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3-07 10:37      字数:3038
    镜头对准了老女人。八十岁的老女人面对镜头一点也不慌张,一点也不紧张。坐在炕上的老人对着镜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儿媳妇好哇,要是没有我的儿媳妇,我早就死了。说完这句话时,老女人脸上的泪水早已经配合着老女人的情绪汹涌着爬了满脸。很浊的泪爬的很艰辛,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爬出深深的褶皱,刚刚爬出一个褶皱,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咚的一下子,掉进下一个褶皱里。

    老女人的那句话就像唱戏开头的一个叫板,叫板过后,是一大段的唱腔。老女人的口才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从来没有这样流畅过。那些话滑滑地从老女人的嘴巴里淌出来,没有一丝波纹,没有一点障碍。仿佛它们积存了很久,等待了很久,全都为了今天的倾泻。在带着表情的倾泻中,拿着话筒的主持人被深深地感动了,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感动的方式是默默地流泪。摄像的小伙子把镜头移过来,拍了一小段女主持流泪的镜头。老女人见镜头移走了,就停止了话语的倾泻,等到镜头重又移到自己的身上,才又继续着她的倾诉。

    一旁的女人冷漠地看着老女人。她的脸上除了冷漠,还是冷漠。女人感觉老女人的样子很滑稽,滑稽得让人发笑。可她又笑不出来,因为她发现,自己是那么深刻地厌恶老女人的滑稽样子。老女人说的好儿媳是谁,是自己么?怎么会呢?老女人那么恨自己,恨不能一口咬碎了自己,只可惜老女人没有一颗牙齿了。所以,老女人夸的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肯定和自己没有关系。可老女人明明是在夸她的儿媳妇呀。这只老狐狸。女人在心里恶恶地骂了老女人一声。

    摄像将镜头移向女人。老女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用两只手撑住炕,往前挪动着身子追赶镜头。

    女人什么都不想说,她知道,她有太多的话要对人说,这些话她憋了几十年。可是,女人明白,她想说的话,并不是人们要听的。女人只好什么都不说。当摄制组走进她家的那一刻开始,女人就做好了沉默的准备。她不会像老女人那样别有用心地欺骗自己,欺骗别人,她不想那样。然而,当镜头真的对准女人时,女人突然就被一种情绪给袭击了。委屈。委屈。镜头不是镜头,而是母亲慈爱的眼睛,它在关切地看着它的孩子,它的目光里满是问寻,它想通过问寻来了解它的孩子好不好。袭击的力量是巨大的,女人无法躲闪,无法抗争,无法回击。

    女人用手捂住了整张脸。泪水从女人的指缝里挤出来,沿着女人的手臂,匆匆地躲进女人的袖管里。

    摄像朝着主持人点点头,扛着摄像机在屋子里拍了一些镜头后,又到院子里补拍了一些镜头。女人的情绪稳定下来,手指从脸上挪开时,主持人让女人拿把梳子给老女人梳梳头。女人照着主持人的意思做了。梳完头,主持人又让女人端盆水给老女人洗脸,女人也照着做了。

    该拍吃饭的镜头了。时间也确实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了。女人抱来柴禾蹲在灶塘前烧火,主持人对这种原始的烧火做饭的形式充满了亲切感,也蹲在灶前帮女人烧火。女人也不推辞,把烧火的差使让给了主持人,自己起身到院子里采了一把自己种的香菜,洗了切了放在一只白碗里,把手伸进盐罐子里,捏了些盐撒在香菜上。镜头一直跟着女人。

    一只小炕桌放在炕上。老女人又用手撑住炕,船一样划到小桌前。半盆热过的高梁饭,一块玉米饼子,一块白面饼子,一碗拌香菜。是午饭的全部内容。老女人的指尖都已经触到那块白面饼子了,想起了什么似的,枯树枝一样的手越过了白面饼子,拿起来了那块黄颜色的玉米饼子。很显然,老女人把白面饼子留给了女人。依旧沉默的女人并不去拿那块白面饼子,心不在焉地喝着一碗高梁稀饭。

    好了,就到这里吧。摄像的小伙子满意地叫了停。做节目的镜头全部拍完了。一番简短的告别后,摄制组在女人和老女人的家里消失了。女人和老女人继续吃着她们的午饭。老女人扔下手里的玉米饼子,一把抓起白面饼子就往嘴里送,坚硬的没有牙齿的牙床努力地将饼子磨碎,发出一种奇特的声响。女人扔下手里的饭碗,扔下一句“老不要脸”转身出了屋子。老女人咕咚一声,咽下嘴里的饼子。尖刺刺的喉结被提起来,一副要刺破皮囊的模样,随着咕咚声又被放下去,依旧是一副要刺破皮囊的模样。耳朵不聋的老女人望着女人的背影,阴冷地笑了笑,骚狐子,你骂我?有本事你当着外人骂,你敢么?老女人的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今天,她又取得了一个大大的胜利,不是么?满脸胜利笑容的老女人快乐地吃着饭,她的快乐在这一刻是如此地纯净,不含一丝杂质。她快乐地喝下一口高梁饭,快乐地想,这就是戏里说的燕窝粥的味道了。

    吃过晚饭,老女人和女人早早地睡觉了。在这点上,她们的认识是空前一致的。早早地睡觉,早早地关灯,节省下每一分每一毫不必要的开支。像节省电那样,她们还要节省下每一根烧炕的柴禾,为了节省柴禾,两个女人睡在一盘火炕上。家里的另一盘火炕就冷漠地被闲置起来。老女人睡在炕头,女人睡在炕尾,中间是一大段炕的空白。这段空白不光代表着距离,更代表着拒绝,代表着排斥。女人躺着,想自己永远也想不完的心事,那些心事一直从四十岁想到六十岁。老女人躺着,想女人在想什么心事,从六十岁想到八十岁。今晚的老女人懒的去想女人的心事,既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虽然这样的胜利她不是第一次拥有了,可她还是很激动。老女人的智力已经不许可老女人一边想着女人的心事,一边享受胜利的喜悦,她只有单纯地选择一样。胜利感让老女人觉得自己是那么地伟大。老女人体内的一些微小的物体被老女人的情绪感染着,也显得分外地活跃,它们给老女人身体带来的不适感逐渐取代了喜悦感。老女人的身子在被子里笨拙地扭动起来。扭动不足以消除不适感时,老女人朝着女人的方向喊,开灯,给我捉虫!

    女人极不情愿地从炕上爬起来,开了灯,阴森着脸取了家什来给老女人捉虫。老女人的头和手杵在炕上,撅起干涩的屁股对着女人,几条细小的白色的蛲虫在老女人烂菜花样的肛门上热烈地嘻戏着。女人却不急着消除它们,暗暗地给它们加油,希望它们嘻戏得更热烈一些。老女人好像看穿了女人的阴谋,烦躁地骂,骚狐子,你想痒死我?再不动手,我就用手抓了?女人不怕老女人痒,看着小虫们折腾老女人,女人看着解气,但是女人怕老女人真的用手去抓。看到小白虫在老女人指甲缝里挣扎的样子,女人会恶心得呕吐,会几天吃不下饭。女人开始为老女人捉虫了,捉出一条,就说一声,痒死算了!老女人也不生气,嘿嘿地笑笑,我偏不死,我得活上一千岁,熬死你这个骚狐子。

    给老女人捉完虫,女人依旧睡不着。她的胸中燃着一团仇恨的怒火。这团火燃烧了整整二十年,从最初的如豆的火苗,燃成了一座高高的火焰山。女人想,就算借来铁扇公主的芭蕉扇,火也是熄不灭的了。火烧焦了女人对生活的全部希望。尽管女人从来不知道她对生活的希望是什么。但是,二十年的时间里,女人坚定地认为她应该是有希望的,她该为了这个希望而活着。她的婆婆,那个总也不死的老女人偏偏不让希望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更可恶的是,为了让自己的希望彻底破灭,老女人对枯燥的生命充满了热情,热情地吃饭,热情地想着对付她的办法,热情地把生命延续下去。老女人对生命的热情的延续,就是为了让女人对生命不再有热情。掐灭女人对生活的希望,成了老女人活下去的动力。所以,女人刻骨铭心地恨着老女人。

    富贵,富贵……女人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叫着这个名字。女人说,富贵呀,你在天上看见了吧,你那个不死的老妈又给我演了一出好戏。女人说,富贵呀,你这个天杀的,你干嘛走这么早呢,你的心真狠,眼巴巴的看着老不死的折磨我。女人说,富贵呀,你快把我收了去吧……

    骂着骂着,女人的眼角就潮润起来。眼角只是潮润着,却形不成泪珠儿。

    富贵——富贵——女人用有些松动的牙齿嚼着这个名字,渐渐地睡去了,留下眼角的两小片潮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