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传销之夜
作者:清如许      更新:2016-02-03 17:11      字数:7828
    木喜喜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的:“小丫,欧阳说17号广州有个培训会,让我们去参加。”

    “啥?几号?”我正在一楼洗衣台洗头,弯着腰,头发湿淋淋的垂到前面,我就从头发缝里看她。木喜喜笑着,显得嘴角那颗黑痘特别显眼。小静说木喜喜一看就是一脸奸笑,可我怎么看就不像。最起码,此时的木喜喜是特别可信可亲的。

    跟你说吧,我跟木喜喜参加了一个传销组织。每天在车间里,听那些咣当咣当的机器声,真是太单调了。那时侯,木喜喜是我的裁断员,我是她的品检员。我们俩配合默契,每当我忙不过来,她就有意识的放慢开合机器的节奏。而这时,裁断课的班长小桃红就慢悠悠踱过来,背着的双手插着一张工作单,变戏法似的伸到木喜喜面前:“看,新订单。”我和木喜喜简直讨厌死她了,每接到订单,我们便又要马不停蹄地干啊,干啊!工厂这个大机器迟早要榨干我们血汗。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了传销,接触了欧阳,我们竟发现,原来还有如此一个洞天。传销对于我们十六七岁的青春,是那么激情昂扬,那么热血澎湃,天哪,一想起那些场面,我就不由得沸腾起来。

    “行,我去参加。”我斩钉截铁告诉木喜喜,“你也去吧?”我将头发用毛巾擦干,甩到后面,没注意到木喜喜的脸色狐疑了一下。“去是想去,就怕假不好请。”

    我有些沮丧,怕木喜喜真不去了。

    没想到三天后,木喜喜竟然把一张请假单摆在我面前,说小桃红批准了,组长批了,课长也批了。工厂请假手续真麻烦,品管课的请假制度还要台干林老头子批准。一想到林老头子那双色迷迷的绿豆王八眼,我就心里发麻。跟余美人好说歹说,她那张脸还是老人脸,直说品检员人手本来就不够。再说,请假要扣掉全勤奖150元,还要扣三天工资。可有了木喜喜那张请假条作先行,我无论如何也得把余美人这个阵地拿下来。

    说实在的,认识欧阳他们,我还是通过木喜喜。木喜喜呢,是通过阿翔。阿翔是木喜喜的老乡,当时针车车间的小辫在追阿翔。小辫和木喜喜又是老乡。总之,木喜喜和阿翔就是通过小辫认识的。小辫真是小辫,身子很小,脑后垂着一根辫子,牙齿尖尖的,嘴巴长长的,皮肤白白的,像个小白鼠。难怪阿翔看不上她。阿翔那么帅,一笑起来像周润发。但阿翔比起欧阳,可又差远了。欧阳像个绅士,一举一动都那么斯文。而且他总是那么含蓄,那双眼睛一望向你呀,天,真要让人的心都醉了。小辫说,她生日的时侯,请阿翔去KTV。两人开了一间包房,坐了一个晚上。小辫说,她和阿翔什么事也没做。可是孤男寡女的,你能想像那场面吗?

    就如同现在,欧阳坐在小店的前面。这家便利小店就开在工厂门口,每到一下班,小店便水泄不通,被工友们围满了。老板和老板娘原来都是国家公务员,这边一开厂,他们便辞职了,这些年不知发了多少财。欧阳坐在小店的前面,我坐在欧阳的前面,中间隔着一张四方桌,桌上放着两杯可乐。每当欧阳过来,我总是大方的,请他喝可乐。要知道,可乐可是世上最好的美味,最起码我在农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记得有一次我回老家,二哥去接我们。我打开一瓶可乐,喝了一半,不想喝了,要扔掉。二哥说,别扔。我看着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就把剩下的半瓶喝到肚子了。长这么大,我还没吃过别人的剩饭呢!得了,不说二哥了。说欧阳吧!欧阳坐在小店的前面,托着那么好看的下巴,微笑着看我。过来过往的工友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和穿西装的欧阳,我的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木喜喜说,欧阳是大学生,很聪明的噢!连班都不上,参加传销,据说已经是钻石级,有十几个下线,阿翔就是他下线。如果我们参加传销成功,那么就是阿翔的下线。然后我们再发展下线,这样每个月就可以有利益拿,坐在那里都会有分红。更何况,那台机器还那么好,还可以健身,还能治病。爹和大哥的身体都不好,如果有了这台机器,就可以为他们治病了。即使七千多块,又有什么呢?如果我做成功,每个月赚的可不止是七千。比起现在每月七八百元的工资,想想都刺激啊!再说,工厂那些单调的机器整天在咣当响,余美人那张老人脸,干部们张口八婆闭口八婆,我真是烦死了。传销的生活,简直像一剂猛药,打开我闭塞的心。更重要的,它还让我认识欧阳这样的帅哥。看,他跟工厂的男孩多不一样啊!见识多,会说话,更重要的,他那双眼睛永远是那么含情脉脉地看着你。

    我跟老家县城的大哥打电话:“大哥,给我寄七千块钱,我有事。”

    在银行工作的大哥说:“我过几天出差去看你好不好?”他总是那么好,在家里,我被二哥欺负,大哥第一个冲上来护我。他对我的要求总是要求必应,即使看上去那么无厘头。要知道,我可是他最小的妹妹。

    “不好,现在就寄。”我命令道。

    “我坐飞机去行不行?”大哥好言相劝。

    我啪地挂上小店电话。开始拨另一个号码。

    “爹,给我寄七千块钱?”

    “啥,七千?你咋了?出啥事了?是不是病了?”爹慌得跟啥似的。

    “没生病,反正我要七千块钱,赶紧给我寄来,在十天之内。”我挂上电话,不管爹跟妈慌乱的语气。欧阳说了,时机不等人,早一天买早一天赚钱,只有先买机器才能正式加入传销组织,才能发展下线,才能坐着不动就赚钱。我要赚大钱呀!我要做英雄,我要风风光光回村,要让爹和妈美美度晚年。

    我的表现得到欧阳的赞许,他的手按到我手上,我的心又跳起来,总是抵挡不住他的魅力。“欧阳,我去参加培训会。”我低下头,怯怯地说。欧阳总是不让我们称他大哥,让叫他名字。比起工厂那些扭捏的男孩,欧阳的举动真是帅多了。尽管培训费要交一千块钱,抵得上我一个多月工资,但比起欧阳的期望,又算得了什么?不管千难险阻,我也要冲过去。越挫越勇,越有阻挡,我越要冲。对,欧阳就是这样教我们的。我可不能让他失望。再说,本来阿翔是我们的上线,欧阳是我们的上上线,连上上线都亲自来教导我们了,哪有不使劲冲锋的道理?!

    拼了!拼了!我在心中念叨,一股英雄气概充盈身心,就像一个赴死的共产党员,一切都变得无畏起来。余美人说,请假不行,自动离厂可以。我气急败坏:“一个朋友在广州出车祸了,我得去照料她。”天知道我在广州有什么朋友。不过我想有了朋友这个借口,可以加速我两肋插刀的义气,更何况,还有了照料朋友的美名。谁知道我小丫有多少朋友啊!那些光知道在工厂上班的人,让他们去羡慕我吧!

    我和木喜喜坐中巴到了厚街。按照阿翔说的地点,是在派尔顿大酒店。那里有车,会把我们送到广州。我现在也没想起来,为什么一定要去参加这个培训会?是欧阳,欧阳说了,参加培训会,可以让我们去掉顾虑,加强认知,也可以增加人脉,开阔眼界。“一定要拿几个签名回来啊!”看着欧阳和阿翔在车窗外挥手,我使劲点着头。本来阿翔说,欧阳有可能去。结果后来我问了欧阳,他说有事要回老家,就不去了。并和我握了手,他的手很凉,可手心汗渍渍的。

    车窗外的景色纷纷向后掠去,我把头靠到车窗上,装作遐想的样子。对了,出厂门的时侯,刚好上班铃响了。工友们穿着灰色工装,纷纷向车间跑去。我碰到小静了,她看我一眼,眼神很奇怪。小静是我们一个村的,绝对没我漂亮。不知道小静知道我要去远门,会是什么想法?

    来沙头三年了,还没出过门呢!每天都是工厂、宿舍,工休的时侯,去沙头镇,那里离工厂只有一里地。最远的地方,我们去过乌沙。那是一次国庆放假,一个宿舍的工友说,去乌沙转转吧,否则来沙头几年了,还没去过远地方。于是我们就去,七八个女孩,一齐浩浩荡荡,步行去了乌沙。那里也到处都是厂房。服装店、市场,水果摊,和沙头一模一样。尽管只有三四里地路程,还是把我们累惨了。回来后,一个个气喘吁吁,躺到床铺上,压得铁架床咯吱咯吱。同宿舍的人问,你们去哪里了?得知我们去乌沙,她们羡慕死了。

    这下她们更羡慕了,看吧,我和木喜喜要去更远地方。广州啊!广州耶!一路上我们的心情,像飞舞的蝴蝶。那么繁华的大都市,那么高的楼,那么多的车,还有那么多的人,这些都跟工厂不一样。还有,我穿了白色运动服,木喜喜穿了黑色白圆点的连衣裙。我的运动服还是余美人她们在虎门买的,给我们组的品检员每人买了一套,说是50元一套。其实俺们知道,这些衣服顶多25元一套,余美人她们可赚了不少钱。但没办法,四川妹子天生就会算计,更何况余美人还是我们班长。如果把她得罪了,背地里吃小鞋还不知道。一想起余美人,我的心就提着,要知道,我的请假条还没批准呢!把我按旷工算还不怕,万一真要把我开除了,让从工厂宿舍搬走,天哪,我上哪里住去?

    欧阳他们住的房子我知道,我和木喜喜上次去过。那是一间民居,连个床板都没有,他们说,都打地铺,这样省事。屋子里,一排排坐着十几个人。拿着公文包,面上堆满笑,一个个向我们伸出手来,充满同志般的热情。他们的笑容那么和蔼,举止那么得体,我和木喜喜的心情,都融化在大集体的温暖中。比起工厂那些买一个包子都要跟你算钱的工友,这些人真是家人啊!尽管到处充满臭脚味,但那天中午的火锅,这种大家庭的温暖,还是让我和木喜喜吃得很开心。

    木喜喜说:“小丫,你看我身上这件连衣裙,多少钱买的?”

    我猜不出。“这不是买的,是自己做的,是杨小俏自己设计的!好看吧!”木喜喜得意洋洋的,扯着自己的圆领子。杨小俏我知道,是木喜喜的老乡。以前在针车当员工,后来被厂长看上了,调到身边当记录员。渐渐的,和厂长越来越近。他们穿情侣装,戴情侣手表,在办公室打情骂俏。都说杨小俏有气质,可我看不出那个驼背蜂腰的女孩,哪里气质了?圆脸圆鼻子,圆嘴巴,连眼睛也圆圆的。顶多就瘦些罢了!可是我不承认顶个屁用,一旦跟了厂长,周围的赞美一窝蜂地涌过去。

    得了,不想杨小俏了,还是想想我的请假条吧!一下车,学员们蜂涌出来。我先去找电话,得跟厂里联系一下,看我的请假条批准没有。打到品管课办公室,找余美人。余美人不在,肯定又在车间骂人了。我就找记录员,所有的请假条都在她这里汇总。我怯怯地说:“我是苏小丫,一个朋友出车祸了,我在广州照顾她。因为时间紧,没等请假批准就走了,临走时跟余班长说过,请问您知道吗?”我一边说,记录员在那头哼唧,不知道是不是台干林老头子又把毛茸茸的大手伸到她胸脯了。她们都这样说,我没看见过。总之,素来风骚喜欢穿低胸紧身衣的记录员哼唧几声,就把电话挂了,也不知道我请假的事到底批了没有。

    分配完宿舍,我就把请假条的事情完全忘记了,因为视力所到之处,全是美女。丰乳高臀,穿着背心热裤,在宿舍游荡。她们纷纷去抢冲凉房,都说自己有约会。我和木喜喜索性不和她们争,我坐在席梦思上,闻着房间各种香。一路上的纷纷扰扰,都把我的脑子弄乱了。

    这是一处疗养院。地方很大,有山有水有树,还有鸟在叽叽喳喳。不过冰箱里的食物不好吃,鱼都有了异味。同桌那些人说,放的时间太久了。吃完饭后,大家聚到一个大厅里,由一个年轻男人上台讲话。坐了一上午的车,我都有些昏昏欲睡,末了,一阵笑声把我惊醒。原来主持人说,之所以选择疗养院,最适合谈情说爱了。树根下,草丛里,山脚下,都是幽会的好地方啊!那些浪漫的人,看对眼的人,现在别急,等下你们就去幽会吧!

    台下一片笑声,有的甚至鼓起巴掌。什么人都有。男的,女的,丑的,俊的。有的笑,有的不笑。还有的染了头发。主持人继续激情昂扬,配合各种动作。下面不时爆发出噼哩啪啦的鼓掌声。我从没见过这种现象。在厂里,每逢大集合,厂长一站到上面那张台子,下面这些人就低着头,尽管一千人的场子,却都鸦雀无声,数十个保安在旁边虎视眈眈。再加上厂长不是骂人就是训人,所以他很少得到这种掌声。现在这感觉让我新鲜又有趣。然后开始跳舞,大家拉着手,转着圈。主持人说:把你最近的朋友拉进去!他们都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朋友!大家有缘聚到一起,就是一种缘份,让我们珍惜这种缘份吧!在主持人鼓动人心的演讲下,一个穿黑T恤牛仔裤的男孩见我仍旧呆到一边,便把我拉到他们的圈子里。不是我不会跳,是我实在不会扭腰摆靛。对跳舞的记忆,还停留在初中时代的广播操。我做了几下操,便停下了,所有人都停下了,看一个美女在场中央跳舞。她的腰身灵活,出溜出溜扭几下就出溜到地上,手掌顺势向上,向上,再向上,直过头顶,身子再慢慢扭上来。再加上她媚眼乱抛,如闪电般击中心扉,我都看呆了,周围的人纷纷鼓掌。有人说,这叫蛇舞。

    吃完饭之后,主持人宣布有一个活动,叫选美。认为自己最美的,可以站到台上。刚开始她们还扭扭捏捏,有个染黄头发的女孩,跳了上去。主持人大赞她真有勇气,问我们:她美不美?下面人吼道:美。然后拼命鼓掌。又不断有人跳上去,刚才跳蛇舞那个女孩也跳上去了。她可真美。后来在开会的时侯,她被主持人搂着肩膀,一道站在门口接待学员。我又看她一眼,她微微笑着,眼睛像桃花一样。主持人也很帅,不过比起欧阳,还是欧阳帅吧!

    这期间,欧阳曾经打过电话,问我们收获怎样?是木喜喜转告我的。一听,我就急了,哑着嗓子,那些天,我们喊口号,把嗓子都喊哑了,无非是“我要成功!”“我一定要成功”之类,把嗓子都喊破了。我破着嗓子吼木喜喜,不吼不行啊,那个人声鼎沸的场合,太小声她会听不到的。“什么?”木喜喜把耳朵贴着我嘴巴,都闻得到她头上的头油味。“你怎么跟欧阳说的?”“我说我们很好。”木喜喜也大声喊道。嗯,我们很快乐,欧阳也会快乐的。

    最最激动人心的时侯到了,天哪,这可是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第三天的活动即将结束之时,总裁要亲自抵达现场,接受学员们的膜拜。啊!来了!来了!一个王者般的平头男人,在众人簇拥下,徐徐走进场内。都安静下来,刚才那些喧闹的人声不再,停留一秒钟的静止后,爆发出一声:“总裁好!总裁万岁!总裁万岁!”总裁挥着手,这么多人看着他,带着崇敬的眼神,他也不笑。那股气度真是连欧阳都比不上的。总裁出现了三分钟,没讲一句话,就离场了。那个帅哥主持人说,总裁有事,是特别抽时间到现场视察的。没有比总裁到场更能激励人心的了!

    活动结束之后,大家开始找人签名。我也记起欧阳说的,要多签几个名啊,以看我们是不是能打破拘谨挑战自己。对,我看到一个男人,就冲上去要签名,得到龙飞凤舞的几个字。我也认认真真签下我名字,在他的笔记本上。这次找到一个厚嘴唇的男人,事后木喜喜说,你怎么找他要签名啊!那个人那么讨厌!看,木喜喜就是这么势利,专找打扮好的长得好的。她还和那个帅哥拥抱了呢!我有些沮丧,如果欧阳知道我没和人拥抱,他会怎么想?于是,我找到身边一个瘦女孩,和她拥抱。并热情问她:在哪里工作?得知她在厚街,顿有一种知音之感。要知道,厚街离沙头可不远。当问到那个厚嘴唇男人时,他嘴唇动了几下,说在做经销员。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我怀抱着人生无比崇高的理想,本想他的答案会和我一致,没想到他说是想多认识人。啊,对了,欧阳说的,人脉就是一切。我得多找人签名去,甚至鼓起勇气,让那个主持人帅哥也给我签名了。他正在忙碌的吩咐着什么,连头都没抬,在我恭恭敬敬递过去的笔记本上,写下三个简笔连体字。

    就在这时,我父亲来了。当木喜喜告诉我时,我真不敢相信。在门卫室,父亲坐在那里,穿着一件棕色皮衣,肘部烂了个洞。父亲坐在那里,双手握着垂在大腿上,腰间鼓鼓的。我扑上去,趴到父亲肩上,流了几滴泪。那个场合,不流泪是不行的。再说,父亲腰里装得鼓鼓的,会是什么呢?我没猜错,果然是钱。

    父亲是来给我送钱的。可他怎么找到这里的?从镇上农业所贷完款的父亲,坐上老家开往东莞的包车,一天一夜后,到了我打工的厂门口,找到小静,通过小静找到小辫,小辫又找到阿翔,阿翔告知我们培训的地点。从没出过门的父亲连歇都没歇,就直接坐车到了疗养院。陪着父亲吃了一盘炒米粉,在附近一所小旅馆,安顿他住下。父亲到了旅馆,就把门紧紧关上,要把钱交给我,说旅馆不安全。看着那厚厚一叠钱,我忽然产生不相信之感。我不知道悔悟如何在一霎间击中我,突然不想接受这叠钱。

    欧阳知道父亲送钱来了,急急在电话里说:“千万别让你父亲走。”阿翔也说,我们要请你父亲吃饭。他和阿翔坐车赶到这里,见到父亲。

    欧阳说:“叔叔,你好!”父亲连眼皮都不抬。

    阿翔满脸堆笑,用家乡话招呼:“大伯。”

    “噢。”

    阿翔递过去一根烟,父亲接过。阿翔赶紧用打火机点上。父亲坐在那里抽烟,像一尊雕像。阿翔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父亲答话。片刻后,父亲开了口:“我知道你们在做啥。她还小,啥都不懂。”

    父亲要走了,把一个黑色公文包递给我:“你拿着吧,留着用。”

    从前一个女孩从工厂出去后,穿着西装,拿着公文包,走上讲台会滔滔不绝。工友们都说,丑小鸭变天鹅了。那个时侯,我是多么羡慕她的形象,可现在不想了。一点都不想,在父亲面前。我开始想念工厂,想念那些用汗水换来的工资,那些日子多么使我踏实。

    父亲走了。我和木喜喜,还有欧阳和阿翔,坐在那里沉默着。

    后来木喜喜告诉我,阿翔说,多佩服我父亲啊!那么一个见识多广的老人,什么都没说,连骂声都没有。刚开始坚持让父亲把钱留下来的欧阳,也分外沉默。他看上去有些消瘦,我有些担心。

    木喜喜问欧阳,回家的收获怎样?

    欧阳说,跟舅舅叔叔介绍产品,他们都买了。他的回答简单又快。我和木喜喜又羡慕起来,欧阳总是那么能干。可听着,还是有那么几分不踏实,像一个虚幻的梦。

    回到工厂那天下午,我就上班了。工厂没有开除我,我还得老老实实上班。余美人看到我,也没说什么,除了眼白大一些。一切都像平常一样,机器还是在咣当咣当,可听着怎么就多了亲切。这单调的一成不变的生活,突然让我觉得是那么安定。那个传销之行,就像一场梦,在我十七岁的青春划过。给我封闭的工厂生活,增添那么一丝不一样的色彩。我那无可宣泄的青春,就这样突然安静下来。

    第二天,课长在做早训。我和品检员们像往常一样,手背在后面,听他在前面撇着嘴角的白沫滔滔不绝骂屁。我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就斜倚在旁边的品检员肩上。再醒来时,是在厂部的医疗室。穿白大褂的厂医正弯腰掰我眼皮。“她醒了。”她说。我睁开眼,看到余美人焦急的脸。“小不点,你醒了。”别人都叫我小丫,就她叫我小不点。因为在所有品检员当中,只有我最小。我进厂那年,才十六岁。后来即使在她手下做了几年品检员,有更小的小不点入职了,她还是叫我小不点。

    余美人那张脸一点都不老,真的,尤其是在笑眯眯看着你的时侯。他们告诉我,余美人发现我晕倒后,背起我就往医疗室跑。“她那么小的个子,没想到那么有劲。我跟她换都不肯。”他们都这样说,我的同村姐妹小静也这样说。

    就在这时,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哭声。又有一个女孩被抬进来,还有一阵浓烈酒气。趁着厂医忙碌的当儿,我看到那个女孩是小辫,后面跟着几个工友,在窃窃私语。我还是听到了。原来阿翔拿了小辫借给他的一万块钱,走掉了。南方这么大,上哪里找他呢?“我的爱情啊!我的爱情啊!”小辫躺在床上,捶胸顿足。她喝了过量的酒,以致于神经几乎错乱。

    我病好之后,木喜喜和我商量,请欧阳吃顿饭吧!毕竟他为我们操了那么多心。我也还想再看欧阳一眼。他那么帅,那么斯文,又那么亲切,像我们的大哥哥。约了几次,欧阳不来。终于在一个黄昏,他来了。坐在夕阳下的一张椅子上,依然微笑着看我。我突然发现,他其实没有那么帅,鼻子太挺,而且还有一根鼻毛长出来了。木喜喜在忙碌,点好菜后,问欧阳想喝什么酒。欧阳刚开始说不喝,后来看木喜喜那么热情,我怀疑木喜喜的热情是装出来的,因为这顿饭我得和她AA。欧阳说:“那就喝XO吧!”

    “XO?”小学毕业,大我三岁的木喜喜嗫嚅着,轻声重复,嘴角那颗黑痣也在微微抖动,但还是起身走向服务台。她那蹩脚的英文发音让我几欲暗笑,看了欧阳的脸,又不笑了。

    “不知道他们这里有没有?”面对这间针对打工人开的小店,欧阳的唇边明显露出一丝揶揄笑意。

    很多天过去了,我依然不知道,XO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