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1 21:54      字数:3393
    女人从山上走下来,挎着不知何时被老哑巴装满了猪菜的篮子,走过那条和她生命有着密切关系的小河。小河水远没有二十年前丰盈了,瘦弱了很多。女人走过它,走进小村,走过小村的一家一户。走到离女人和老女人的家不远处的一个门口时,女人的脚步顿了顿。女人想,她此刻的心情应该是疼痛的。她的山,她的河,眼前的这个门口,她每天看着它们,经过着它们,它们给她的折磨一点都不比老女人给她的折磨来得少。那些每天面对的痛,一重又一重地袭来,拍打着她的心,最初它痛极了,经过二十年的拍打,痛到了极致,反而不痛了,麻木了。如果没有老女人的存在,女人可以逃脱她的山,她的水,她的所有眼睛可以看见的痛。可是,她要守着那份承诺,她不能走。眼前的这个门口哇,偏偏就和她的承诺有关。

    门里的那个让女人在二十年前做出决定的女人已经不在了,很久以前就改嫁了。门里的女人叫菊豆。菊豆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比富贵小十来岁。女人和富贵结婚时,她记住了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小姑娘的眼睛。那双眼睛澄澈极了,透明极了,那样的一双眼睛竟然噙了浅浅的泪。浅浅的泪给了那双眼睛几分的委屈,几分的忧怨。女人就记住了那双眼睛。和富贵出双入对地上工下工时,偶尔会看到小姑娘,富贵就笑呵呵地和小姑娘打招呼。那时才知道,小姑娘叫菊豆。菊豆却不领富贵的情,沉着脸儿迅速地转过身子,给富贵一个后影看。富贵笑笑,这个疯丫头,你不说长大了就嫁给我么,这咋连理都不理了?女人就懂了那层浅浅的泪的涵义。其实,女人在见到那双眼睛时就懂了。女人最懂女人的心。再小的女人也是女人。

    几年后,长成大姑娘的菊豆出嫁了,嫁给了山那边的一户人家。嫁了过去,才知道男人是个肺痨子。肺痨子把他的婚姻像拉扎辫子的皮筋一样,拼尽全力想拉得长一些,再长一些。肺痨子把他的皮筋拉到十年头上时,再也没有气力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撒手而去了。死了男人的菊豆孤零零地回了山这边的娘家。十年的婚姻生活已经把菊豆漂洗得苍白无色了。村里的广播刚一播出招河工的消息,菊豆就报了名,她想超强度的劳作总会暂时地填补一下空得发虚的心吧。

    河工出发那天,女人跨着富贵的衣物,陪着富贵在菊豆的娘家门口等着菊豆。就在这个门口,女人牵着菊豆的手说,好妹子,你哥在外边,有你照顾着我就放心了。女人把这句话说得心事重重又意味深长。这个门口见证了女人的心事,见证了女人的嘱托。

    富贵是站着走的,却是躺着回来的。

    富贵和菊豆走后,女人突然间就六神无主了,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女人后悔了。苍惶无助的女人只有暗暗祈祷,希望富贵和菊豆之间相安无事,清清白白,希望他们的关系不要像她预先铺陈的那样发展下去。不要。那样的结局是女人无法面对的。女人想,就让她这辈子欠了富贵吧,来世还给他做女人,做一个完完整整的女人,能给富贵生儿育女的女人。

    女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竟然是如此的一个结果。才几天的工夫,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会气若游丝了呢?女人说,富贵呀,几十岁的人了,咋就变得越来越孩儿气了呢,别逗了,快起来吧。如丝的气息更加地细弱了,就快要断了。女人说,富贵呀,你的魂儿在挖河吧,快回来吧,那河咱不挖了,啊?在女人的呼唤中,富贵猛然睁开了眼睛,无限眷恋地盯视着女人,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替我——照顾,照顾好——妈……富贵的眼底充满了期待,他在期待他的女人的回答。女人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细弱的气息终于断了。富贵的眼睁着,永恒地注视着他的女人。

    老女人没有经历富贵的死亡过程,富贵被抬回家时,街坊四邻怕老女人承受不住打击,把老女人给骗走了。从小就和老女人要好的一个姐妹,也自产自销地嫁在了小村里。那个姐妹的女儿出息得很,嫁到了县城里。这几天县城的影剧院里来了一个评戏团,要唱整出的《秦香莲》。老姐妹力邀老女人去县城里的女儿家看戏去了。老女人从小就爱听戏,是个不折不扣的戏谜。可这次,老女人却不太想去,她说,我家富贵挖河去了,我要在家里等富贵,昨晚上做梦,富贵说这两天就回来了。老姐妹有些急了,你不去,我也不去了。老女人这才不太心甘情愿地跟着去了,头一次离开她的小村子。

    坐在台下看戏,老女人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叫她,那个声音好熟悉。老女人就跟着那个声音走。一直走到了村里,然后又进了家门。很多人围在炕上,声音化作一股清烟儿从人的缝隙间钻过去,扑在炕上躺着的一个人的身上,不见了。老女人清楚地看见,炕上躺着的那个人是富贵。富贵快要死了。老女人喊,富贵,富贵呀,你应妈一声啊。富贵的眼睛睁开了,目光对着身边的媳妇,嘴巴动了动,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就闭上了,再也不说话了。他完全听不到老女人的呼唤。富贵,富贵呀!老女人站起身子便想往外跑,一排一排的椅子和椅子上坐的人拦住了老女人。老姐妹抓住老女人的衣襟儿,问老女人不好好看戏,耍的哪门子宝。老女人说,我看见我们富贵了,我们富贵要死了,我喊他,他不理我,我不放心了,想回村了。老姐妹劝老女人,看个戏都不安生,你就是想你们富贵了,下回富贵再出门,媳妇别带行,千万得带上老妈。老女人心想,大概真的是太想富贵了吧,刚往四十里数的富贵,身板壮得像头牛,哪能说死就死呢。老女人强迫自己定下神儿来看戏,看来看去,台上的包公是富贵,秦香莲是富贵,冬哥春妹也是富贵。

    老女人再回到村里时,富贵已经安葬了。

    村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空气潮潮的。潮润的气息不客气地扑打着村里的一草一木。老女人垂着苍老的头往家里走着。很多年了,老女人已经习惯了垂着头走路,垂着头走路的老女人的眼里没有了山的影子。老女人的腰很理解老女人,过早地弯了下去。愈是往家走,那股奇异的味道愈是浓烈。好像有人在搀扶着老女人往家的方向走。老女人看不见搀扶她的人,看不见搀扶她的手,也好像在有人和她说话,她看不见说话的人,听不见说话的内容。只有怪异气息铺天盖地的扑打。老女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个村子是怎么了,等她慢慢地想起这些问题时,发觉自己已经躺在炕上了。老女人还发现天快了黑了,她隐隐约约地看见,她身边的炕上放着吃饭的小炕桌,桌上有两只碗,由于躺着,她看不清碗里是什么东西。

    见老女人动了,缩在角落里的女人开了灯,端起小炕桌上的碗看了看,说,粥都凉了,我给您热热去。说着转身要走,老女人叫住了女人,富贵回来了吧?

    女人的眼盯着碗里的粥,没回来。

    老女人看着盯着粥碗的女人,我看见他回来啦。

    女人使劲地盯着碗里的粥,他去挖河了,咋能说回来就回来呢。

    老女人使劲地看着盯着粥碗的女人,是你叫富贵去挖河的吧?

    女人的眼睛抖了一下,手里的粥碗也跟着抖了一下,是我叫富贵去的。

    大段的沉默。长时间的寂静。

    突然,老女人像一条老母狼般从炕上蹿下来,一下子把女人扑倒在地,两只老狼爪加上一副老狼嘴,凶残地在女人身上任何一个地方撕咬着。撕咬着。女人很快被撕咬得鲜血淋淋了。鲜红的血更加地激怒了老母狼,把老母狼的残暴的狼性推到了极致。老母狼开始了几近狂颠的撕咬。女人不躲,不闪,不反抗。女人说,你咬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老母狼显然听清了女人的话,她收起了狼爪和狼嘴,停止了撕咬。老母狼变回了老女人。老女人气喘嘘虚地骑在女人的身上,对女人说:

    你想死,哼,门儿都没有,你要好好地活着,我会一点一点地折腾你!

    在以后漫长的二十年中,女人深切地体味到了老女人话语的涵义。

    对一个人最好的折磨方法,就是最大限度地束缚这个人,让这个人的心灵慢慢地僵化,慢慢地沙化。行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生存的希望很远,今天的艰难跋涉不过是对昨天的机械的重复。老女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用尽了各种办法,她要把害死富贵的女人牢牢地拴在她的腰上,变成一只失去自由的糕羊。老女人穷尽手段,让街坊四邻,让村里人,都知道她有一个孝顺的好儿媳。没有电视时,老女人充分利用语言的功能,把儿媳变成乡里乡外公认的好儿媳。老女人一说起她的好儿媳,就痛哭流涕,说,我咋不早点死了呢,这么耽误着我的媳妇,我不忍心哪。电视机在小山村里渐渐地普遍起来时,老女人的腿脚已经很不方便了,但是这并没有妨碍她的计划。老女人弯着越来越弯的腰,拄着棍子到村长家问村长,全国大不大?村长答,大。老女人说,有多大?村长答,大得能吓您老一跳。老女人说,我儿媳妇要是上了电视,是不是全国人都能瞅见?村长答,是。老女人说,我那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媳妇该不该上电视?村长答,该。老女人颤颤地说,那你把我儿媳给我弄电视上去?求你了。老女人的一个求字刚出口,一双衰老的腿沿着木棍子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