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枢深巷里(四)
作者:落紫苏      更新:2015-11-05 19:44      字数:3765
    白云山上云雾飘渺,艾子衿站在山顶俯瞰山脚。方圆几百里内如豆腐块般的田地、古旧的屋檐、交错的街道,静静地融入她水波轻动的眼底。她的身旁不远处是一座新坟,坟头的墓碑没有刻下姓名,只因她也不知道这个半夜出现在杏林堂后院的可怜男人的姓名。入土为安,不论这个人生前做过什么,遭受过什么样的事情,只有当他回到土里,才能够得到真正的安宁,因为土是世间生化之源,是承载万物的母亲,但愿他能忘却尘世痛苦,回归宁静。

    她轻叹一声,忽听到身后有人靠近,伴着低沉的嗓音,“你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

    应是个北方男子,不知是不是由于他说话带了北方的口音,叫她听着格外的熟悉。她转过身,这是个一身黑衣的男子,身型挺拔消瘦,面容被头顶的斗笠遮住了半边,只能瞧见他下巴上青青的胡渣。

    不知为何,在望见艾子衿时,这男子身子一僵,呼吸也似乎急促了。然而只是一瞬,他又恢复平稳的呼吸,缓步走了过来。

    以他消瘦的身型,应当迈不出如此沉稳的步子,他却走得不慌不乱,一步一步仿佛踏在艾子衿的心上。艾子衿没由来觉得心头急跳,双手紧张地交握成拳放在腹前。

    他又往她脸上瞧了,她纵然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也感觉出那道视线的冷冽。她觉得背后被冷汗浸湿,双腿也仿佛无力得要随时瘫软,却还是提起勇气直视被他的斗笠挡住的那张脸,仿佛这样就能看到他的眼,“你是东厂的人?”

    “敢直呼东厂大名,胆子倒是不小。”

    仿佛对东厂不屑一顾,却又对她极尽嘲讽,他应当不是东厂的人,或者他是这名死者的朋友,艾子衿这样想着,小心斟酌了一下,问道,“你认识他?”

    那人径直往前走,在擦过艾子衿的肩时微有停顿,然后擦肩而过,在坟前跪下磕了几个头后慢慢站起,盯住艾子衿冷冰冰地问道:“他是否三十岁左右,脸稍长,右嘴角一颗黑痣?”

    艾子衿点了下头,觉得这男子的声音实在熟悉,便多看了两眼,立即觉得他的下颌其实也是极熟悉的,却想不起来,仿佛一件东西被她遗落在角落,真正要找他时却怎么也找不到。

    男子察觉她的目光,一双眸子即便隔了斗笠,也像是一把锋利的剑。艾子矜自然能感觉,然而她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过这男子,或者是因为自己这样大胆的目光太过冒犯了吧。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盯着陌生男人看的人。艾子衿觉得有些脸红,微微侧过脸。

    那男子冷冰冰地问她:“他死前对你说了什么?”

    心下一沉,艾子矜蓦地握紧了手,面上却仍是淡然,转过身佯装眺望远方,缓缓道:“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这男子不会信自己,却也想不到他会走过来,甚至逼到她身后。这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待她反应过来时,已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直喷自己的耳后,又是熟悉的感觉……

    艾子矜羞怒交加,不知所措。那男子却一副理所当然地靠近她耳后,将湿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脖颈里,“他真的什么也没说?”

    这应该是轻薄吧,艾子衿却觉得熟悉,熟悉之中似乎带着恨。她慌了,一直以来都是淡然沉着的她竟然脸色发白,身体发抖。她直觉地往后避开,腰却被对方一把揽过。“你要做什么?”艾子衿再也忍不住了。男人的手臂像积郁了万千怒气紧紧地箍着她。她不得以被拉近他,听他胸口像鼓槌的危险心跳,惊怒地说不出话来。

    他的眸子里似乎着了火,透过低垂的斗笠帽檐,灼伤她的眼。她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以一只无力的手阻隔他与自己越来越接近的危险距离。他的怒火在她不退让的对视里终于一点一点熄灭。艾子衿只觉那只揽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一松,重心跟着往后仰去。她有些害怕,仿佛已听到自己后脑勺重重敲在地上的声响,然而在即将坠地的一瞬,那一只曾想要折断她的腰的手又伸了过来。这一次这一只手极尽温柔地将她扶起,而后这个奇怪的男人便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山下走去。

    艾子衿惊惧万分,生怕惹了他回来又做出什么怪事,只得呆呆站在山顶瞧着那个孤独的背影往山下走。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一声焦灼的呼救从山下传来,艾子衿听着像是常常来杏林堂里抓药的唐府小丫鬟喜儿的声音,慌忙朝声音来源处跑了过去。才行至半山腰,艾子衿远远便瞧见喜儿着急地站在一棵柏树底下。喜儿这时也看到了艾子衿,喜不自禁地奔了过来,急道:“艾姑娘,四夫人晕倒了,快来帮帮她!”

    顺着喜儿的手指,艾子衿果然看到了柏树下平躺着的唐知府的四夫人郑南清。然而让她吃惊的是,那个头戴斗笠的男人竟也蹲在一边。艾子衿见他抓着郑南清的袖子,似乎想要撩开,只当这奇怪的斗笠男人想要轻薄她,忙冲上前,也不只从哪里来的勇气,竟将他一把推开,喝道:“你在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那男人嘲讽地瞥她一眼,继续低头检查。

    喜儿慌忙解释:“这位侠士是要救四夫人。刚才四夫人直冒冷汗。他才捏了几下,夫人的汗就少多了。”原来这男人走到半山腰也听到了呼救,便赶了过来。

    艾子衿遂知自己错怪了他,脸上不禁发热。斗笠男人见她不说话,傲慢道:“不要在这边碍手碍脚。杵着干嘛,还不快帮忙。”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针袋,又朝艾子衿扔出一团艾绒。

    艾子衿被他这么一叫,终于反应过来。斗笠男人一边熟练地在郑南清的太冲、行间、足三里等穴迅速扎上毫针,一边吩咐艾子衿道,“快在她的关元、气海处施灸。”

    艾子衿一边施灸,一边观察他的动作。只见他手法利索,针起针落,快得像一阵风:有些穴位他用补法留针,有些穴位却只是以如小鸡啄米,迅速落针又起。依艾子衿多年行医看来,这男人的手法纯熟,甚至比林德伊更要高明许多,若非几十年功力根本达不到这种水平,可要是看他的身形却又不过三十上下,除非是从小便练习。但从小练习针灸之术的人,一般都是世家出身或者从小便拜入某个针灸世家门下。而她所知晓的针灸世家,仅是七年前京城里名闻一时的精诚馆,但精诚馆在七年前便已……

    想到这里,艾子衿不禁有些伤怀,又有一些疑惑,忍不住又往那人看去。男人的斗笠依旧压得极低,坚毅的唇角微微一抿,冷冷道:“看够了吗?”

    艾子衿脸上一红,慌忙收回视线。“四夫人,您终于醒了!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喜儿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刚好解了二人的尴尬。艾子衿转头,见郑南清悠悠睁开了眸。

    “这是……在哪里?”她虚弱道。

    “这是白云山脚。”喜儿小心翼翼将郑南清扶了起来,指着斗笠男子道:“都是这位侠士救的您!”她想了一下,又指着艾子衿道,“哦,还有艾姑娘也帮忙了。”

    郑南清这才想起自己晕厥过去的事,对着男人羞赧一笑,“多谢恩公。”

    “举手之劳,夫人莫介怀。” 斗笠男子温和地说道,一改刚才与艾子衿对话的冰冷态度。“夫人你素体虚弱,又遇惊恐之事,这才突然晕厥。”

    “啊呀侠士,您真是太厉害了,我家四太太就是把那根绳子看成了蛇,所以才晕倒的。”喜儿崇拜地望着男子,指了指树梢挂下的一条麻绳。只见那绳索上打了几个结,个个都是古怪异常的形状。

    斗笠男子一见这绳子竟仿佛连魂魄都被吸引了过去,动也不动了,其余几人见他如此反应也是暗自吃惊。

    半响,郑南清轻轻唤了一声“恩公……”斗笠男子却仿佛听不见,往那绳子走了过去,伸手慢慢摸过麻绳上每一个奇怪的结索。正在众人惊讶他的举动之时,他却突然回过头来,已不见了刚才的严肃,“呵呵,这种绳子挂在这里,莫说是夫人,便是我也会认错。夫人既然无恙,就快回去吧。再晚可就要下雨了。”他说这句话时仿佛完全没看见艾子衿,只一味盯着郑南清温和地笑着。

    “但不知恩公姓名……”

    “乡野村夫,名字何足挂齿。夫人请回吧。”

    “是呀是呀,四夫人,咱们走吧。老唐怕是在庙里等得着急了。再晚大人可要派人来找了。”喜儿在一旁提醒道。

    郑南清有些犹豫,半响方诚恳道:“那……南清先告辞了,恩公若是有任何需要,请来北固山脚唐府找我。”说着,她将一只银簪交到了斗笠男子手里。随后她又朝艾子衿说道:“此次也麻烦艾姑娘了。南清改日登门道谢。”

    斗笠男子听到她自称唐府之人,料想与知府有些关系,便收下银簪,抱拳道,“四夫人保重。”

    郑南清深深望男子一眼,转身离开。然而艾子衿却没有走,她只是静静站在一边看着这男子,漆黑的眼眸中波光粼粼,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斗笠男子依旧当做看不见她,在郑南清转身离去的瞬间,立即又变得冷肃。只见他缓缓又走到那打着绳结的麻绳跟前,伸出手,用力一扯。麻绳上本就是活结,哪经得住他这般蛮力,“扑”一声暗响过后便打了开来。这绳子长度仿佛被人仔细量过,当绳结解开后,绳端恰恰垂至地面,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男子的身形突然僵硬了,微蜷的手指蓦地收紧,骨节“咯咯”作响的同时渐渐泛白,他的手背也不知不觉暴出盘曲的青筋。但是斗笠遮住了他变化莫测的神色,任凭艾子衿如何观察,也只能依稀感觉到他周身散发而出的激动、悲伤、愤怒的气息。却在这时,他没有任何预兆地转过身来,冷冷地望住一脸愕然的艾子衿,“你既然不肯告诉我那人的遗言,我也不逼你。不过你为何要将他葬在这白云山?”一边说,男子一边逼近她。斗笠帽檐擦过艾子衿额头的刘海,她听见他低沉的磁性声音像是幻觉一般拂过自己的耳边,“是不是他在临死前对你说了白云山这三个字?”

    艾子衿突然觉得全身发僵,脸色瞬息万变。

    “若我真是那群阉人,现在你已是死人。”见她如此脸色,他以为她仍在怀疑自己,又道,“我给你一个晚上的考虑时间,明日此时,我在这里等你。”不待艾子衿反应,他突然长身一跃,瞬间便消失了踪迹。白云山上松柏青葱,雾气浓重,仿佛一切都只是艾子衿的梦。

    不,不是梦!

    艾子衿摊开手,一块玉佩静静平躺在掌心,是她在他离开时抓到的他腰间的那块玉佩。艾子衿缓缓合上掌,拇指顺着玉佩的雕文慢慢摩挲,眼眸里如蒙了一层薄雾,愈来愈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