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3-07 10:38      字数:3062
    女人和老女人的故事在电视上播出后,其他诸多的媒体蝴蝶似的朝着女人和老女人的家里飞来。面对媒体的“长枪”和“短枪”,女人依旧保持了她一如既往的沉默,依旧把表演的空间留给老女人。老女人的表演却多少有些不尽如人意起来。许是老女人的才情在第一次用得太过投入了,在后来的演说中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嘴巴上夸着的儿媳妇尽是些碎片,让人费好大的劲也不能连缀起来。夸着夸着儿媳妇,老女人便会冒出一句,他怎么就走了呢?问他是谁走了,老女人就会连着哎哎两声,说,真是对不住,老糊涂了,我说到哪儿了?扛“长枪短枪”的人摇摇头,把老女人拉回到他们需要的思路上来。老女人的嘴上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儿媳妇的光荣事迹,眼睛里却少了感激和感动,眼底储满了和话语不一致的深刻的忧怨。沿着设定的思路说了没几句,老女人又说,他怎么就走了呢?没有办法,媒体只好更多地利用女人和老女人的肢体语言,才勉强地拍够了需要的镜头。比如,让女人拿梳子给老女人梳梳头,让女人给老女人捶捶背揉揉肩。扛着长枪短枪的人们终于满意而去时,老女人趴在窗台上,将脸贴在玻璃镜上,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嘴巴里含糊不清地说,他怎么就走了呢?在一旁的女人冷冷地笑了笑,她明白老女人在借着别人的背影,思念她生命里的那个背影。自从嫁给富贵,女人从未听老女人说过富贵父亲的只字片语,可前两天的晚上她说了。那绝对不是两个字那样简单。再毒的蛇都有致命的七寸,那两个字就是老女人的致命的七寸。所以,老女人几乎让那两个字沉寂了一辈子。被打中七寸的老女人甚至没有心情享受控制自己的那份胜利感了。女人想。一个被打中七寸的人肯定是痛苦不堪的,否则机关算尽的老东西不会在众人面前漏洞百出的。

    当女人拎着篮子出门给猪采猪草时。老女人的脸依旧贴在玻璃镜上,嘴巴里唠叨着那句他怎么就走了呢。两只快要被下垂的眼皮盖住的眼睛,透过玻璃镜,空茫地望着远方。

    女人想着她的心事,不知不觉来到了山脚下。盘山像个巨人一样冷漠地拦住女人的路,女人垂着头,只看见粗糙的山的脚趾。脚趾上生长着高矮不齐的毛发。就是它,就是这座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留下了她的婆婆老女人的足迹。当然,关于这座山和老女人的故事,女人是听街坊邻里讲起的。这座山是老女人的望夫山。

    赶车人从后窗逃走后,老女人抱着富贵每天爬上山,像以往那样,望着天边,等着赶车人从天边回来。和原来不同的是,这回的天边是属于她和富贵两个人的。两个人的等待总比一个人的等待效果要强烈一些,有着两个人的等待,赶车人怎么会忍心不回来呢?再后来,就有了三个人的等待。遥远的天边就属于三个人了。有了三个人的等待,赶车人更没有理由不回来了。老女人等着赶车人回来,等着她的赶车人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取名字。赶车人撒完种子就走了,收获的季节也没有回来,所以,他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们的果子取名字。第二个孩子也是个儿子,他长得比富贵更像赶车人,一举手像赶车人,一投足像赶车人。他就是赶车人的小时候。再大些,学会走路了,连走路的样子都像赶车人。老女人就真的把第二个儿子当成小时候的赶车人。在山上守候着属于三个人的天边时,老女人把第二个儿子搂在怀里,对富贵说,你知道弟弟将来是干啥的么?富贵的手里正用毛毛草编着一只小狗,朝着老女人摇了摇头。老女人说,你弟弟呀,将来是个赶大车的,赶着两匹高头大马,马是红色的,脖子下挂着一串玲当。有一天哪,天下着雪,你弟弟从山下的一个小村子经过,雪太大了,把你弟弟给截住了。你弟弟就停了马车,住在村里的一户人家里。那户人家有一个大闺女,一眼就看上了你弟弟。后来呀,后来……老女人的泪水一颗一颗地落下来,第二个儿子仰起脸,说,妈妈乖,不哭。老女人的泪水就连成了线,倾泻在孩子稚嫩的小脸上。富贵停止了编小狗,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三个人的天边,他盼着一个赶着两个高头大马的人从天边出现。因为他一出现,妈妈就不会哭了,他和弟弟也不会每天爬山了。

    富贵到底盼来了这一天,他再也不用每天跟着老女人爬上山顶去守候他们的天边了。因为他的弟弟死了。那个还没有来得及让赶车人取名字的刚刚三岁的孩子,肚子疼得从炕头滚到炕尾,又从炕尾滚到炕头。等到老女人的父母亲请来村里的土郎中时,孩子已经在老女人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老女人抱着孩子,不吃不喝不睡,她慈爱地看着孩子说,这孩子咋就睡这沉呢,哎,都是每天爬山给累的。吻着孩子的额头,老女人说,乖孩子,好好睡吧,往后哇,我们再也不爬山了。是个夏天。孩子的尸体开始在老女人的怀里腐烂。后山的苍蝇嘤嘤嗡嗡地越过山峰,前仆后继地往老女人的家里赶。浓稠的苍蝇像乌云般遮住了整个小山村,一场暴烈的苍蝇雨很快洗劫了小村子。那是让很多人很多年后一想起来还浑身起疙瘩的一场雨。当包括老女人的父母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老女人神经出了问题的时候,老女人抱着孩子出了屋子,对门外几个拿锹的年轻汉子说,挖个坑埋了吧,别告诉我埋在哪儿。

    从那天起,老女人再也没有爬过她闭着眼睛就能爬上去的山,再也没有提起过属于她的天边,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的赶车人,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的第二个没有来得及取名字的孩子。她把它们都深深地埋葬了。老女人的眼里只剩下了富贵,富贵成了老女人的唯一。富贵是老女人活下的理由,富贵是老女人全部的希望和欢乐。富贵不仅仅是富贵,富贵是一个女人对天边的那份期盼,富贵是一个母亲对另外一个孩子的爱怜。富贵是老女人的儿子,富贵是老女人的赶车人,富贵是老女人的第二个孩子。富贵是富贵。富贵不光是富贵。

    虽然叫山,其实山不是很高的,女人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山顶已经不是过去的山顶,它被村西的老哑巴承包了,一片柿林郁郁葱葱地在这里成长着。这片柿树被老哑巴承包,是属于老哑巴的。但,它也是属于女人的。女人的富贵就埋在这里,埋在这片柿林里。当初埋富贵时,是请了风水先生的。

    从那以后,这座山也成了女人的望夫山。遇到开心的事或者不开心的事,女人都愿意来山顶陪富贵坐一会儿,和他说说话。柿树就快要挂果了,老哑巴正在给柿树修枝剪杈,见女人出现在柿林里,老哑巴朝着女人笑了笑。女人也朝着老哑巴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了。眼前就是富贵的坟了。富贵的坟前放着一簇山上开的野花,周围的杂草被拔得干干净净。女人知道,这都是老哑巴干的。从富贵死的那年,老哑巴就已经这样做了。那年,老哑巴看到了有生以来最惨痛的一个场景,他看见富贵的女人抱着富贵的骨灰(那时刚时兴火化),拿着膝盖当脚走,一步一步地往山上爬,每爬一步,山石上就留下一个血印。村里跟着送葬的人无不落泪。女人不流泪,流的是血。那些鲜红的血开在老哑巴每一个梦里,他的梦是红色的。他知道,那些红色和女人有着深切的关系。他能为女人做些什么呢?他是个没用的老哑巴,但是他能为女人看护好富贵的坟。每次女人来,看着女人和富贵说着话,老哑巴的情绪就会被女人牵动着。有时候,女人和富贵说着话,就会流下泪来,每当这个时候,老哑巴就特别地想哭。

    今天,老哑巴看到女人坐在富贵的坟边,一言不发。默默地。

    女人想告诉富贵,这一回她又要快支撑不住了。她希望富贵给她力量,让她坚持下去。像以往的许多次一样,给她坚持下去的能量。可是,女人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女人越来越仇恨那个二十年前的承诺。富贵临死时,让她照顾好老女人。女人答应了富贵,二十年来,女人坚守着这个承诺。尽管女人不止一次地想要背弃这个承诺,可最终女人坚持下来了。这条承诺之路,女人走得太累了。所以,女人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说的女人却是思绪万千。二十年的承诺之路和富贵有关,她和老女人矛盾产生的最初,也和富贵有关。从嫁给富贵那天起,她就成了老女人仇恨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