯老师送了回来。和冯老师一起送来的,还有一辆轮椅。临走,一双儿女在母亲面前抹了把眼泪,恨恨地说,他啥时死了,您就啥时轻省了。

    冯老师的老伴说,他死了,你们还不美的敲鼓?

    女儿红着两只眼睛斜了一下母亲,他要真死了,我和哥就搭上戏台,唱上它三天三夜的。

    冯老师的老伴长长地哎叹一声,费力地转动着大脑,她想寻找一句话。老朽的大脑缓慢艰难地转动起来,簌簌地落下一层磨损的细沫子。几层细沫子飘过,她终于想起来。那是电视上说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死老头子,真是造孽呀。

    冯老师也是疼过儿女的。

    儿子出生时,花花死了有大半年了。

    婴儿哇哇地哭着不情愿地朝有生命的世界跑来。接生婆的声音夹杂在小婴孩的啼哭声里,冯老师,是个带柄儿的!

    院子里的冯老师一头冲进屋子,接生婆将托在手上的小婴儿移到冯老师的眼前。刚刚离开母体的小婴儿还不太习惯眼前这个冰冷的世界,它唯一表达自己思想的方式就是哭泣,它用哭泣来抗议。小手和小脚在虚无的空中挥舞着,小眼睛紧紧地闭着,和许多的小比起来,张开的嘴巴大得有些夸张。这样一个小东西太奇妙了。冯老师的眼里含着两汪泪。他不敢眨一下眼睛,他怕泪会滚下来,会砸伤眼前这个奇妙的小东西。

    忽然,冯老师做出一个举动。它太出乎接生婆的意料,人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冯老师已经抓起炕上的一团旧棉絮,把托在接生婆手上的小婴儿塞进棉絮。冯老师抱着棉絮团跑了出去。

    冯老师将那团绵软的东西搂在怀里,径直奔向花花的墓地。花花,花花,我把咱们的孩子抱来了,花花你看,你看孩子长得和你一样漂亮呢。

    花花,你睁开眼睛看看哪,看看咱们的孩子……

    早春的风掠过花花坟头的衰草。衰草发出几声呜鸣。

    花花,你听见我的话了,是不是?你在看咱们的孩子对不对?

    冯老师想让花花看得更清楚些,便去剥棉絮,小心地将小婴儿的头剥出来。他刚要把小婴儿举给花花看,随着嗷的一声嚎叫,小婴儿不见了。

    小婴儿的母亲,冯老师的老伴母狼一样将小婴儿护在怀里,血红的眼珠子随时都有溅血的可能。

    冯老师一脸的茫然,他不明白他的一向温顺的女人今天是怎么了。

    我就是想让孩子的妈妈看看孩子,不行?他说。

    我才是孩子的亲妈!她吼。

    冯老师更加地茫然了,这孩子明明是和花花有的,咋就变成你的了?

    女人什么也不想说了。她和他能说清什么呢?她是他的女人,实际上,她不过是花花的替身。他不是在和自己过日子,是在和花花过日子。

    她争不过一个死去的人。

    她争过什么么?没有。她什么也没争过。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心甘情愿地做替身,心甘情愿地做他喜欢做的事。这个男人,从看见他开始,她就认定他是她想要的男人。可她不是他想要的女人。她在心底里盼着,盼着有一天她不再是别人的替身,她会变成他想要的那个女人。

    这一天还会出现么?

    大概是老天可怜了女人,经过一番折腾的小婴儿竟然相安无事。

    女儿出生时,有了儿子的教训,冯老师的老伴把孩子看得牢牢的,惟恐再有个风吹草动。就连睡觉,女人的一只耳朵都是醒着的。

    这一回,冯老师很安静,只是远距离地看着孩子。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彩。女人问他,这又是你和谁生的孩子?

    冯老师快乐地说,是和山花花生的,你看你看,鼻子嘴巴长得都像妈妈呢,是个漂亮的孩子。

    冯老师持续着幸福的表情,幸福的注视。问他话的女人不在他的世界里。

    无论是女人的希望。还是女人的绝望。都不在。

    冯老师的老伴开始给自己灌输一个概念。她其实不是需要冯老师,她真正需要的是冯老师的供给。有了他的供给,她和她的孩子们才能生存。如此一想,冯老师的老伴轻松了许多。在许多的习惯中,比如习惯了冯老师喜爱别的女人,习惯了跟着冯老师去给他的女人们贴春联,等等吧,她强迫自己只承认习惯了冯老师的供给这一条。前边所有的习惯都是为后边的习惯服务的。只有这样,她才能带着她的孩子们坚定勇敢地生存下去。

    她有意地让孩子们拉开和冯老师的距离。她怕孩子们从冯老师的身上沾染上这个花花那个花花的气息。为了让拉开的距离长期地保持下去,她不辞辛苦,把自己化成一条深深的小河,让冯老师和孩子们隔着河打招呼,隔着河说话,隔着河传递亲情。孩子们上学,她跑去学校求校长,说什么也不能把孩子们放在冯老师那个班。她和校长说,当老子的怕是舍不得管自家的孩子呢。

    不知道河水不够深,还是河面不够开阔。反正,关于花花们的信息被两个孩子捕捉到了。

    冯老师的老伴从孩子反常的情绪上接受到了她不愿意接收的信息。读小学的儿子和女儿几乎同时抑郁起来,从家里出去时是两张闷闷不乐的小脸,从学校回来依旧是两张闷闷不乐的小脸。并且,兄妹两个在刻意回避他们的母亲。母亲问,孩儿啊,咋的啦,病了?和同学打架啦?兄妹躲闪着母亲的眼睛,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答。母亲惊惶到了极点,忘了吃饭,忘了睡觉,忘了把自己变成深深的小河。

    有一天放学,两个孩子迟迟没有回家,冯老师的老伴去路上迎,去学校找,都没有看见兄妹两个。正六神无主时,山花花领着两个孩子找上门来。

    山花花人还没进来,嘻嘻的笑先球似的滚进来,屋子的角角落落都滚满了笑声。

    山花花的笑怎么也打不住,说出来的话不停地被笑给噎住,话就变得疙疙瘩瘩的。

    嫂子——嘻嘻,两孩子跑我家认,认亲妈去了——嘻嘻,哭一条笑一柳的非说我是他们亲妈。嘻嘻。嘻嘻。

    山花花忽然打住笑,正色对目瞪口呆的冯老师的老伴说:

    嫂子,没事,我不会往心里去的。村里人谁不知道冯老师,谁不知道嫂子。说真的,嫂子,这丫头长得挺招人稀罕的,正好我也没闺女,嫂子要是舍得,就给我做个干闺女吧。

    冯老师的老伴多想给眼前的山花花跪下去,山花花值得她一跪。许多年以来,她头一次对冯老师喜爱的女人充满了感激之情。

    她没有跪。她在心里给山花花跪了。

    而且,她还在心里对山花花说,每年的春节,我都会给你贴春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