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如隔云端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26 字数:4780
太白
李兄亲启。
李兄莫要再吃酒了罢,可真是醉话连篇。只是说了醉话的李兄,心中可有些许释怀畅快,明天是否还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还是忘记吧,醉话虽真,但总是似梦非醒,一觉醒来我们还得是在平平无奇的床上,而不是在有星星的草地上面,醉话在现实的世界里总是不受用的。
可我仍愿意听醉话,最好是我也醉了。这一刻,我们都会彼此忘记对方说过什么。但是那一刻的真实,抵过漫长岁月里所有的现实,你看,我又吃酒了,竟说出些和你一样的胡话。只是二十年啊,二十年,或许那位乍见之欢也会自惭形秽吧,感情虽说没有先来后到一说,但是也该有做人的底线。婚姻不仅是责任,更是承诺,这么说似乎很不李太白,你也早知我不是。或许,人一生中会心动很多次,但只会拥有一朵玫瑰花。
李太白
酒后书
在我又一次翻开《小王子》的时候,我又一次偶遇到她。这一次分明不是偶遇,她是来接李青连的。我遇到过很多次妻子来酒馆找丈夫的桥段,有的面若无常,有的破口大骂,甚至有的哭哭啼啼,梨花带雨的。就算是这世间没了忘忧君也会有忘愁浪子什么的,丈夫不回家和酒馆没关系,像歌里唱的,男人不必百口莫辩,女人无需楚楚可怜。只是我看着眼前的女子,妆容像是我初见她那般精致,步子也是那天般气定神闲,在她身上永远有着不可摧残的体面,对,就是体面。
当张若梦推开门的时候,我竟又差点认不出她来了,或者说我真心希望她不要认出我。明明是同一张脸,明明是同样精致的妆容,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是眼神。沉溺于爱情里的人的眼神和她此刻的眼神截然不同,她的眼睛就像是沾染了尘埃的镜子,浑浊又模糊,只是定定地反射着灯的光,丝毫不见我初见她时那般清澈光亮。“神女落凡”,不知怎的,我想到了这四个字。她只是路过我,只是擦肩时的风似乎都要刮伤我的脸。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甚至那都不算正眼去看,只是抬了抬眼皮。就那么一眼,我就不再泡在酒里,酒劲的潮彻底退去。我好像就都明白了,她一直都是清楚的。是啊,女子往往是最为警觉的,那人无心的一个抬眸,一句敷衍的答复,或是有意无意地提起谁的名字,都可以在女子心中掀起一阵波澜,或是一场海啸。
一瞬间,悔愧难当。我觊觎了别人的丈夫,这是多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我也明白这份不该萌生的情愫早就该断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是当我远远看着醉后的李青连依偎在张若梦肩头的背影离去,猛烈汹涌的羞愧、早已溢满的嫉妒、不忍直视的难堪、纠缠放纵的酸涩、甚至竟还有几分醋意,像是调了一杯我从未喝过的酒,各般滋味涌上我心头,就像是醉酒后总有酸水往胸腔上反的生理反应,竟忍不住干呕,有一只手抚住了我的后背。是羽觞。
他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只是看着我,不合常理的缄默。我也只是匆匆和他对上一眼,似是没穿衣服。
这一次,他只是默默拎起外套,同样推开了那扇门,一步一步,似是醉了,他们一个一个,终归离开了我的视界。
可人生还是需要些值得欢喜的事情,不是吗。刚刚收到消息,编辑说我我写的故事可以出版的那一瞬,我想千百年前的李白也该欣慰、释怀了吧。唯一值得商榷的是,书得换个名字,《陇都山月记》始终让人觉得文不对题,记忆点也不明确。编辑让我好好想想,这几天给她答复就好,这可让我犯了难,最初起这名字的初衷,只是沉迷于这陇都的山光月色,整座城被四周绵延起伏的山脉环绕包围起来,像这繁华的都市不过是一场山梦罢了,给人以时空穿梭的错落感,只是山色再好,这里的月色总带点苍凉,“我曾踏月而来,只因你在山中”,席慕容永远明白每个女子永远漂泊在路上无处落脚的灵魂,却永远无法洞悉我的心底事。
该是哪个撒满阳光的午后,冬日的太阳总是慷慨却又珍贵,就连忘忧君每个昏暗的角落也顾及得到。我坐在李青连曾经坐过的一个角落里打开了电脑,任由四面八方的光透过五彩斑斓的玻璃将我裹挟,脸颊也浮现出一块块不规则的光斑,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倒没有光怪陆离,反而有一种年轻的美感,这样放松而又得意的神情,上一次恐怕还是在拿到那张一百三十分的语文试卷的时候。
我一页一页看着自己的过往,看着自己在陇都穿过的每一条街,走过的每一个脚印,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情,也是最勇敢的决定,就是告别上一段婚姻,孤身一人义无反顾地来到陇都,这或许对于你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已经循规蹈矩三十岁的我而言,无异于把自己打碎了然后重塑,重新塑成的样子都是未知,可仍依旧要向前,再次打破之前的自己。
出走。我脑海浮现这两个字,我原本想到的是逃离,盛大的逃离。门罗她说过,逃离或许是旧的结束。或许是新的开始。或许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间,就像看戏路上放松的脚步,就像午后窗边怅然的向往。我喜欢这种感觉,可不一样的是,我不想把它主观地定义为“逃”,虽然这个字似乎更为准确一点,但这个字始终是被动的,是不得不走。其实我本身或许也是这样,但我还是想把自己描述得勇敢一点,出走,但在编辑那里还是不够,虽然她也喜欢这两个字,现实总是要迎合市场的。她说要不就叫《娜拉出走后的人生》吧,她说看着我的故事,总会觉得这就是平行时空里的娜拉。
我说好。
她接下来的话让我有些悲伤,她说她也想像娜拉一样离开他。可是她终究失了勇气,我的指尖即将触到键盘的时候,她的话一下子又使我的指尖失了温度。
“我怀孕了。”她说。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恰好父亲牵着自己的孩子路过忘忧君的橱窗,恰好小孩挥舞着那张戏票,或许,就像是《逃离》中说的,逃离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间,就像是看戏路上放松的脚步,就像是午后窗边怅然的向往。我看着你放松的脚步,你看着我怅然的向往,或许我们都只是在暂时地抽离现实,或许谁也挣脱不开命运的轨道,可是,我可曾装饰过你的梦?
如果我有孩子,或许我也会一样的固守、一样的选择。
我只能说,但我没有说。
我们总是鼓励女性独立自由,却忽略了太多现实的因素,就算是我们足够理想化、不顾及这些现实的枷锁,但有一点我们不得不停驻,那还是为了情,剪不断,理还乱的——
情。
亲情也好,爱情也罢。趁我手边的《小王子》在残存着指尖的余温,我也只能说,或许男子只是遇见了等待他的狐狸,但玫瑰永远是玫瑰,几千朵几万朵玫瑰中独一无二的那一支。我对着键盘轻轻呢喃着,明明是她的故事,却分明是我的经历。我轻轻地敲下,无处安放的心声在遥远的另一个女孩子那里得到了解救。
“大白老师,我不想变成那种用孩子留住男子的人,那太可悲了。”
是啊,这看似是父母辈的人会做出的事情,可是谁说得准用情太深难免不可悲,在我还来不及回复她时,她似是换了种语气。
“我谁也没说,我第一个告诉的人,是你。”
明明只是因为自己不是她生命里的人,明明只是因为她在自己的故事里得到了慰藉,这般如实相告的语气到像极了青春时期一个女生挽着另一个女生的手,谈着明明心照不宣却又很难宣之于口的秘密,回忆起来那种神奇的感受,总是带着些莫名的暖意。
我给她发了一个达成一致的小猪表情,我分明只是想逗她笑笑,可是她却说。
“我只是想证明她(他)来过。”
我久久地盯着屏幕,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涌上心头,只是却终究失了言语,死死盯着屏幕,连撤回表情的时间都过了。
“不要。”我安静又混乱地打出这两个字时,我的内心已然裂一片清晰而又疯狂的嘶鸣。
我一直想见她,也曾给她拨过语音电话,却都无果。我只得偶尔翻到她头像的时候发一会呆,那是一片云,那该是一片云,我多想她就是那片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永远温暖而纯白,虽然我知道这视界除了晴天,也有阴天和下雨天。后来我签合同的时候,再到我收到样书的时候,我一直没有见到过这个编辑。她怎么样,过得好吗,孩子还好吗,她,会幸福吗。我最近常常在想这些问题,明明不是我的故事,我却常常总能够共情,可能是因为我也结过婚,我的前夫心思也未曾在我身上过,也可能是别的,我也说不清。我只是定定地站在窗前,觉得透过忘忧君能拍到阳光洒下的冬日街道有种别样明媚的感觉,相机定格。
咔嚓——
不知怎的,这么美好的照片,我却只想分享给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回复我。
我说,等到阳光撒满整条街,明媚到阴影也看不见的时候,就一直向前看吧。
没等到她的消息,却等来刘羽觞的电话。
“羽觞。”我的声音竟有些迟疑,他却笑了,不知电话那边的他是真笑还是假笑,只是要我寄新书给他。
“消息够灵通啊。”我没有表现出惊讶,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并没有告诉过羽觞他们我在网上连载自己在陇都的见闻,更没有告诉过他书要出版的消息。他却依然在笑,“当然是你自己喝醉了说的,知道你就是大白,也不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当然也使了些小手段,”他的笑忽然有点苦,却依旧无所谓地自嘲,“也就是我姑姑的儿子的姨妈的妯娌的老公的哥哥……”
“得了别贫了,”我竟也被逗笑了,“不想说就算了。”
他依旧笑着,仿佛摇曳在风中。只是笑着笑着,就有些哽咽,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自小就死记硬背着这些他可能一辈子也用不着的亲戚关系的称呼,他只是说他自小就闲散得过分,他只是匆匆挂了电话。
随后他给我发了一长串地址,是一个叫周家村的地方,这就该是他的家了吧,他该是已经回家了吧。我拿来我的样书,却一时找不到笔。我一格一格翻着那支写字好看的美工钢笔,却一格一格也找不到,任由窗外夕阳的余晖一格一格地往里面钻,我一格一格地关上,试图留存住这一格一格的温暖的太阳,再一格一格上了锁,好像就可以将这温暖永远地封存在这里,我一格一格的心房。只是我一转身,似乎就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就站在我背后,似是离我很近的位置,他在兜里掏了掏,那支花色的美工钢笔,“在找这个吗。”他只是站在那里笑了笑,就让身后的阳光都落在他身上。
“啊,”我挠了挠头,“怎么在你这?”
“你上回喝酒时塞我口袋里的,”李青连学着我的样子挠了挠头,也只是笑笑。
他这么轻轻一笑,倒让我有些紧张,“哎呀,”我连家乡话都不觉显露出来,“我就说不能喝酒,喝了酒就容易说错话,做错事。”
他依旧看着我笑着,逼我更近了些,“这算什么错事?”他似是极放松的,竟用不怎么标准的陇都话与我对白。
“你吃酒了吧。”我笑着打趣道。
“来吃酒了。”
他笑着,无奈地摊开手,我不得不说,我觉得他越来不像我最初认识的他,或者说,他越来越不像我最初想象的他。可是不知为何,我心底的挣扎在一瞬间有了眉目,只是就此沉落下去,一个人就此沉到那无边星海里去。只是此刻。
仅此而已。
摇摇欲坠的酒馆,酒精刺激着人们看似麻木实则敏感的神经,我看着远处的鸟笼,歌手早已不是羽觞,他总是狂欢于一群人的孤单,我看着他曾站过的位置,竟不觉叹惋。终于决心落笔,只是下笔的时候,他又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身旁。
赠友羽觞。
他在背后念着,“你的书啊。”兴许是他的声音吧,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也不知怎的,也没惊奇他是如何知道是我的书的,只是猛地躲开,他依旧接住了我的目光,只是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张若梦的,不觉心底一凉,那无边的星海瞬间变成了冰河,或许有一瞬间我曾是清醒的,就是这一瞬。曾经的我其实无数次幻想过这个瞬间,或许有一个地方,没有旁的人,当他看着我的字迹,一瞬间将回忆全部翻涌个遍,我笃定他一定会认出我。我想我会一直记住罢,只是我看着他,眼里却只有张若梦落在他眼中的心酸,或许曾经有个忘忧君,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李太白就让他是李太白罢了,每当我想要告诉他自己就是他的李兄时,我都会想到张若梦缓缓抬眸的样子,那无时无刻提醒着我有些错误不可挽回,难收的水便不要倾覆。
他愈是看着我,我的字迹就愈发潦草,直到我自己也看不出我才安下心来。整整两行字,却只有赠友羽觞四个字是清晰的。
“你,手抖吗。”他的表情却愈发严肃了,这玩笑话开得丝毫不像开玩笑。
“艺术。”我强撑着笑意,眼里却早已蔓草荒芜、苍凉一片,我骗不过他。
原本会在他的目光里继续僵持地陷入某种静止的漩涡,目光纠葛相隔一寸也似贴着彼此,这种感觉过于危险,幸好手机响了一下,迫使我不得不暂时抽离他灼热的目光。
“好。”那片云朵说,可是云朵啊,窗外早就没有太阳了。
我对着外面的月亮,暗自喃喃,云朵。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