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枢深巷里(一)
作者:
落紫苏 更新:2015-11-05 19:41 字数:4036
天启七年,冬末春初,浙东。
“天枢,原为天枢星,乃是北斗星的北斗一,其左连线为北斗二天璇星,右连线为北斗四天权星。然在人体之中,天枢穴属于足阳明胃经,在脐旁二寸处,取名‘天枢’,正是应天象之意。因其与天枢星一般亦有枢纽之用,不但内行胃经气血,更疏通手阳明大肠经气血。”温柔的声音带着北方口音,从紫阳街上的杏林堂内传出,不论谁路过这里,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聆听。
杏林堂的内院里此刻坐着一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简单绾了一个发髻,用一块素朴的青色方巾包住,螓首蛾眉拢在晨曦之下,散出一抹耀眼的光芒来。
“小师姐,天枢穴什么用途呢?”一名不过七、八岁的男童抬头认真地望着她。
“天枢穴是胃经上的穴,自然是对脾胃恶疾有益处,若是腹泻、腹胀、便秘,针刺此穴都是极好的。”
“为什么腹泻可以用,便秘也可以用呢?”男童瓮声瓮气又问。
“传承,你要知道,人体上的经脉穴位都是运行气血之用,如河道一般。我们医者便是要调节这些河道里的气血,疏通清理淤泥。河道通了,水就活了,既不会变成死水,也不溢出河道酿成灾害。与此同理,经脉中的气血运行通畅,那么不论是腹泻还是便秘,也都自然解除了。”
“我明白了!”名叫“传承”的男童恍然大悟,兴奋道,“针灸治疗就是让身体的河道里水流通畅。气血不通畅的时候,有些人就表现为腹泻,有些人就是便秘。”
女子点了点头。
“但是子非师兄说,针灸不如药石效果好。”传承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无论是针灸、药石,还是导引,都是医术中一种,没有好差之分。若是针灸能治好,何必去吃药。”
“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学会针灸之术啊?”传承有些丧气,小脸颊挤成了川字。
这一丝带了童趣的愁容让女子微微掀起了樱唇,却也只是一瞬,这笑意便消失无踪了。她爱怜地揉了揉传承的发,“慢慢来,练针术光背理论也是没用的,还得练腕力和手法,其次练气也很重要。医者行针需全神贯注,若将自己的气随针度到患者体内,助其驱赶邪气,这方是真正练到家了。”
“小师姐说的是气针吗?”
女子点了点头。
“可我从没见人使过呀,这世上真有气针?”
“当然有。”女子的目光渐渐沉凝,仿似透过传承望到另一方天地。恰云雾被风拨散,一缕阳光斜刺而下,落进她漆黑的眼眸,如镀上一抹薄金。
“子衿师妹。”院门口有人叫道。女子回过神来,见师兄杜子非如往日般阴冷着一张脸,“师傅要出诊了。”
她的师傅便是名医林德伊。林德伊自坐堂问诊以来已有半甲光景,是杏林堂第三代传人。这杏林堂乃是嘉靖年间传下来的医馆,传承至今,已有百余年。因代有名医出,且各乡间医馆大夫多出自这杏林堂,故颇受浙东一带百姓的尊敬。这林德尹生就慈眉善目,花白胡子修理的整齐干净,搭着病者手腕闭眸听诊时活脱脱一副悬壶济世的神医模样。因膝下无子,如今留在他身边的均为近年来收入门下未出师的年轻弟子。
女子如往日般走进杏林堂大堂的药柜前,见众师兄弟正各自忙碌,便向林德伊微屈了下身,也开始整理药柜前的方子。这些方子大多是旧方子,有些林德伊会添上或减去几味药,有些是原方续服。依惯例,这些老病人都是一早来的,过会儿,林德伊才会接待首次求诊的病患。
一晃眼便过了晌午,医馆内却不见丝毫午后的懒怠。一名老汉颤颤悠悠迈进杏林堂的大门来到林德伊跟前。此时林德尹刚接诊完一名病患,正往砚台添墨,见得他来,抬眸仔细端详了一番,将脉枕往前推了推,含笑示意他落座。老汉一脸愁苦地将手搭到脉枕上。林德伊伸出右手,三指熟练地弯起,搭在一名约过半旬的老汉左手上,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捋着胡须。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他又将手指搭上老汉的右手脉。随后他如往常嘱咐老汉伸舌。只见薄薄的一层滑苔覆着老汉色泽略淡的舌体,舌体两侧更隐约可见轻浅的齿痕。微蹙眉心,他略一思量,问道:“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觉得热呀,动一动就出汗,风一吹就觉得冷,浑身上下哪儿都不对劲儿。”
林德伊一边听一边默不作声地环视围在身旁跟诊抄方的弟子。众弟子皆是皱眉敛目,独独大徒弟杜子非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老汉的脸。老汉脸色苍白,口唇略发青,精神很是不济。林德伊见杜子非一脸成竹在胸的摸样,便朝他点了点头。
杜子非见林德伊默许,问老汉道:“老伯之前是否生过大病?”
“能有什么病?也就是换季的时候咳嗽啥的。倒是前阵子,咳得比往日厉害些。”
“那便是了。”杜子非微微一笑,往林德伊看来,见其用目光默许,续道,“咳嗽日久则肺气虚。肺在五行属金,金生水。肺气虚故肾水不生,乃是母病及子。而此时为春三月,阳气生发,肝木气旺。金本克木,肺然气虚不能伐肝木,使肝气过旺而克脾土,致脾气亦虚。此肺、脾、肾三脏皆虚,则元气大弱,真阳下陷,卫阳不固,营卫不和,正是李东垣 所云‘内伤元气,则真阳下陷,内生虚热’。当用补中益气汤 ,甘温以除大热。”
林德伊满意地捋了捋胡子,笑道:“不错不错,能看出气虚发热,还想到甘温除大热的法子,若能再加上些调和营卫的药,这方子也就出来了。”
“师傅说的是,若说这调和营卫的方子,首推桂枝汤 。”杜子非慌忙接道,见林德伊赞许地点头,便得意地对一旁抄方的师弟张无扰道:“黄芪、炙甘草各五分,人参三分,当归用酒焙干二分,橘皮、升麻、柴胡、白术各三分,桂枝、芍药、生姜各三分,大枣十二枚。”
张无扰抄好方后交给杜子非过目。杜子非朝林德伊点了点头。林德伊这才与那老汉温和说道:“此病乃虚证,须好好调养。你先服五付,每付煎二剂,早晚各服一次,五日后再来复诊。”老汉忙不迭谢,取了药方便去一旁药柜前抓药。
站在药柜前的还是清晨教孩童念医书的女子。她接过方子,匆匆浏览过后便利索地拉开药屉,须臾便将黄芪、炙甘草等药抓好,用药秤仔细称量,再均匀分成五份。很快她便抓了十一味药出来,然后她再看了眼药方,转身拉开左边最上层的药屉。然而手突然停下,她回头瞧了瞧在一旁等得烦躁不安的老汉。秀眉一颦,她迅速推上抽屉,纤纤素手移到了右边第二层药屉。打开,她极快地抓出一小堆放上药秤,称好,再倒入已堆成小山的其余草药上。
她将包好的药交给老汉,微微一笑,嘱咐道:“药先用水浸差不多两盏茶的时间,再用文火熬一刻钟。喝药后喝碗温热糜粥,以遍身出汗为妙 。”女子想了想,又道,“你还可再煎第三剂,这药汁混入热水中睡前泡脚。若残余药渣仍是温热,再用布包起放在脐下约一盏茶功夫。”
老汉怀疑地望着她,“这也可以?”
女子微笑地点头,眸中透出坚定,“可以。”话音才落,她便感到两道视线射来,转头见林德伊似乎正望着自己,便微微低下了头。林德伊却只瞧了她一眼,瞬即往她背后的药柜看去——
药柜左上第一层的药屉外用朱红的颜色一笔一划写着“人参”二字,右边第二层药屉外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字体,一笔一划勾勒的,是“太子参”。
夜深,凉风吹过才抽出嫩叶的枝“簌簌”直响。抓药的女子整理好最后一堆新晒的草药,将药杵收好,走出药房。
左转向前再右转便是她的住处,她却在转角停了下来。园子里很安静,只有初春的雨声和她轻浅的呼吸。她举着灯笼的手微微颤抖,转头朝右边看了过去。右边黑洞洞,是林德伊的内院。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能进入内院,便是深得他真传的杜子非也只是偶尔进去替他整理书房。他的书房常年闭着门,若是白天从这里望过去,能看见屋檐的一角。她听那些早于自己入门的师兄说过,杏林堂历代先祖们每日都会记录下自己遇见的疑难杂诊,整理成医案,一代一代流传,藏在那间常年紧闭的书房里,或许以后也会一代一代再流传下去。
她的身子微微右转,握着灯笼长杆的手指不知不觉收紧了。风有点大,雨丝打到她的脸上,点点晶莹。终于做下决定,她咬了咬牙,迈出右脚。
“子衿。”浑厚的声音阻止了她正欲抬起的左脚。她若无其事地转身看黑暗中慢慢走过来的人影,屈身恭恭敬敬喊了声“师傅。”
来的是林德伊,他摸着花白的胡子问道:“你来这儿有几年了?”
“一年有余。”
“这一年做了些什么?”
“采药晒药,偶尔也读些医书。”
“都读了什么书?”
“《灵枢》、《素问》、《神农本草经》……”
“没看过医圣张仲景 的《伤寒杂病论》?”
她疑惑地抬头望向林德伊,“子衿只看过一点,并未……”
“你不必紧张。”林德伊微笑地打断她,“多看看这些圣贤的经典是好事。今日你嘱咐那老汉服药后喝糜粥正是桂枝汤的精髓所在。子非的方子中既然有桂枝汤,药后喝糜粥却能达到事半功倍之效。”
“子衿班门弄斧。”
“不过我倒是奇怪你这泡脚与热敷一法是从何而来?”
她身子一震,慌忙低头道,“子衿自作主张,其实……”
“另外又是何人教你用太子参替换人参的呢?”
她脸色瞬间变白,“人参不够了,故……”
“是吗?我才看过药屉,人参虽不多,给那病患倒还绰绰有余。”林德伊不咸不淡地说着,目光却很犀利。
灯笼里的火明明灭灭,照得她的脸一半是明堂堂,一半是冷幽幽。她咬住唇,垂在身子两侧的手抓紧衣摆,用力绞着。
林德伊看她一眼,续道:“这老汉乃是气虚发热,用补中益气汤与桂枝汤合用甘温散热是治在根上。不过方中尽是黄芪、生姜、桂枝一派甘温辛燥之品,易生燥热而耗津液。用人参是可以加强益气之力,但偏于燥,太子参虽不比人参补气功效强,却可养阴生津,比用人参其实高明不少。不过开方用药,每人的习惯不一样,思考方式也不一样。子非他有自己的考虑。”
“师傅教训的是。”她毕恭毕敬道。
林德伊探究地打量她,“你之前真的不曾学过医?”她摇了摇头。林德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又问:“你从京城来?”她点了点头。林德伊嘴角微微一牵,眼眸里的光隐在黑暗里幽幽发亮,“我在京城有个乔姓朋友。他家是针灸世家,巧的是他的儿媳也姓艾。”
女子仍是不语,只是将下颌压得更低,朦胧的火光下,愈发显得她的额头光洁发白。
林德伊眸中幽光暗闪,凝视她一会儿,道:“天色也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明日随我去南山寺出诊。”
她惊讶地抬头望林德伊道:“徒儿从未跟您出诊。”
“你不是想学医吗?古来圣贤方多是经验而来,你也该跟我出去走走了。”林德伊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一边往内院走一边悠悠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艾子衿,你这名字取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