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3-07 10:38      字数:3491
    女人不会忘了她新婚的那个夜晚。

    女人的老家在安徽,那一年老家发大水,女人的一家逃荒逃到了天津。女人的父母和哥哥染上了瘟疫死在了逃荒的途中,女人只身一人来到天津北部的盘上脚下。女人听父母说过,她的一个什么亲戚就在盘山脚下,可是,女人把盘山下的村子都问遍了,也没打听到她的那个什么亲戚。最后,女人弹尽粮绝了。女人瑟缩在桥洞下狠狠地大哭了一场。那是一次最痛快淋漓的哭泣,是一次最无助的哭泣,是一次最绝望的哭泣。哭够了,哭累了的女人从桥洞里走出来,站在在小河边掬两捧水洗了洗脸,把凌乱的头发抿了抿,然后女人做了一个跳跃的姿势。那个姿势可以使女人变成一条鱼,一道绝美的弧线划过,几朵漂亮的水花开在河面上。鱼儿已经被小河拥在了怀里。就在女人彻底变成鱼儿之前,女人闻到了一股味道。是柴草的味道。正是该吃晚饭的时间,不远处的小村上空飘漾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炊烟被风儿打散,三三两两地向着小河的方向奔涌过来,最先到达的那一缕烟儿,看见河边站着一个衣衫破旧却绝对是正在妙龄的女子,就俏皮地缩小了身子,钻进了妙龄女子的鼻孔。温暖的柴草的气息在顷刻间弥漫了女人的心,女人的心软软的,醉醉的。也是在那一瞬间,女人做出了一个决定,在她变成一条鱼之前,她想做一件事。她想用这件事和自己打个赌。于是,女人闻着温暖的柴草气息,走进了小村子。

    女人怯怯地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前。透过门缝儿,女人看见一只黄色的柴狗正卖力地对着门口的动静狂吠着。女人吞下一大口的口水,给自己鼓了鼓劲,伸出手去拍打木门。一个头上顶着几片草屑的中年女人来开了门,黄色的柴狗跟在主人身后,更加猛烈的叫着。主人将门开了一条刚好可以让一颗头探出来的小缝儿,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女人,用陌生的语气问:又是来要饭的吧?女人又吞下一大口的口水,点了点头。女人的头还没有完全抬起,眼前的那颗头就缩回了门缝里,门缝也跟着消失了。黄狗一边叫着,一边用爪子抓门,大有出来咬上女人一口的气势。女人就听见门里主人喝斥狗的声音,还有一句和自己有关的话:要饭的比苍蝇都多,这么大的闺女也好意思出来要饭,真是的。女人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而又坚硬,她几乎挪不动脚步了,几乎不想完成和自己打的那个赌了。在和自己打的那个赌里,女人给自己限定了一个数额。这个数额是“2”。费了好大的气力,女人才站到了自己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赌注面前。眼前的这扇门将是怎样的一扇门呢?是一扇把她变成鱼的门么?就在女人举起手想要验证一下门的性质的时候,身后过来一个年轻的男子。肩上扛着锄头的年轻男子也在女人站的门前停下来,他好奇地看着女人,说,你找谁?女人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模样有几分俊朗的男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垂下头说,不找谁。年轻的男子推开门,在他的身影和锄头消失在门里之前,回过头来很深地看了看垂着头的女人,说,你,是不是饿了?女人的头更深地垂了下去。她想,还是变成一条鱼吧,起码游在河里的鱼不会被人们的目光把自尊一层一层地给剥尽了。女人就要转身逃离了,就要去河边变成一条鱼了,这时,她听见年轻的男子说,你要是饿了,就跟我进来吧,我妈妈肯定把饭做熟了。那是世界上最打动人的一句话。它瓦解了女人想要逃离的意志,瓦解了女人想要变成鱼的意志。女人打赢了和自己的那个赌。

    几个月后,女人成了年轻男子的新娘。成了那个叫富贵的年轻男子的新娘。

    女人和富贵是幸福的,是激动的。当富贵有些紧张和慌乱却又是小心翼翼地想把他心爱的女人彻底变成他的女人时,他听到了女人一声痛苦的呻吟。然后,富贵就在女人的身下摸到了几颗棘篱。点燃了如豆的油灯,富贵一颗一颗地摘掉扎在女人背上的野棘篱,血从细小的洞孔中流出来,富贵慌忙用自己的手指去堵住那些洞孔。女人对富贵说,没事的,一会就不流了。富贵固执地不让自己的手指离开。后来,女人在富贵的怀里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女人发现自己依旧在富贵的怀里,而富贵像一尊泥塑一样坐着睡得正香,一串晶莹的口水在富贵的嘴角悬荡下来,犹豫着不知落往何处。令女人惊奇的是,富贵的几根手指依旧按在她后背的伤口上。女人在那一刻被感动了,她想,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要跟定一生的那个男人。

    可是,新婚的被子里怎么会出现的野棘篱呢?女人想不明白。富贵说,也许是他从地里带回来的吧,野棘篱讨厌得很,专门挂在人的衣服上。女人也就不说什么,只是每次富贵从地里回来时,认真地帮富贵检查一番,有时,富贵的身上鞋子上竟也真的挂了几颗野棘篱。可,有时野棘篱还会出现在他们的被子里,而且,野棘篱像是长了眼睛,只扎女人。并且,每次女人挨扎,都是激动地等着富贵把她变成他的真正的女人的时刻。窗外的风拍打着新糊的窗户纸,发出唰唰拉拉的声音,女人胆战心惊地缩在富贵的怀里,富贵,咱家是不是有鬼呢?你听,风在叫你的名字,富贵呀,富贵呀……还有,那些野棘篱肯定是鬼放的,富贵,鬼不会是我死去的爹娘和哥哥吧,我没经过他们的同意就嫁给你了,他们是不是生气了?富贵怜惜地哄着女人,别瞎说,鬼都是人编出来吓自己的。

    女人结婚后没几天就去生产队干活了,每天和富贵一起上工,一起下工。家里留下老女人守着家。女人从地里回来后,紧锣密鼓地做一家三口人的饭。女人知道,没嫁给富贵时,家里的饭都是老女人做的,自从嫁给了富贵,家里的活老女人就一推六二五了,在家里基本上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捏了。女人从来不说什么,她是婆婆,她有享受当婆婆的权利。另外,女人对老女人也充满了一份感恩的心,如果当初老女人不同意收留自己,自己恐怕早已成孤魂野鬼了。所以,女人无怨无悔地做着老女人的儿媳。退一步讲,就算不是为了老女人,为了富贵,女人认为自己也该是无悔无怨的了。在地里劳作了半天的女人,抱柴烧火准备做饭。富贵蹲在灶口,想给女人打打下手,刚要划着火柴,老女人在屋里说了话,富贵呀,咱家可没这个习惯,做饭是娘们干的活。富贵只好无奈地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女人的屁股,离去了。女人忽然想起还没问问婆婆做什么吃食,就挑起老女人屋子的门帘,问,妈,今儿做啥?女人的家乡是管母亲叫娘的,和富贵结了婚,女人叫了老女人第一声娘,老女人面色阴沉地告诉女人,人要入乡随俗。受了教训的女人就把娘改成了妈。就在挑起门帘的那一瞬间,女人忽然发现老女人在慌乱地藏什么东西。由于藏得匆忙,老女人的手好像被那包东西伤到了。虽然老女人在尽量掩饰自己的疼痛,突发的疼痛还是让她锁紧了眉头,并且,手下意识地甩了甩。一颗圆滚滚的血株儿毫无防备地被甩了出来,落在女人挑着门帘的那只手臂上。

    女人沉默着做饭,吃饭,收拾完碗筷,沉默着扛起屋檐下的农具往外走。富贵说,上工的钟还没敲呢,走那么早干啥?女人仿佛没有听见富贵的话,脊背挺直地走出了院子。女人沿着小径慢慢地走着。脚下的这条小径不知道何时变成的小径。它原本是长满了杂草的,千万只脚在它的身上踏来踏去,便把杂草踏平了,踏出一条小径来。小径的两边依然长满了茂盛的杂草,野棘篱三三两两地隐在杂草里。那些带刺的野棘篱仿佛不是挂在枝杈上,而是粒粒都挂在女人的心上呢。女人断定,老女人藏得肯定是野棘篱,然而,她为什么要摘野棘篱藏起来?被子的野棘篱真的是老女人洒的么?自己和老女人没有深仇大恨,她凭什么这样做呢?这些问题比野棘篱的刺儿还要尖,毫不客气地刺向女人心脏的最深处。要不要和富贵说呢?可万一是自己看走眼了呢?整个下午女人被这些问题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女人决定,她一定要亲眼看看老女人藏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没有真正的证据之前,她不会和富贵说什么。下工时,女人和中午一样,没有等富贵,一个人急匆匆地先回了家。家里没人,老女人不在家,这正是个绝好的机会。女人掀起炕上铺的垫子,她清楚地记得老女人就是把东西藏在了这个垫子底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女人不甘心,继续在老女人的炕上翻找。就在女人专心致志地满炕翻找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女人的身后飘了过来,在找野棘篱吧?女人猛地一回头,见老女人一颗钉子似的站在自己的面前。女人窘迫极了,她想撒个谎,没等女人美丽的谎言编织好,老女人说,后背被野棘篱扎的滋味好受么?女人鄂然地看着满脸阴扈的老女人,后背嘶嘶地发出疼痛的鸣叫声。女人想说为什么,可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每一个字都不再是字,它们化成了一颗颗的野棘篱,卡在女人喉管里,女人只好伸长了脖子,想把它们咽下去,或者吐出来。老女人嘿嘿地冷笑了,你想知道为啥,是么?我告诉你,都是你抢了我的富贵,富贵是我的,谁抢了她,谁就是我的敌人。敌人!敌人!每一个字都在老女人的嘴里吱吱地叫着,狂乱地跳着一曲仇恨的舞蹈。忽然,吱吱声停止了,仇恨的舞蹈戛然止步了。老女人的脸上满是泪水。流着泪的老女人无助极了,衰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