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3-07 10:38      字数:2687
    从那天起,女人的被子里再也没发现过野棘篱。然而,女人的背却总是适时地疼痛起来。每当富贵想把他男人的坚硬男人的柔软融进女人的身体里时,女人的后背就会剧烈地疼痛起来。那是一种无法坚忍的疼痛。疼痛让女人的嘴里鸣响着奇特的滋滋声。更可怕的是,富贵的脸不再是富贵的脸,它变成了另外一张脸,那张在黑暗的夜里会发出亮光的脸,是由几张脸重叠在一起的,它们看上去都有些像富贵,却又不是富贵。它们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女人。女人骇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慌乱地叫着,富贵,富贵,你在哪儿?富贵把女人揽在怀里,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女人推开富贵,说,你不是富贵。富贵摸索着点燃了油灯,对女人说,你好好瞅瞅,我是富贵呀。女人借着光亮仔细地打量着富贵,没错,灯影里晃动的男人真的是她的男人富贵,女人说,你真的是富贵?富贵再次把女人揽在怀里,无限痛惜地说,嫁给我,真的是难为你了。

    女人和富贵结婚多年却一直无子。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影子一样跟着女人,上天入地,它们跟定了女人,甩都甩不掉。富贵从来不说什么,只是会偶尔地自己喝喝闷酒。每逢这时,女人的心里难受极了,富贵不说什么比说什么还让她无法承受。女人就靠在灶台边掉了几颗泪。老女人鬼影般飘到女人的身边,看着伤心的女人,阴郁地说,咋地啦,委屈呀,成天看着我们孤儿寡母的不随心吧?不随心,你身上不长着腿了吗,走人哪!让老女人得意洋洋的是,以她刚才说话的音量,屋子里喝闷酒的富贵是绝对可以听见的。可是,富贵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态度,他好像完全没有听到老女人话的样子。这确实是件让老女人得意的事情。得意的老女人用神情在女人面前夸张地展现着她的得意。女人心头悬着的那把剑终于出鞘了,它亮剑的速度太快了,女人来不及躲闪,就被它深深地刺中了。被刺中的女人转身扑进了夜色里。

    无风。无雨。女人的情绪没有衬托,没有陪衬。女人的身子织机上的梭一样,穿透越来越浓稠的夜,快速而自由地行进着。女人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这像什么呢,梭不好,不自由,比梭形象的是什么呢?鱼。对,自己像一条游在水里的鱼。现在的自己还不是一条真正的鱼,只是像鱼,成为一条真正的鱼将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但是,要成为一条永远快乐的鱼,前提是要有一条小河。那是一条属于鱼的小河。很多年前,自己差点就成了鱼了,是富贵阻止了自己变成鱼的计划,现在,她想变成一条鱼,再也没有任何力量来阻止她了。像鱼的女人在夜色里游动着,寻找真正的把她变成鱼的小河。很快,小河就在眼前了。女人做了一个深呼吸,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比夜色更重的山色,然后,闭上眼睛,投向小河的怀抱。过了一小会,女人想,自己可能真的变成鱼了呢,于是,女人想摆摆鱼尾,来一番开怀的畅游。而,鱼尾好像是太沉重了,女人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轻松地游动起来。女人就更加努力地摆动着鱼尾,她不甘心,她一定要游动起来。

    阿巴,阿巴……这是什么奇怪的声音在女人的耳边响起?女人费力地睁开眼睛,灌进来的是满眼的夜色,还有满眼的星光。女人伸出手去摸自己的鱼尾,却什么都没摸到。难道自己没有变成鱼么?女人困惑极了。阿巴,阿巴……那个声音又在女人的耳边响起来。女人朝声音的方向转动着脸,一股温热的气息扑在女人的脸上。女人渐渐地看清楚了,是一个人守在自己的身边,奇怪的声音就是那个人发出来的。他依旧在“阿巴,阿巴”地叫着,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喜。女人努力地想了想,眼前守着自己的人可能是村里的老哑巴吧?老哑巴和女人不在一个生产队干活,两个生产队离得很近,所以她会经常地看见老哑巴。女人开始不知道老哑巴是哑巴,她听人们总是管一个男人叫“老哑巴”,才明白人群里默不作声的那个男人是老哑巴。老哑巴在家里是老小,因而,“老”哑巴是从小时一路叫过来的。女人有点明白了,自己大概是被老哑巴给救了。

    老哑巴把女人送到家门口,女人朝着老哑巴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老哑巴也朝女人笑了笑,却不走,向女人打着手势,让女人先走。看着老哑巴固执的样子,女人只好先进了家门。女人明白老哑巴的意思,他不放心她,怕他一走,她会再回到小河边。

    第二天早上,女人起来抱柴烧火,门吱的一声打开时,一个人影在门口倏地消失了。女人在心里对那个人的背影说,放心吧,我不会再干傻事了。

    老哑巴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哑巴了。女人看着不远处在给柿树修枝剪杈的老哑巴从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个孤独的男人是第三次给她生命的人,第一次给她生命的母亲客死他乡,第二次给她生命的富贵,也是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男人。女人听见自己在心里轻轻地唤着,富贵,富贵……女人相信,富贵也听得到她的呼唤,听得到她的心声。女人说,富贵呀,富贵,老哑巴也救过我的命呢,我这是第一回跟你说,你不会生气吧?那个晚上我是真伤了心呢,老家伙咋对我,我都能忍着,有你疼着我,我就不觉着委屈。细想起来,你也挺难的,都是你平常把我给宠坏了,给我的全是你的好,稍有点不好我就受不了了。老哑巴把我救回来,我就想明白了这个理儿,觉着这辈子亏了你的,下辈子都没法还清了。能还一点就还一点吧,富贵呀,我没想到哇,我咋就把你的命给还没了呢?我要是知道那样,我情愿老哑巴不救我,用我的命换你的命。

    是的,女人想了二十年也想不明白,她想用另一个方式还富贵对她的那份情意,可,怎么就把富贵的命给还没了呢。

    那年刚刚开春,村里的大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广播,说上边要挖一条造福百姓的人工河,号召青壮年劳力出河工。让女人心动的不是出河工给的回报,而是另外一件事情。女人心想,这事真是巧呢,想啥就来啥,看来是老天想成全她呢。女人的心忽然被戳漏了一般,一股酸涩的液体从心的洞孔里呼呼地往外奔涌着。女人知道,下这个决心,首先要过了自己这个关,再痛,也要堵住心的洞洞。哪怕用自己的肉去堵,用自己的血去堵。女人就去给富贵报了名。报名回来,女人默默地做饭,默默地吃饭,默默地给富贵收拾东西。富贵以为女人又在生婆婆的气,就逗女人,跟老太太生气了?跟老太太生气也不至于让我离家出走哇。女人忽然停下手里的活儿,一把抱住富贵,满口细密整洁的牙齿在富贵的肩头有力度地搏击着。富贵感到了丝丝的疼痛,用手扳过女人的一张脸,富贵发现,女人的脸上早已爬满了零乱的泪痕。富贵的心疼了,眼也疼了,他不知道他的女人怎么了。他想知道。女人的眼睛被泪水给淹没了,女人的眼睛就躲在泪水后边看着富贵,女人说,富贵呀,今天我想让你要我呢,比哪天都想呢。然后,女人就激动起来,女人用她的激动带动着富贵的激动。富贵关了那盏只有几瓦的发着红光的灯,全身心地陷进女人的激动里。女人的嘴里没有了嘶嘶声,因为女人的背没有适时地疼起来。女人的眼睛就躲在泪水后面笑了笑,看来,这真是天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