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城中人
作者:清如许      更新:2016-01-28 21:07      字数:4874
    说实在,这是一场令人愉快的晚宴。在座宾主皆是城市里有地位有身份的中产阶级,所以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为生计发愁的烟火气,也没有为职业升迁不公的怨怼色,话题围绕休闲娱乐天气展开,尤其主人是一个健谈风趣之人,不时让话题掀起一波波高潮。加上秀色可餐的服务员,端上来那一道道美味可口的佳肴,使得客人胃里的愉悦更增添了脸部表情,最终大家尽欢而散。

    朱绅士和妻子杨雅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在主人热情洋溢的告别声中,回到自己的家。这是一个上了年代的小区,里面的房子还是六十年代的老建筑。在路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到谁家阳台上放着的三角梅,犹自伸着桃红花瓣,如深夜里的轻佻女人。几株高大的菠萝蜜树,几乎和楼层一样高了。朱绅士和杨雅的家在七楼,要到达顶层的家,必须得踏上水泥阶梯。这一千多层的阶梯对于朱绅士来说不乏酷刑,但时间长了,他也习惯了。更何况,这里由于是老建筑,房子面积偏大,住着舒服。再加上这所小区是早期有名的领导家属院,住在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赫赫有名?一说出自己住在哪个小区,听的人便意味深长:哦,那是老县委领导家属院。朱绅士便一脸矜持的笑。其实他没有背景,常自我调侃,屌丝而已。妻子杨雅也是精神上的贵族,只是命好,赶上一个远房亲戚移民国外,病发身亡,国内找不到继承人,她就接了这个“棒棒枣。”

    回到家的朱绅士吁了口气,倒了杯开水,坐在沙发上,打开平板电视,经过一个泰国连续剧,女人的争吵,尖叫和眼泪顿时倾泻出来,几乎要塞满整间客厅。他不耐烦地调过,定到体育频道,主持人正在滔滔不绝:眼下的国球耻辱,中国男足以1:5惨败排名世界第142的泰国青年队。想起来就痛心啊!在晚间席宴上,朱绅士款款而谈:这是一群寡廉鲜耻的人!生怕受伤影响在俱乐部高收入的人!视国家荣誉如狗屎的人!果然,一番激愤慷慨的话引得众人纷纷附议,为平时温和的朱绅士此时露出的真性情,连在这种场合下一向斯文矜持的妻子杨雅也回过头来,含情脉脉注视自己的丈夫。朱绅士心间大为得意,面上可未露出丝毫半分。他深深知道,该在什么场合表什么情,就如此时,应该显现出一副贤良丈夫的体贴。果然,在杨雅端上来两碗宵夜时(这是他们的生活习惯,朱绅士习惯要在睡前喝粥,认为这样才符合养生之道。),他爱怜地抚摸着妻子的背,带着发自内心的怜惜:“看,你都瘦了。”杨雅把筷子递给他,一边拿遥控器调台,口里说道:“我是老朱家的饲养员,把你伺候胖了就行。”朱绅士笑笑。

    说实在,这真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晚上。妻子体贴,朋友盛情,生活惬意,让朱绅士陷入一种心满意足的呻吟。这声呻吟传递给杨雅,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正逢朱绅士在眨眼睛,她以为他又想了,便将身子俯过来,贴在他的胸膛上。朱绅士翻过来,亲热地吻妻子,他们熟练地进入节奏,一切动作驾轻就熟,仿佛旁边有个在指挥的导演,而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要相互配合。灯早已关了,隔壁楼道的光透过来,如果站在窗口,可以清晰地看到床上的两个年青演员,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此时,女人的眼睛微闭,嘴巴微张,双臂如攀藤般缠绕在男人的背上,似乎沉浸在鱼水之乐中。这般激情销魂,男人也以为自己会马上到达颠峰。然而没有。一声野猫叫春,迫使他停了下来。隔着窗纱,就着月光,可以看到男人眼睛里的愕然。他睁大眼睛,死劲地盯着身下这个女人,尽管他仍在她的体内凝滞。一个念头猛然闪过朱绅士的脑海:我刚才的动作是装的?这般不可思议!杨雅觉察到他的动作,睁开眼睛,以为他累了,手柔和地抚着他的后背。朱绅士顺势配合她的动作,继续在她身体内快活地活动。杨雅很满意,事情完毕,起身到浴室冲洗。朱绅士仰身躺在床上,脑海中那个想法在延伸:我刚才的动作是装的。是的,他明显没有激情,不想爱爱,也不想吻身下这个女人,不,不,与年龄岁月无关。事实上,所有的女人在朱绅士面前,都已经毫无兴趣了。每当他在与她们谈笑,脑海中想到的是她们的每一个体位,但表面上不得不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却在想,如果与这个女人爱爱,他会在想什么?

    他会在想什么,报应果然出来了。在公司的例会上,朱绅士西装笔挺,靠在椅背上,显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表示对董事长的主题很感兴趣很专注。他用余光瞥见董事长精光四射的目光,一群恭耳聆听的下属,显然让董事长很满意。事实上,朱绅士厌恶极了,这个虚伪的家伙。就在前天,董事长的老婆闹到公司,夫妻俩竟然在办公室打架。马上扩展到所有商场员工的耳朵,连商户们也知道了。话说回来,朱绅士任职的公司是一个很著名的连锁商场集团,说起来,董事长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如此不顾儿女细节呢?朱绅士早就知道,所有富起来的人,第一桶金都来得不易,也可以说不清不白。但董事长例外,他的老丈人当年在市政府任职,用权势给女婿划了第一桶金,但条件是得娶他三十五岁仍待字闺中的肥胖女儿。在朱绅士眼里,这个女儿不仅身躯肥胖,就连心智也是肥胖的。丈夫搞遍了她身边所有的闺蜜,她竟然还蒙在鼓里。也不是,那她昨天来公司闹什么?听财务人员说,是因为董事长已经三个月没给生活费了,她还要养一双儿女。老丈人已经退休,不复当年威望,但余威犹在。可笑的是董事长一见老丈人,仍然恭恭敬敬,一口一个“您”,表面上弯弓哈腰,背地里又不知干了多少不堪入目之事。但就是这个虚伪的人,如今坐在宽大的旋转椅上,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慈眉善目模样。看着那个肥头肥脑的头,朱绅士不由在心底发出“呸”。对面坐着的营销部王总,仿佛要故意跟朱绅作对,不失时机地双手鼓掌,一边说:董事长高瞻远瞩,才能七匹马也拉不回来。朱绅士极力忍住狂笑。王总用奇怪的眼光望了他一眼,似乎在奇怪朱绅士为何不像往日那样跟着附议。这是在公司会议上,万万不可失态,内心有个声音在提醒朱绅士。但厌恶却不幸扩大,涉及到了王总身上。其实,他们的交情不是一般员工可以比拟的。事实上,朱绅士是由王总介绍来的。

    那时侯,朱绅士在另一座城市,王总经由一位朋友介绍,亲自给朱绅士打电话,邀请来这家公司任职。朱绅士欣然同意。到公司不久,朱绅士的几套营销方案在市场有了卓著成效,深得董事长器重,在公司的地位明显高于王总。那段日子,王总简直坐立不安,深怕自己引荐来的人,会炒了自己的交椅。但见到朱绅士,他仍然微笑亲切,每天不管再忙,总要来朱绅士办公室,泡一壶红茶,俩人亲热交谈一番,以在众人前宣示:俩人仍是亲密战友。但背地里,朱绅士知道,王总恨不能让自己快快滚蛋。这些,即使朱绅士不说,公司人都知道,包括新来的广播员小照。小照那美丽的牙齿一张一合,悄悄告诉朱绅士,王总又在董事长那里告状了,说朱绅士对手下管教不严等等。朱绅士面不改色,大度地笑笑:王总在谈工作,你怎么能窃听呢?小照委屈地跑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就在朱绅士内心暗暗感激这个清纯无邪的小照时,却发现她和王总也有某种不打自招的关系。朱绅士对她的好感马上从沸点降到零点。都在装!看准能装过谁。他越发对王总亲热,对小照和气。狡猾的董事长显然很喜欢这副局面,认为这样才能稳定公司局面,但在表面上,仍然对他们双方做出批评,让他们专心工作,不要在这些事上计较。王总每次从办公室出来,见到朱绅士,仍然笑嘻嘻,仿佛刚才在董事长办公室说了朱绅士一大番好话。装吧,都装吧!你们这些猪。一阵霹哩啪啦的掌声打断朱绅士,董事长微笑着,很满意自己这番话带来的效果。看着这些虚头虚脑的一群人,朱绅士内心升起一股厌恶,猛然站起来:猪!大家愕然望着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朱绅士忙让笑容堆上脸庞,说:“祝公司改革成功!”大家这才继续鼓起掌来。

    就在公司人人激情共愤,摩拳擦掌,准备轰轰烈烈,在年底争开一个分公司时,朱绅士休假了。理由是要给身心放个假,以便更加精神充沛,回来为公司服务。时间是三个月。

    大街上,人声车声熙攘。白天总有年青的男人,急匆匆走来,拎着袋子,看到垃圾桶,就奉若至宝奔过去,头伸到里面,用手扒呀扒,如果扒到一个矿泉水瓶,就赶紧拿起来装在袋子里。也有时会发现垃圾筒旁,坐着一个流浪的人,手里拿着一个饭盒在扒饭。

    疲倦的太阳懒懒地照着永远不知疲倦的城市,也照在从大街那头走过来的流浪汉身上。众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却安之若素,间或扭扭头,用下巴在肩膀上蹭一下。身上那件黑棉袄破了几个洞,中间栓了根布条。屁股上也烂了两个洞,露着肌肤。流浪汉大肆肆走着,手揣在裤兜里。一位抱着宝宝的年轻妈妈,离很远就紧贴着路边走。城市依旧灰秃秃的,所有的树叶都蒙上一层灰尘,汽车排放着难闻的尾气。

    这天是周末,中心公园人渐多了起来。跑步的,钓鱼的,更多的是带着孩子逛公园。一位孩子说:看,那里也住有人!不住的惊叹。父亲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看到对面排污河的桥墩下,确实躺着一个人。河岸边的小树上,搭晾着数件衣服。父亲笑笑,说住在这里挺舒服的。确实,那里风吹不着,雨晒不着,渴了饿了还能到附近的树上寻个木瓜。

    这样的生活快过去了。朱绅士每天过得心满意足,他惊奇的发现,自己竟然适应了这种生活。也许这就是人类以前的生活,衣不蔽体,寻果耐饥。他也习惯人们看到他时,内心透露出的鄙夷,和眼神里的冷漠。是的,都看到了。但这样的生活,朱绅士过得安之若素。白天,就在垃圾筒寻东西吃,间或捡个瓶子还能卖钱,这是跟他同睡桥洞的小艾说的。如果说小艾是大学生,也以桥洞为家,不能不让人吃惊。但小艾每天的收入不菲,据他说,收成好时能收入三百元。他已经用乞讨来的钱在老家盖了一幢房子,而且娶妻生子,甚至还曾经用乞讨的方法,过境到香港给孩子买奶粉。朱绅士有些吃惊,问小艾为什么不回老家生活,或者是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小艾淡淡地说,不想看着那些人装妣。知音啊!朱绅士大为惊喜,决定跟小艾一拍即合。不过小艾对他可并不感冒,一来朱绅士的到来多少抢了他的饭碗,不过据小艾的丰富经验观察,这个人迟早装不下去的。也只是小艾的估计。

    夜很深了。城市的路灯依然亮着。小艾又过境到香港去了,未归。朱绅士把头枕在一块大石头上,脚对着排污河,眼睛能望到很远,可以看到天上星星。微风徐徐吹,这样的夜晚真想让人唱歌。虽然皮肤累点,但少了莫须有的压力,最最重要的是,不必再装。想睡就睡,想尿就尿,尽管晚上总有排山倒海的蚊子亲吻。但这日子,还是他妈的舒服啊!朱绅士想放声高歌了,就唱我的幸福在哪里。念头刚起,就被一阵青蛙呱叫惊起,片刻,一只青蛙叫,马上数百只青蛙都叫起来。呱,呱,呱,它们伏在野草丛里,呱,呱,呱,叫得朱绅士心烦意乱,索性也趴在地上,呱,呱呱。青蛙愣了一愣,叫声停了瞬间,但马上又叫起来,比刚才更投入。朱绅士拿起一块石头乱掷过去,没砸到青蛙,却惊醒对面湖边的一对鸳鸯,正在引颈交尾。男的扭过头来,发表了一句国骂,见无人应,复又去和女人亲热。这时,公园的保安骑着一辆巡逻电动车过来,上面的警灯一暗一红,大概发现这对情侣,遂说:公园十二点清园。那对情侣把手搭在相互的屁股上,依依不舍离去。

    一切归于平静。排污河的水依然静静流着,桥上不时有轿车嘶鸣而过。如果是重卡车,则会听得到桥面在咣。两岸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似乎要比赛谁更能坚持得长久。它们默默亮着,桥洞默默看着朱绅士。白天洗的裤子未干,挂在树枝上,此时被夜风吹得摇啊摇。像一个人的手臂,在无声地喊:归来吧,归来哟!想起中午在天桥上,游荡过几个摆摊的小贩,一个穿低腰裤的年轻女人蹲下来挑拣一双丝袜,几乎可以看得到她的腚沟。

    朱绅士一个激凌爬起来,捡起最下面一个小包,还收着一身完整衣服。他高高的举着小包,从排污河中趟了过来,好在河水不深,只到他的膝盖。到了对岸,朱绅士把小包放在草地上,尽量不发出声音的跳到河里,痛快地洗了个澡。穿上一身整齐衣服的朱绅士,没人认得出来他就是白天那个流浪汉。朱绅士的家就在附近,他其实每天都在周围游走,甚至可以看得到妻子李雅扭着高跟鞋,哼着歌,但每次还没走近,李雅早已将头扭过去,朱绅士能感觉到她眼中的厌恶。但此时,李雅亲热地迎上来,惊喜地,绽开一个大笑脸:你,回来了。是啊,回来了!真是,说是休年假,到哪也不跟人说一声。这不,一别胜新婚啊,就是要给你个惊喜。朱绅士拦腰抱起李雅,就向卧室走去,换来一声娇嗔:你装什么装?

    朱绅士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