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枢深巷里(二)
作者:
落紫苏 更新:2015-11-05 19:42 字数:2895
南山寺在巾子山腰。正是晴方好,碧空万里,白云如海浪奔涌铺排。一缕日光洒上巾子山,连绵不断的山峦顿时如画一般,半明半暗之间尤显得山顶上遥遥相对的双塔雄伟巍峨。
南方的山向来平缓,一名老者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走在山腰掩在翠浓的小道上。日光落在老者花白的胡子上,正是名医林德伊与其弟子杜子非和艾子衿。
林德伊出诊,一向只带杜子非,这次却还叫上了默默无闻的艾子衿。叫杜子非有些吃惊,在吃惊之外另有嫉妒的感觉,像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宝物被人分享了,让他浑身不自在。
“快点!我们可是要去出诊,不是游山玩水!走得这么慢,叫病人等急了,耽误治疗,后果你当得起吗?”心里的不舒服让杜子非忍不住用师兄的口吻呵斥艾子衿。
艾子衿明白他的敌意,也不加辩驳,快走了几步,赶上两人脚程。
“师傅,我看子衿受不了这么天天往外跑,毕竟是女人嘛!”杜子非的表情几乎比神技变脸还快,他凑到林德伊面前,一边观察后者的反应,一边小心试探。
林德伊微微一笑,道:“不妨,我这老头子走得也慢,正可以与子衿一道。”
杜子非见林德伊分明偏袒艾子衿,心中不忿。林德伊像是看透杜子非的心思,转换话题,指着这一山春色问道:“春日里阳光正好,温度也最适合,你们说说如何当养生啊?”
杜子非一心要赢过艾子衿,忙抢答道:“自然是‘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 ,春三月,万物生发,阳气始苏。人之阳气也开始生发,若能晚睡早起,散步于庭使身体舒展,便能让肝气条达。”
林德伊满意地点头,转头问艾子衿道:“子衿,你来说说。”
艾子衿想不到他会点自己的名,心下微惊。见杜子非又射来一道充满敌意的目光,低头思量片刻后一字一句斟酌道:“杜师兄已说出关键。子衿想,或者还可以放纸鸢。”
“放纸鸢?”杜子非嗤笑,“你当还是孩童?”
艾子衿听到杜子非嘲讽的笑声,不想与他起什么冲突,便示弱道:“师兄说的是,子衿想得简单了。”
杜子非哪里肯放过她,冷哼一声道:“日后回答问题先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多读读经典,不要随口瞎说个不知所谓的回答妄想蒙混过关。”
这番话却引起林德伊的不满,他微挑了一下眉,不动声色地瞟了杜子非一眼,转头问艾子衿:“放纸鸢自古有来,我想不尽是其童趣的原因。你为何会想到放纸鸢?”
艾子衿见林德伊问自己,心知不答更有故弄玄虚之嫌,反更引起杜子非误会,便道:“放纸鸢便是踏青,正应了古人所说‘广步于庭’。而人放纸鸢时脖子必然上仰,此则舒展后脊。后脊上的督脉由此伸展,督脉乃是人体最大的阳经,阳气行于督脉亦随之生发。此也可应春季阳气生发之理。再者放纸鸢之时,双目须集中远视,肝在窍为目,此又可条达肝之气。”
“说得不错,看来你对经脉也颇有心得。”
“经络学问包含万千,子衿不过略知其皮毛。今日妄言请师傅师兄见谅。”艾子衿听出林德伊话里有话,更加压低下颌不敢去看他。
“不过是平常聊天罢了,都是自家人,何来见不见谅?”林德伊捋着胡子笑道,眼角余风却瞥了杜子非一眼。
杜子非收到林德伊警告式的目光,觉得气郁,又不好发作,只得趁林德伊不注意,狠狠瞪艾子衿。艾子衿心知不能再多说什么,此后无论林德伊问了什么都装作不知道,总算让杜子非心里舒坦了些。
走了约莫三炷香时间,三人终于来到南山寺。南山寺里正好敲响了晨钟,僧侣开始诵念早课,靡靡梵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叫人生出莫名的敬畏。几人在大雄宝殿前站了一会儿,便有一名沙弥出来迎接,引他们进入一间禅房内。躺在榻上的大和尚脸色微暗,眉毛痛苦地皱成了一团。
“用了三天的药,效果如何?”林德伊一边问一边撩起被子,一股恶臭顿时扑面而来。只见大和尚那粗壮的腿脖子上肿起的如小山般的脓包此时正往外不停渗着脓血。原来这和尚几日前化斋途中被不知名的虫子咬了,三日前林德伊来看过,给他开了透脓散 。
“脓是出来了,可是师兄的身体烫得灼人。”小沙弥担忧道。
“这是自然现象,平时多为他温水擦身。”林德伊沉思,“如今之计是将他的脓尽快吸出。子非,你说说看……”
杜子非为难道:“师傅,我们以前不曾治过这类病人。我……”
艾子衿心中生出一个模糊的想法,又碍着杜子非,正想着要不要回答。犹豫之际,她接到林德伊询问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小声道:“或许可用拔罐法。”
“拔罐法?”林德伊眸中一亮,“你做过吗?”
艾子衿心中警钟大敲,忙不迭摇头,“我只是从书中看过。《肘后备急方》 中有用兽角吸拔脓痈的方法。”说罢,她急忙低头避开林德伊探究的目光。
林德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捋着胡须道,“既然你在书中看过,就来帮我。”
艾子衿见杜子非果然因为这句话拉长了脸,心中叹气不已。但林德伊既然发了话,她也不好推脱,又见那大和尚确实痛苦难忍,心知不能因为这些小事耽误了治疗。便上前嘱咐小沙弥找出一段长约七寸新鲜嫩竹来。她让人将这段嫩竹一头的竹节留着,用斧子在另一头劈开,露出中空的内筒,再用匕首划去外青部分,只留内白约一半,且在有竹节的那一端钻出一个小孔,以栅木条塞紧。然后她亲自将羌活、独活、紫苏、艾叶、鲜菖蒲、甘草、白芷各五钱放入竹筒之内,用连须葱塞进筒口,再嘱人将十大碗清水倒入锅内,再把已装好的药筒放进清水中,用一块石头镇住,防止药筒浮起,最后她亲自升起灶火,用文火将锅中的清水煮沸数次。
林德伊见艾子衿果然很熟练,遂叫杜子非将针袋取了过来。这针袋中放了长长短短银针约十多枚,他从中挑出一枚铍针 来。铍针是九针中的一种,约二分半粗,长四寸余,据说与其他八针一样,都是伏羲氏所创。《灵枢》中记载,铍针恰恰便是放痈肿毒疮最好工具。
只见林德伊右手以拇指食指夹住离针尖半寸处,左手以拇指食指撑开和尚腿脖子周围泛出红晕的皮肤,小心地在痈肿顶端开放出“品”字的三个小孔。等到竹筒内草药已浓熟,他才叫人将药筒连汤端至榻前,再把筒内之药倒出,急用筒口趁热与疮口合上。艾子衿则配合着林德伊迅速用手按住竹筒上端,使其自然吸住肌肤。片刻后,竹筒变温,艾子衿轻轻拔出原先塞在竹节处的木栅,竹筒则盛满腥红的脓血后自然脱落 。众人见他的腿脖子上虽依旧发红,却不再流出恶脓血水,遂放下心来。
然后艾子衿遵林德伊之意,将随身携带的小金丹取了出来,碾碎后轻轻洒在伤口周围。这治疗不过才花了两刻钟时间,原本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大和尚便已能开口说话了。众沙弥高兴极了,遂对林德伊感谢不已。
林德伊看了眼在旁边低头收拾残余药渣的艾子衿,笑道:“多亏了我这徒弟还知道火罐的方法,靠我一人也忙不过来。”
杜子非原本便因为治疗过程中一直是艾子衿在打下手,而自己只做些杂事,心中愤懑不已,此时见林德伊又在众人面前表扬艾子衿,更是妒火烧心,忍不住嘟囔道,“师傅这法子从来没见用过。”
林德伊没注意杜子非的负面情绪,反倒像是因他的话触动心弦,浑浊的双眸里隐约纠结着一股敬佩、痛苦、内疚的情绪,“我确实不曾在你面前用过,这是我从一位故友那儿学得,他家世代行医,尤其精通火罐、针灸、砭石……可惜……”叹息声仿佛一下子苍老许多。
杜子非见他不愿继续说,也不敢再深入,忙换了个话题问起僧人佛法之事。林德伊则悲伤地摸着胡子转过身。然而就在转身的霎那,他仿佛感觉到一道探究的视线从右边射来,不由转头往右望去。艾子衿就在他的右手边,低头收拾着,一心一意的模样仿佛已忘了周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