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3-07 10:38      字数:2921
    听着女人在梦里叫着富贵的名字,老女人的胜利感慌慌张张地逃走了,老女人想捉住它,可是,它在转眼之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富贵,我的儿,我的唯一的儿,你在上边过得可好?你可见着了你的死鬼爹?你那死鬼爹过得可好?

    老女人的几根柴棒似的手指在被子里掐算着,掐算着她的男人离开她和孩子多长时间了。算来算去,却总也算不清楚,到底是五十年,还是五十一年?他是生,还是死?几十年来,老女人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男人淡忘了,富贵在时,她为富贵活着,富贵不在了,她的生命为了掐灭儿媳的希望而无限延长着。她很少想起这个在她生命中突然消失的男人。然而,在今晚,老女人突然发现,她自己欺骗了自己,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是牵挂那个男人的。她不过是把那个深深地伤了她的心的男人深深地埋藏起来了。表面上看上去,没有了怨恨,没有了牵念,实际上,它们没有一刻是消失的。是的,就在今晚,它们冷不防地跳了出来。老女人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它们,老女人的心为它们而疼痛了。那个男人哪,那个是老女人男人的男人哪。

    老女人的男人是个赶大车的,一挂大车两匹高头大马。一个冬天,英俊的年轻男人赶着大车从盘上脚下经过,老天有意要留住这个年轻人,就大方豪爽地降了一场雪,那场雪足以拦截住赶车的男人。淳朴的山里人家里那盘温暖的大炕温暖了赶车人的心,赶车人执意认下了留宿他的两个老人为干妈干爸,干妈和干爸尚未出嫁的女儿自然成了赶车人的干妹妹。赶车人的干妹妹就是老女人。少女本身就是一个美丽的词汇,何况是少女的老女人原本就不丑。和干妈干爸说闲话的赶车人常常走了神儿,不自觉地用目光追着干妹妹的身影。而干妹妹自从干哥哥的出现,也快乐成了一只蝶儿,没事找事地在干哥哥的视线里飞来飞去。爸和妈把两个人的心事看得一清二楚,两个老人也是真喜欢了眼前这个伶俐俊俏的年轻人,只是不太满意他是一个走南闯北的赶车人,怕闺女将来跟着受了冷落受了委屈,两个老人就装起了糊涂,故意不去提及男婚女嫁之事。五天后,赶车人赶着他的那挂大车叮叮铃铃地走了。赶车人带走了老女人的魂魄,带走了老女人的心。老女人茶饭不思,害起了相思病,会在半夜里突然醒来,光着脚跑出去开门,说,他来了,我听见马铃声了。老女人的爸妈没办法,哀叹着说女儿真是大了,留不住了,就托媒人赶紧给女儿找个人家。迎娶那天,新娘子却找不到了。有村里人来报信,说见着了老女人,正在拿着镐头刨山。一行人匆匆地赶了去,果真是老女人正在卖力地在山脚下刨着沙石,身上的汗水出透了,衣衫粘粘地贴在青春的肉体上。又恨又心疼的妈一把托住高高举起的镐,我的孩子,今儿可是你的大喜的日子呀!老女人哀怜地求着妈,妈呀,您就让我刨吧,我听见山那边的马铃声了,我把山刨平了,他赶着马车就来了。娶亲的人扭头就走了,他们说原来新娘子是个精神病呢,谁会要?

    两天后,赶车人真的赶着他的大马车叮叮铃铃地来了。赶车人停下马车,来看干爸干妈和干妹妹。干妈一见着赶车人就哭了,我的儿啊,快救救我的闺女吧。

    赶车人就在老女人的家里和老女人成了亲。成亲还不到二十天,赶车人就赶着马车走了,临走时,赶车人对老女人无限深情地说,等我。老女人深深地点着头,嗯,等你。分别的泪水砸在老女人的脚面子上,发出啪啪的响声。赶车人甩出两个漂亮的鞭花,和他的马车一起走远了。老女人不知道赶车人去了哪里,不知道山以外的地方,她管山以外的地方叫天边。在老女人看来,山以外的地方都是遥远的,都是在天边的。她的男人去了天边。老女人就天天望着天边,等着赶车人回来。老女人的天边被山和石头挡住了,为了天天能望到她的天边,老女人就每天往盘上上爬,爬到山顶就能看到天边了。会偶尔地有人向天边走去,或者从天边走过来,那些走出走进的人都不是老女人要等的人,他们只是毫不相干地从她的天边经过。老女人就很是恼火,天边是属于她的赶车人的,那些她看不上眼的人凭什么从她的天边走过呢。过了几个月,老女人的父母说什么也不让老女人再往山上爬了,因为老女人的身子越来越笨重了。老女人怀了赶车人的孩子。

    老女人生孩子那天,天又开始落雪了。孩子生了三天都没有生出来。就连接生婆都要放弃两个生命的时候,赶车人顶着一头的雪花站在了老女人的跟前。老女人的全身像是被突然注入了某种神奇的力量,这种神气的力量在顷刻间奔涌到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扑——一个小太阳从飞溅的血液中滚落。赶车人被眼前的情景感动得泪水盈盈,语无伦次地地对老女人说,你不该嫁个赶车人,不该呀,不该呀。虚弱的老女人满眼哀怜地对赶车人说,嫁的就是你这个赶车人。

    赶车人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富贵。因了富贵的降生,赶车人这次在家里停留的时间就明显地延长了。赶车人足足在家里待了好几个月。老女人见赶车人一时半时没有走的意思,她多么希望赶车人已经忘了他自己是个赶车人,永远地守在她和孩子的身边。有时,老女人会发现赶车人望着他的马车出神、发呆,很久也不说一句话。每当这个时候,老女人就会紧张得要命,害怕得要命。老女人怀里的富贵这时便会倒霉了,嫩嫩的小屁股往往会被掐上一下两下,富贵好像很懂母亲的心事,把哭声的音量调到最大分贝。富贵的哭声是一剂良药,十次有十次能拉回赶车人跑到远远的心思,充满慈爱地把富贵拥在怀里,摇着哄着逗着富贵。老女人觉得赶车人的心思一半在她们母子身上,另一半在外面的什么地方。老女人为此深深地忧虑着,她惟恐她和孩子的力量太弱小,不足以拉住赶车人的心。从见到赶车人的第一面起,老女人的心思就全部在赶车人的身上了,可她悲哀地发现,她一点也弄不懂赶车人的心思。这个男人的心高高地挂在云端,她看不见,也摸不着。老女人甚至有一种感觉,迟早,赶车人会离开她的。这种感觉让她焦虑和不安。老女人小心翼翼地向赶车人说出她的焦虑,赶车人把她轻轻地拥在怀里,什么都不说。老女人抬起头,看见赶车人的眼睛竟然是潮湿的。老女人就哭了,说以后我再也不说这样的浑话了。

    事情的发展是残酷的,它朝着老女人忧虑的方向驶去。

    那天,家里忽然来了好几个陌生的人,他们气势汹汹地堵在门口,大声地叫着赶车人的名字。吓得脸色蜡黄的赶车人扑嗵一声跪在了老女人的脚下,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能忘就把我给忘了吧。说完,赶车人就跳后窗跑了。那些轮着棍棒的人闯进屋子里,没有发现赶车人的影子,嚷嚷着失望而去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老女人来不及思维,它就已经结束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些人和赶车人有什么瓜葛,赶车人在外边干了些什么事情?老女人一点都不知道。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赶车人。这个加起来一共和她做过一百天夫妻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更加令老女人悲哀的是,她发觉自己又怀上了赶车人的孩子。

    老女人的思绪无法再进行下去了。那些关于赶车人的往事,关于第二个孩子的往事,她已经挖了一个深深的坟墓,把它们埋葬了几十年。老女人的身子有些颤抖。由于激动。颤动传递给了身下的那盘土炕,睡在另一头的女人明显感受到了来自身下的颤动。女人醒了。

    高兴得睡不着觉了吧?女人的声音飘向老女人。

    老女人吱吱地磨着坚硬的牙床,猛地一探头,吐出一口浓腥的口水,对女人说,刚才我看见你公公了,他跟我说,儿媳妇要是不老实,等我去收拾她。

    女人笑了笑,哦,原来我还有公公啊,我还以为富贵是从石头缝儿蹦出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