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枢深巷里(三)
作者:落紫苏      更新:2015-11-05 19:43      字数:2222
    艾子衿叠了两把凳子在屋子中央,然后慢慢往上爬。屋外已是深夜,屋内的灯火明明灭灭,将她颀长的影子映在昏黄的墙面上。她站在凳子上,踮起脚尖,伸手费力够着屋梁上的木橼。虽是房顶,这根木橼擦得却很干净。艾子衿从屋梁上取下一本手抄的册子,然后小心爬下。

    册子上写满医方病案,艾子衿轻轻翻开一页。油灯如豆,笼着发黄的纸面,一笔一划勾勒的字体尤是苍劲有力——

    “唐代王焘所著《外台秘要》曰:‘取三指大青竹筒,长寸半,一头留节,无节头削令薄似剑,煮此筒子数沸,及热出筒,笼墨点处按之,良久,以刀弹破所角处,又煮筒子重角之,当出黄白赤水,次有脓出,亦有虫出者,数数如此角之,令恶物出尽,乃即除,当目明身轻也’以拔罐法放脓血,效卓然。”

    艾子衿细思片刻,在书册留白处添上几笔:天启七年,浙东有病患一名,小腿虫咬后生脓痈,先用透脓散透脓,三日后以羌活、独活、紫苏、艾叶、鲜菖蒲、甘草、白芷各五钱塞于药罐内,拔罐治之,吸出脓血约三大碗,后以小金丸碾碎敷其外。

    而后她放下笔合上书,轻轻舒了口气。她推开窗往外看。如墨的夜色带着莫名的冷意,陡峭的春风迎面吹乱她满头的青丝,有几缕落下拂过那本书册。油灯在这时陡然一跳,映着封皮上几个遒劲的草书蓦地一亮——

    乔氏医案!

    突然,后院高墙外响起几声刺耳的狗吠,紧接着便有脚步突兀地响了起来。艾子衿心下一惊,匆忙收起书册走至后院。后院门外有人扑在门前,似在叩门,隐约还听的见他虚弱的呼救声。

    艾子衿慌忙拔下门闩欲开门,然而那顶着院门的力道突然松了,紧随而来便是一声怒喝——“你这鸟人还敢跑!看我打不死你!”艾子衿悄悄打开一条缝。月光正从巷子口落下,惨淡的白光里,只见一伙手拿长棍身穿官服的人疯狂地击打地上一名看不清面貌的中年男子。另有一名道貌岸然的锦衣男子背着身站在阴影里狞笑着,“把名册交给我,还能饶你一条狗命!若不然,就让你和那个杨琏 一样,浑身长满钉子!”

    透过门缝,艾子衿见那男子身上被打得渗出丝丝斑驳血色,吓得将口紧紧捂住。

    中年男子则匍匐在地面,依旧艰难地向前爬着,拖出的血痕被月光一照,透出一分诡异的暗红。

    “还敢跑!快说,东林党的名册究竟在哪?”锦衣人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要杀要剐随便!想要名册,叫那个姓魏的不男不女做梦去!”男子视死如归,往脸色骤变的锦衣人脸上吐了口血水。

    “妈的!敢辱骂九千岁!长了熊心豹子胆!”锦衣人抹了一把脸,恼羞成怒,甩了个结结实实的巴掌在他脸上,“叫你吐我口水,叫你吐我口水!”

    中年男子霎时如断了线的风筝摔到地上,太阳穴上溅出的血在惨白的月色下尤是触目惊心。“给我打!”锦衣人却丝毫没有怜悯之心。乱棍如雨点落在灰衣人身上,直打得他皮开肉绽,他却紧紧咬牙,连哼都不哼一声。

    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乌云渐渐挡住了那冷冷斜睨大地的月,天地顿时黑了,中年男子变了形的脸也跟着一暗,如鬼魅般只露出森冷的白牙。众人同时想起传说中索命的恶鬼,冷汗淋漓地停了下来。“停着做什么,还不给我继续打!”锦衣人恶狠狠道。众人只得一棍一棍又往那人身上打去。

    那人不屈不挠,声嘶力竭地咒骂:“魏忠贤一手遮天,诬陷忠良。老天不长眼哪!我不会放过你们,做鬼也不会……”声音突然截断,恰是一记棍子落,砸在了天灵盖上——血霎那间从他的耳孔、嘴角、鼻孔里汩汩流出。

    “他死了!”有人惊呼。众人终于停止了殴打。锦衣人脸色似乎变了,叫嚷道,“妈的!这么快就死了!”

    “郭大人,名册没要到,怎么跟上头交代?”

    “怎么交代?”锦衣人没好气白他一眼,“去他家再看看。”

    鲜血满地,黑暗中模糊了颜色,然而血腥的味道却弥漫了整条小巷。艾子衿目睹这一切,早吓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回过神,打开门走了出来,半跪在这中年男子的身边。

    这男人脸较一般人长,右边嘴角有一颗黑痣。艾子衿发愣片刻,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然后又去摸他的脉,最后趴在他的胸口仔细听着。

    却在这时,“嘤唔”一声低喃像是从黑暗深处幽幽飘来。艾子衿顿时僵住,惊恐得瞪着躺在地上浑身染血的男人。

    男人的手开始抽动,一下又一下。他那张变了形的脸似乎动了动,早已碎裂的鼻骨立刻发出轻微的“卡擦”的声响。

    “你说什么?”艾子衿见他似乎想说话,忙问道。

    那人依旧蠕动嘴唇,虚发出几个音。艾子衿只得将耳朵凑近他唇边……

    “他说了什么?”突然传来的厉喝让艾子衿浑身一震。她愕然转头,见杜子非竟已来到身后。

    “让开!”杜子非用力推开她,凑到那个中年男子跟前,却只看到他微开的唇形和一对诡异的浑浊的眼珠子。“他跟你说了什么?”杜子非又问。

    艾子衿镇定地迎向他像刀锋般的目光道:“我没听清。”

    “他是九千岁要的人!”

    “这又如何,为今之计应当先找个棺材。”

    “你要葬他?”

    “他已死了,不管生前他做了什么,如今也不过一句尸体罢了。难道连入土为安的权利都没有?”

    “不行,咱们医堂救的是活人,若是他活着还另当别论,既是死了,便不能叫他连累了师傅……”

    “师兄,既然是医者仁心,又何分生死。”

    师兄妹俩正争执,却听背后传来声音,极是寂寞苍凉,“子非,找间棺材铺葬了他。”

    二人一惊,不约而同转过身来。林德伊站在门边,伛偻的背影似一夜间老了许多。然不过眨眼间,林德伊又恢复往常的神情。杜子非回过神来,叫道:“师傅,他是东厂要的人。咱们葬了他,若被旁人知道……”

    “这里除了你我还有谁?”林德伊冷冷看杜子非,后者脸色一变,匆忙低下头。林德伊叹了口气,夜色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是沉重还是悲痛,“行医之人理应心怀仁义。就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犯人,到了我们面前也与普通病患无异,更何况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