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摇红十八岁
作者:清如许      更新:2016-02-03 17:10      字数:9340
    下午,太阳暖烘烘照着。

    沿着柏油马路,摇红拐进一条街道。路口就是一家发廊,帘子低垂,纱门半掩。摇红张了张眼,目光被旁边一家服装店吸引。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女人,宽肩细腰,眉目秀美。摇红认得她,在沙城鞋厂做文员,复姓欧阳。记得保安在厂门口的小黑板上写来信者名字时,总会引起一阵惊叹,竟然还有姓欧阳的。这时,更让摇红惊叹的是,店里又出现一个跟欧阳一模一样的年轻女人,正在为一个平头粗颈的男人穿外套。男人挺着皮球一样的圆肚子,颈间挂一条手指粗的金项链,斜挂着腰包。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妇人,五官跟两个年轻女人很像。摇红走进服装店,中年妇人马上殷勤地迎上来。一件有竹叶图案的浅胸紧身背心让摇红看中,却不好意思张口。中年妇人看摇红没买的意思,复又回身整理架上衣服。

    出了店门,摇红慢腾腾走着。一家新开的酒楼台阶前,放着一张展架,上面写着新推菜品:鱼脊骨。摇红觉得新鲜,鱼脊骨也能吃?这南方人真奇怪。正走着,身边擦过来一辆自行车,骑得像旋风状。摇红看到沙城厂服的保安字样,刚要喊出口,那个身影已经走远。再往前,是沙头镇的菜市场。附近地面都被冲洗得湿淋淋的,仍有一股鱼腥味沿着水面蔓延过来。摇红快走几步,掩了掩鼻。至今她也想像不到,为何厂里那些老乡,一到星期天就要往菜市场跑,拎些河粉,在宿舍用从老家带来的瓶瓶罐罐里的调料拌好,弄得一个宿舍都是葱姜香油味,一个个端着盆子吃得鼻子吸溜吸溜还直说好吃。一次摇红让不过,也吃了几口,确实好吃。但尽管好吃,这股菜市场的味道仍让她不肯迈进去半步。好在前面就是一个卖水果的妇人,蹲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堆柑橘。摇红喜欢这味道,想买几个,又怕提着不方便。一抬眼,看到一家理发店,安静地立在诸多服装小店中,黑白相间的店面装饰,很有些让摇红喜欢。招牌上写着:四川理发店。内地来的,更让摇红亲切。走进去,几位理发师都在忙碌。一位圆脸双眼皮男人抬眼看了摇红:理发吗?摇红低低地说:剪头。那个男人理完手中顾客,把围巾甩了甩,吩咐摇红:坐吧!

    摇红坐下去,看到镜中自己,围着垂地白围巾,很陌生地看着她。身后这个男人正在快速地准备工具,短发,白色圆领T恤,挺有几分整洁。男人按住摇红的头,向着镜中问:理什么发型?摇红想了想:学生头吧!从初中毕业出来,唯一理过的,就是学生头了。摇红一直扎着头发辫,可是最近不知怎么了,觉得烦躁不安,就想把头发剪了。正想着,男人已经动手。“咔嚓咔嚓”,几绺乌黑的头发沿着白围巾掉下来,落到摇红脚上。摇红晃晃脚,那绺头发就晃掉了,仍有几丝发丝沾在上面。这时,男人已经剪到前面,半弯着腰,两根手指轻轻滑过摇红的脸蛋。一丝凉腻的感觉,从摇红心头掠过,怪怪的,痒痒的,却又很舒服。摇红面上一热,赶紧低着眉毛,好在男人已经转过身来,开始修剪前面刘海。摇红努力地闭着眼睛,防止发渣掉进去。再睁开眼睛时,是男人的一句话:剪好了。镜子里,是一双安静的眼睛,一个漂亮的学生头。那双眼睛正无辜地望着摇红,带着几分羞涩。摇红从裤子口袋掏出钱递给那个男人,一溜烟儿跑了。她的脚步又轻又快,好象后面有个什么人正在追赶。

    路过那个卖桔子的女人时,已经围了几个人,在挑挑拣拣,摇红犹豫一下,也蹲下去捡了一兜。女人称好秤,递给摇红。正在递钱之时,旁边又有一兜桔子要称秤。女人一忙乱,便多找了钱。摇红看了一下,心就跳起来,将钱塞进裤子口袋。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嚷起来:你将钱找错了,我给你的是二十。摇红一阵心慌,赶紧挤出人群,又怕女人追赶上来。正在这时,忽然看到那个穿沙城制服的保安骑着自行车路过,这次骑得很慢。摇红喊了一声,他就停下来。摇红说带我一段吧!坐上自行车后座时,保安问:你是不是害怕市场那个大黄狗啊!摇红胡乱答着:是啊!于是那个保安骑得飞快,一路上不停跟摇红说话,说她像他的小妹妹。那个小女孩摇红见过,是大底车间的,长得像洋娃娃。保安说太不让他省心了,如果像摇红这样乖就好了。

    回到宿舍时,天已经黑了。房间很静,只有英子坐在床铺上打毛衣,抬了抬眉毛,鼻子里哼出一声:回来了!摇红嗯了一声,走到最里面的下铺床位,打开被子,想睡一会。不料叠好的被子中间,摸出一封信,硬梆梆的。摇红的心“咯噔”一下,手指就停在那里。感觉英子的眼神带着笑意,斜斜地射过来,扔下手中毛衣,扭着屁股走了。她穿着高跟鞋,“咯登咯登”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显得很重。摇红这才将信掏出来,是那熟悉的字体。摇红想,她什么时侯来的呢?是不是和英子一起来的,那么这封信,应该也被英子看到了吧!也或者,是英子帮她放到被子里的。正胡乱猜测,手却不由打开信封,甜蜜亲切的话语铺面而来,让摇红心里泛起小波浪。

    认识男仔,是在裁断车间。摇红是裁断车间的品检员。每逢初春,裁断车间的繁忙时期,却是成型车间的断货时。管理者看不惯工人在车间赋闲,又舍不得放假,便分派到各车间帮忙。男仔便是在这时侯进入摇红视线。起初,摇红觉得奇怪,那些成型车间的女孩子们,怎么和一个男孩嘻笑拉扯呢?包括自己的老乡小波,也和他打得火热,也不怕惹人闲话。后来才得知,那是一个女孩。因为平素爱穿牛仔衣裤,又剪着一头男孩式的短发,穿着男孩的鞋子,故此得名:男仔。据说,男仔在车间很受宠,平素板着脸的品管课组长老妖,见了男仔也嘴巴笑得弯弯。摇红很有些嗤之以鼻,一个女孩子,男不男,女不女,成什么样子?她见了男仔总是昂头走过。男仔却每次见了她,总是笑嘻嘻,给人满面春风之感。慢慢的,摇红对她有了好感。

    此时,信中炙热的话语让摇红的心发烫。看完信,她小心叠起来,塞到枕头旁边的一本书里。坐在床沿上,怔怔发了一会呆。七个床铺都没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不知道她们的被子里藏着什么秘密。摇红走到窗前,推开窗,一股夜风掠过刚剪的头发,进入宿舍,摇得一个床位上的碎花遮帘飘啊飘。摇红摸了一下脖子,感觉空荡荡的。她从搁在上铺的包里,摸出一把口琴。琴是在老家县城买的,那天摇红和小波逛了很久。眼见着小波买了一条丝巾,摇红才决定买下这把口琴。琴很昂贵。但这是从家乡带来的唯一礼物了,那年摇红十六岁,第一次出门。摇红拿着口琴,倚在窗前,试着吹出一个音,然后连续吹了几个音。音色不成调,但已经能够飘出窗外,让几个在大街上行走的男工听到,他们噢号起来。其中一个男声说:妹妹你大胆地大声吹啊大声吹!摇红羞红了脸,赶紧把口琴放下,窗户关上,仍堵不住下面男生的哄堂大笑,其中一个笑得格外响亮。路上的人都仰头瞅这个窗户。不知道是别厂的员工,还是本厂的。太大胆了,这么放肆,明目张胆调戏女员工。英子不知什么时侯进来,带着这句话。这时像发现新大陆,围着摇红,踮起脚尖前后转:咦,你剪头发了,真漂亮。噢,我刚才看见男仔了,和小波在大门口玩。嗯。摇红心烦意乱地应了一声,瞥了一眼英子满脸雀斑的脸。刚才的笑声不知道男仔有没听到,摇红想出去却又不想出去,索性躺下。不由自主又打开那封信,又合上,却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好,仍旧夹在书里。

    剪了学生头的摇红忧郁起来。偏巧这几天阴雨天,加上车间皮料味道,让人浑身不爽。成型车间已经有单了,男仔他们都调回去。只是有时侯小波还趁着上厕所的当儿,拐到成型车间看望男仔,每次都嘻嘻哈哈。反正成型车间的班组长很宠男仔,对此也视若不见。小波跟摇红一个村,都是第一次出门,按说俩人应该好得分不开才是。小波一直在裁断车间做点数员,摇红做了一星期就调进品管课任品检员,工种比小波高两级。小波见了摇红爱理不理。据说第一个月发工资时,因为摇红多发了四十五块钱小波还哭了鼻子。小波哭着说,都是一起来的,摇红多发了那么多,自己发这么点传到家里多丢人啊!此时小波的高腔大调传过来,遗传了她妈的声色特点,一边笑一边说刚见到男仔了。摇红一阵烦躁,头也不抬继续整理桌上裁片,耳朵却竖起听得清楚,往次品筐扔的裁片多起来。

    裁断员阿梅瞥了她一眼,放慢推机台的速度,裁片开始懒洋洋地一片一片扔下来。然后索性停下,弯腰在工作台摸出一个塑料袋,递给摇红:吃早餐没?摇红摇摇头。阿梅蹲下,大口大口吃起来。小笼包的香味直蹿摇红鼻子,不用说,是在菜市场买的,附近小店的小笼包没这么香。阿梅吃完,掏出一张纸巾抹了抹嘴巴,眼角扫到另外一个机台,恨恨地咂了咂嘴,愤愤地说:那个王八羔子,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摇红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男裁断员拿着模具,泛着笑,立在另一个机台的女裁断员身边,俯身说着什么,状态甚是亲密。女裁断员脸上不时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这时,裁断课班长阿华走过来,敲了敲桌子:单子赶完了是不是,我这里还有一大把呢!摇了摇手里竖成扇形的一排工作单。男裁断员伸出舌头,笑一下:我在修理工具呢!声音哑哑的,活像一个被阉了的小公鸡,传到这里,阿梅往那边敌视了一眼。那个男裁断员五官甚是俊朗,笑容也好,可惜背有点驼。经过这里时,敲了敲工作台:嗨!阿梅转过身,低着声音吼道:少往我姐姐那里跑。男裁断员笑道:我在给你姐姐送早餐呢!阿梅把手里模具举起来,说道:你再花言巧语骗我姐姐,我非杀了你。男裁断员调皮地笑着,猫着腰跑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摇红每天回到宿舍,都能在被子里摸出一封信。自然,她也回信,诉说自己的心情得失。有时侯在吃饭的队伍里,看到男仔,被一群女孩前后簇拥着。有时侯,陪在身边的是小波,有时侯是英子。人群里,男仔悄悄回头,给摇红一个无限温柔的微笑,这笑容含着无限情意,让她的心酸酸的,甜甜的。这种不可名状的情怀一下子涨满心地,浓得化不开,但同时又有一股无法诉说的烦躁堵压在心头,时间长了,便上了眉峰。这天,摇红正在低头干活,英子走过来,笑道:摇红,你的眉毛怎么长这么高呀!摇红抬头,看到英子正在凝神注视她的眉毛,便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一直就是这样的。英子刚要开口,却低头帮摇红整理起桌上裁片。一回头,品管课组长老妖正往这边走来。等老妖走过后,英子悄悄塞给摇红一张纸条,还摇了摇手,返身走到她的工作台。摇红叹口气,情知是男仔写来,仍忍不住悄悄打开:你怎么能吃醋呢?要知道,我心里只有你。那种炙热的话语真要让她的心溶化了。上厕所的时侯,摇红碰到阿梅的姐姐,正在提裤子。看到摇红,温和地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摇红望着那曼妙的身影远去,心想,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竟然会和那个男的同居了?

    英子是老妖的四川老乡,能说会道,和每个人都混得熟络。工作台就在摇红前面,一旦裁断员上厕所时,便遛达到摇红这里说闲话。英子惦起桌上一个前片,用长长的指甲刮着一处瑕疵,嘴里说:瞧你那眉峰,快成尖尖的了!摇红干笑一下。英子压低声音:我们老家有两个女孩很要好,还一起在镇上开了花店。现在呢?还在开吗?摇红听得神往,不由接口问道。当然不在一起了,家人不同意啊,没办法啊!不过我们那有很多尼姑庵,很多人都在那里出家。尼姑庵?摇红听得云里雾里。还要再问下去,裁断员回来了,英子便抽身过去,临走时诡秘地朝摇红笑了笑。

    天气越来越热。每吃一顿饭,人们都像水洗了一般,不愿立即回到车间,利用难得的十分钟,在外面踢跶说笑。摇红不想出去,伏在桌上假寐。一双手拍拍她的背,是英子。来,我陪你踢键子。英子说着从机床后面拿出几个塑料袋,缠在一起:这不就成了键子吗?一边踢几个示范给摇红看。摇红笑起来,童心大发,也跑到机床后面找来不用的塑料薄膜,缠绕在一起。踢到后来,俩人兴起,索性把能踢的都踢起来。车间后台里,一片欢声笑语。正在这时,上班玲声响起,工人们陆续走进车间,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英子和摇红。兴奋的红晕还在她们脸上逗留。灯光远处,裁断课的台干双手插在兜里,正往这边看。老妖从他身后闪出来,经过这里时,狠狠瞪英子一眼,用四川话骂了一句:疯成那样子给谁看?!

    十点半下班。摇红回到宿舍,提着桶和换洗衣物下楼冲凉。楼下一派人声鼎沸。今天晚上成型车间也在加班,大家都集中在这个时间段下班,于是几十个冲凉房门都紧紧闭着,一股股热气从门缝里挤出来。摇红靠在墙壁上,等待那扇小门打开。白天的刺鼻皮料味道连指甲缝、头发缝里都是,摇红急欲想冲个凉,好清清爽爽上床睡觉。一阵清亮的笑声传来。不经意望去,昏黄路灯下,看到一张笑脸,笑得如此灿烂如此轻松,是摇红未曾见到过的。后面跟着小波,一路打笑而来,见到摇红,似乎也愣住。小波跺了跺脚,拉着男仔冲上楼梯。一阵“咚咚咚”脚步声,楼梯很短,不一会就上完了,然而那余声分明敲到摇红心上。

    冲凉房的小门“啪”地开了,出来两个女工,腾腾热气随即奔泻而出。摇红急急进去,“啪”关上门,却忘了桶还放在外面。打开门弯腰提桶瞬间,一个针车车间的女工要提着桶挤进来。摇红说:已经有人了。那个女工要说什么,摇红指指墙壁上挂的衣服,她才悻悻离开。摇红如释重负地关上门,吁口气,双手捂住脸,又放开,弯腰把脸埋进桶里,温热的水浸着皮肤。摇红脱掉衣服,蹲下来,撩起水,一点点洗着肩膀、胳膊。忽然一股异味冲上来,冲得她头直发晕。摇红闻了闻,以往冲凉房里不时会有女工们留下的卫生巾等,后来舍监死命罚了几回款,情况才好些。这些都没有。摇红拿起刚脱下的衣服,除了皮料味道,还有一些淡淡汗味。摇红又蹲下来,开始洗澡。异味越来越浓,似乎涨满整个冲凉间。摇红莫明其妙地闻遍全身,也不知道异味从哪里来。摇红慌了神,举起水桶,把剩下的水从脖子冲下来。“哗”,水流从门缝涌出,听得到外面一阵跺脚和骂声。摇红擦干身子,拿出塑料袋的换洗衣服,又闻了闻,一股洗衣粉的清香。打开门,外面等待的人迫不及待地拎着桶进去,又退出来:怎么这么臭!摇红回头,看到那个女工一边摇着手,一边把桶里的水倒出来一些冲地。

    异味越来越严重,摇红走到哪就跟到哪里。洗好挂在走廊的衣服,被别人用撑衣杆隔开。天气潮热,衣服们都捂着脸迟迟不干。沿着走廊走近宿舍,都能闻到一股异味,宿舍的人进出捂着鼻子。舍监来查宿舍时,先用手甩了甩,也捂着鼻子。摇红很晚回来,发现厂服不见了。一位好心的女工告诉她,舍监查房,说宿舍不准挂衣服,都扔下去了,她的已经拣上来。摇红跑下楼去拣,远处一群男工在夜风里嘻嘻笑。摇红经过保安室,值班的保安抽了一下鼻子。衣服洗好了,仍旧挂在自己床前。衣服湿淋淋的,往下嗒嗒滴水。床铺前挂碎花遮帘的女品检员,拿起一瓶香水到处喷,故意往摇红的床上多喷几下:香香,香香。坐着看书的摇红淬不及防,默默移坐最角落,看着那压嘴里的液体喷射到被子上,那里压着一封男仔的书信。周围打毛衣的、看书的人都暗暗嗤笑。摇红忽然站起来,打开从镇上买的糖和瓜子袋,递给坐在床铺上的人们:吃吧!吃吧!她的声音谦卑而温和,大多数人都抓了一把,包括刚才那位好心的女工。男仔来找英子玩,摇红愣了一下,赶忙让到自己床铺前:坐吧,坐吧!男仔带着僵笑,直直站着,英子开了一句什么玩笑,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屁股沾了英子的床铺,又马上尴尬站起。异味越来越浓,分明是从摇红的床铺发出。走吧!英子说。和男仔揽腰搭背,蹬蹬蹬出去了。

    天气越来越闷,似乎有下雨的迹象,却迟迟下不来。摇红每天都洗澡,不再用香皂,在小镇超市,买来芬芳淋浴露。周末早晨,别人都还在睡觉,摇红就起来洗衣服。一个人在洗衣台搓呀搓,水管开得很大,哗哗哗流了一地,流过摇红光着的脚。老家带来的被子扔了。在小店买棉被时,老板娘诧异地看着她:这才四月,你就换被子了?然而一切无济于事,异味始终那么浓,熏得摇红抬不起头来。她决定去买一瓶香水,在离厂门口很远的一个小店。看守小店的是一个广东小男仔,嘴上刚冒出胡须。摇红问:这香水香不香?小男仔笑了:香啊!他按下喷嘴,液体喷溅到摇红的衣服和头发,还有脸颊。摇红赶忙举手挡着,不喜欢这浓烈的味道,还是付了钱。小男仔在找钱时,手有意无意从摇红手背抚过。回到宿舍,摇红将香水喷了一床。那个挂碎花遮帘的品检员大大咧咧地回来了,耸了耸鼻子:怎么又香又臭啊!宿舍里一片窃笑。

    摇红照常上班,在厂服外面套上围裙和袖套,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皮屑沾满全身,下班时也不拂去,这股刺鼻味道,此时对摇红来说很有些欢喜。趁阿梅去换料的间隙,她跑到后台,抚摸着光滑的牛皮,把脸贴在上面,一股沁凉入心入脾。几声私语隐约传来,远处站着裁断课班长阿华和老妖,好象在说怀疑有人偷皮料,最近老是短料。摇红正在发怔,一阵整齐的踏步声传来,外面厂道上,保安们正在换班。摇红望了望,没看到那个保安。

    阿梅裁得飞快,似乎有股怒火要借推拉机台的动作发泄。工作台上堆满裁片,摇红忙得十指乱飞,脖颈酸痛,抬头,发现三四个苍蝇沾在照明棒上。这四月天,可有苍蝇了?阿梅自语。瞥一眼摇红,又嘿嘿笑:摇红,你的脸像剥了皮的鸡蛋,又光又滑。这时小波从桌子旁走过,挺得高高的胸前挂着“离岗证”,故意长吸一口气,又呼出来。摇红的脸更加红了。一个尖利嗓音霍然打破裁断车间的机器咣当声,从门口发射过来:品检员都过来集合!不一会,十几个女孩子齐齐站在前面通道,摇红的围裙还来不及解下。你们这些死八婆,这是你们干的好事?老妖拿着一排车好的鞋面,脚边箩筐里放着已经成型还未安上鞋底的半成品。给,一个个传过去,看见上面瑕疵没有,那么长都放过去?还有缺了那么大的角,也放过去?后段的品检也是吃屎的,也没看出来?品检员们低着头,传递着鞋面,那些鞋面上的瑕疵如同小丑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好不容易解散了,摇红回到工作岗位,老妖走过来,“啪”地将鞋面扔到摇红面前:刚才我留情面,没点名,再看看,这些全是你放过去的。摇红有些惊讶,双眉倏地抬起:哪个批次?哪个批次,难道我还赖你?哎哟,臭死了!老妖忽扇着鼻子,嘟囔着,转身走了。摇红的脸烧得红通通的。在阿梅帮助下,终于查清那个批次,确实是她们的单子。

    摇红下了班,就朝宿舍奔去,差点撞到一个人。抬头,看到一张精巧的脸庞,是洋娃娃,那个保安的妹妹。摇红平素对她很有好感。此时洋娃娃看着她,悄声说:要冲凉啊,天气这么热,我每天晚上都冲凉。那怜悯的眼神几乎让摇红掉下泪来。

    一口气上到三楼,才想起自己宿舍在二楼。过道里很安静,女工们都在午睡。摇红猛吸一口清爽干燥的空气,径直走到最里面那个宿舍,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宿舍里只有三四个人。眼尖的一个看到摇红闪了一下脑袋,急忙喊道:男仔,有人找你。摇红倚在栏杆前,听着宿舍里嘻嘻哈哈,默默看着厂房。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宿舍半掩的门打开了,又半掩上室内的静。男仔走出来,伸手欲搭摇红肩膀,摇红急忙避开,远远站着。男仔慌得歪着身子,靠在最角落的栏杆上。一段时间未见,眼前的人胖了许多,那张脸比以前更圆了。摇红从来没有发现男仔原来这么矮胖,像老家的小胖墩。穿着一件男外套,脸红通通的,似乎刚从被窝爬起来,带笑非笑,轻声问:什么事?摇红不语,眼睛只看着厂房,继尔恍惚飘来幽幽一句:怎么那么臭呀!摇红“哇”地哭出来,跑了。

    厂外面的柏油马路尽头,是刚开发的地段。种植了几排花带,小树在两旁。远处,一片荒凉。摇红停下脚步。路面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湖中心的一个小亭吸引摇红注意,它招招手,摇红就朝它走去。沿着曲曲折折的桥栏,摇红迈着古稀老人的步子,终于迈到小亭,在石凳上坐下,湖水安静地看着她。湖的对面,是密密麻麻的香蕉林。摇红注视着那片香蕉林,时光慢慢过去。雨开始下下来,“哗哗哗”,渐渐的,只看到雨雾。雨水调皮,蹦进小亭,钻进摇红的发隙,脸庞,到处都湿淋淋的。雨下啊下,丝毫没有减轻趋势。摇红像一个木头人,可以坐到日昏月明。不知过了多久,有些迷迷沉沉,她合上衣服,裹了裹身体,闭上眼睛,分不清眼前是雨雾,还是湖水。睡梦中,一双大手伸过来,揽起她的腰身。摇红那么轻,像一只蜻蜓,以为自己飞起来,飞呀飞,飞过雨雾,穿过花带,眼前白哗哗一片。依稀听到一个声音:摇红,摇红。一个小花伞伸过来,摇红闻到一股久违的清香。她终于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到处都是白的。一张陌生的脸伸过来,掰了掰摇红眼皮:她醒了。摇红抬起胳膊,痛,才发觉还扎着针管,正在输液。床头的小凳子上,一张洋娃娃似的脸笑起来:摇红,你醒了,怎么一个人跑到小亭里,你淋雨了,我哥哥把你抱回来。门口一阵脚步踏踏响起,看到一张熟识的脸,方脸大眼,是沙城的保安,洋娃娃的哥哥。幸亏我妹妹看到你出去,要不然情况可危险。你淋了雨,有些发烧,挂几天吊针就好了。摇红嘴角微笑,意识有些清醒,认出这是医务室,就在厂门口隔壁。此时外面一阵嘈杂,夹杂女人哭喊,摇红不觉从枕上抬起头。保安哥哥说,别看了,是裁断车间一个员工怀孕了,辞职不批,和男的一起偷了皮料,以为缠在腰里就看不出来了,还能瞒过俺们的火眼金睛?厂里报警了,现在派出所也来了,最近皮料丢得厉害,估计抓住一个就是典型。

    南方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转眼又是晴朗天气。病好后,摇红发现自己的头发长长了,趁得脸憔悴,便决定到街上再修修。蓝天白云下,铺着青石板的路格外干净。那家新开的酒楼不知何时改成了西餐厅,隔着落地玻璃,几个身穿桃红制服的服务员正在忙碌,其中一个似曾相识。那个床铺挂碎花遮帘的品检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小镇上,还是那家理发店,还是那个理发师。摇红等了半天,弄得别的理发师都有些嫉妒。摇红微笑着坐下来,理发师将围巾围上摇红的脖子,只露出一张脸,镜子里的脸有些苍白,愈发显得眉毛弯弯。理发师细心地剪着,两根手指滑过摇红脸蛋。剪完后,镜子里的摇红更加漂亮了。

    再经过菜市场,想起那个卖桔子的女人。摇红想将多找的十块钱再找给她,此时那个摊位上空空,一片洁净。摇红快步走回厂里,蓝天那么蓝,白云那么白,就连刚栽下的棕榈树,也朝摇红晃着小手。

    摇红和洋娃娃越来越好。经常一起打饭,一起冲凉,一起洗衣时欢声笑语,少女特有的清香气息传得很远。曾经碰到过男仔,和小波、英子走在一起,但摇红已经没有了心动。甚至有一次,她们单独擦肩而过时,两个人都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这天中午在饭堂吃饭。洋娃娃告诉摇红,她要转厂了,那边是一个港资企业,福利很好,工资也比这边高。摇红急急问:那你哥哥呢?就是因为我嫂子在那边,我和哥哥才要过去的。洋娃娃依旧精精巧巧笑着,眼神四下溜动:看,那个姓欧阳的女人,听说她的双胞胎妹妹被一个大老板包养了。洋娃娃没看到摇红脸上的红晕。嘈杂饭堂里,响在摇红耳边的,只有一句话:就是因为我嫂子在那边……

    摇红厌倦了一成不变的发型。在十八岁生日这天,她懒得再往镇上跑,就掀开街口那家理发店的纱门。店面很小,理发工具凌乱地摆在台上,浓浓的香脂气蹿出来,摇红打了一个喷嚏。一个女人从里间跑出来,摇红说我要理发。眉毛描得很黑的女人摆弄一下台上的理发工具,干笑一声,朝里面喊道:呃,她说要理发。一个穿低胸汗衫拿着扑克牌的女人探出肩来,看了一下摇红,又闪回去。接着出来一个男人。坐吧!男人指着理发椅。摇红顺从地坐下,闭着眼睛。片刻后,男人说,剪好了,问摇红洗不洗。摇红摇摇头,给了男人十块钱。剪得很短的头发,湿漉漉贴在摇红脖子上。在对面服装店的镜里,摇红望着豁豁牙牙的发梢,伸出手抚了抚。回去路上,摇红手里多了一个塑料袋,盛着那件早已看中,有竹叶图案的浅胸紧身背心。

    经过厂门口时,太阳已落西山。保安叫住她:有你的信。摇红这才忆起,中午从饭堂回来时,洋娃娃好象也说在小黑板上见到她名字。信是老家任村支书的父亲写的,说姑婆给摇红说了一户人家,让她回去相亲。离开家两年,摇红也有些想回去。不知道工厂批不批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