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举杯邀月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25 字数:4088
青莲
李兄亲启。
一年了,李兄的信来的刚刚好。在我又看见那棵打了腊的柿子树的时候,刚刚好拆开李兄的信。这一年李兄该是去了很多地方,像是你曾说过的,可得解脱处,唯神佛前,与山水间,而这一年,我似是被困在了这里,困在了这座很多人向往的朝九晚五的摩天大楼里,看着窗外繁华的街景,不知为何,内心总有几分荒凉。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李兄就活在我的身体里,是我无比珍惜的另一个灵魂。李兄可知,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之厌的下一句是久处之厌莫若只如初见。是啊,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啊,我与她,快二十年了,明明是她踩着我的影子,她却笑着对我说自己被抓住了,不管我们以后如何,我都会记得她那天的样子。
至于那位乍见之欢无意中投下的石子,却依旧久久地、久久地在我心上那片湖上泛起涟漪。是酒劲的潮仍未退去吗。
李太白
酒后书
我这二十几年从未如此醉过,竟终于知道“酩酊”二字怎么写。
你若是问我醉后的感觉,那就是我再一次看见了李白。这一次,他仿佛走下那高处的神坛,只是在某个我们未曾只晓的平行时空角落里,和我们一道饮一杯邀月,可这一次,他却显然安静得很,好像在看千百年后的人们如何演绎他的人生,在李白的困境中如何选择。结果当然是没得选,命运像是一只推手,让我们在环形的轨道上转圈,愈是想要逃离愈是无果,他总有力量将我们生命的轨迹拨回原位,醉着醉着,反而更清醒了。可你若是问我最后的错觉,在我倒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苏秦。她似是对我笑了,在我眼前呈现熟悉却又模糊的重影,我恍惚间听到她的声音。
“李兄。”
而她的模样似乎却又不清晰了,只剩下她的声音如落花一般落到我的耳旁,像是很久以前遥远的回响,催眠似的,那夜我再也没有醒来。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何会唤我李兄。那种感觉虽然熟悉,可我自是不会去问的,有些事,问了,便又是一桩笑话了。我微微眯了眯眼,纱帘外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射入我微张的眼,不过似乎很快便适应了。睁开眼,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若梦。她先是扶我起来,替我掖了掖被角,然后递给我一杯蜂蜜水,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却又似乎没有。嘴角微牵,却仍看不出笑意,她开始变得不太像她,我似乎也有点变得不太像我,这样的她,总是让人愧疚。她问我昨晚又去应酬了吗,我沉默着点头,却不敢看她。可偏偏在眼神对上的瞬间,我开始闪躲,而她的嘴角竟也无端僵硬起来。她似乎早就明白,可依然充当着白璧无瑕的角色,她不再说话,接过我手中蜂蜜水的时候,分明有意识地不与我有什么肢体接触,刻意得明显,只是我瞧着她的背影,理所应当的怅然若失。每每说谎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开篇。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当然这段话永远不能成为男子开脱的借口,虽然我似乎很明白这一点,可我也很清楚,也这一切只是似乎,像是若梦说的痴话,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啊,这明明是这世间屡见不鲜,我却仍觉得是她一语成谶,预知了今天的相顾无言。
有时候我也会想,或许婚姻原本就是现实的,感情到了顶点就该被消磨,感情愈深消磨愈甚,柴米油盐也好,人心猜忌也罢,或者当你真正爱上这个人的时候,便很难再从他身上获得快乐,会多疑、会不安,会辗转难眠,人的本性就是完全占有,或许我们不过是用曾经的回忆去填补如今的窟窿罢了,只是回忆就那么一点,窟窿却愈发大了,在我看着窗外的云彩叹气的时候,我听到了门落锁的声音,轻轻的,却重重地压在我心上,动弹不得。直到我很快再次听到敲门声才似乎释怀了一些,那块落了的锁似乎晃了晃,我就说若梦你又忘带什么了,我坐起身去开门。
“羽觞。”我看到眼前这个高大男人的时候眼前一愣,那种咯噔一下的感觉一瞬间荡然无存,“你怎么来了。”这个家里他可不是常客,若梦一向觉得他过于不羁散漫了,总是和他不投脾气。他一向如此。人的特质在不同的人眼中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就像是若梦反感他身上的落拓颓唐从不逾矩正是我遥不可及的,做人嘛,最重要的是开心,无需迎合,更不必讨好。他常常这么说,别人的眼光在他身上只会加注他身上的光,我曾和他打过这恶心的比方,他只是苦笑,笑着说可能虽然说我家住一楼,但是我家依旧阳光普照吧。那天的冷风似乎把他吹的支离破碎的,我知道他话中有话,但他不说,我便不问。
在我去给他倒水的功夫,他背着的卷轴已在地板上摊开,眼前是一朵盛放的莲花,即便是花瓣的每一根脉络都用金色的笔描过,却仍给人含苞待放的错觉,莲花的身后是一片碧色,明明是一派生气的盛景气象,却丝毫没有“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明媚,这些年他笔下的画作总是略显悲凉,即便是莲花已然绽开,却依旧太白太白。
我看着这冬日里见不着的莲花,仿佛就回到了很远的地方,十年前同样是在室内的空间里,这个少年坐在我对面的桌子上,掏出他口袋里的莲花小像,向着我笑得开怀。那个时候他笔下的莲花还是富有生气的、泛着血色的,让人总瞧着欢喜。或许时过境迁,我们早不在那晨风掠过的明朗教室里,如今的客厅密不透风,毕竟天太冷了,我没理由放风进来,只有任由空调吹出暖风时发出支支吾吾的声响,就像是我看着你,却说不出话。
“青莲,太白?”我分明只看见了一朵,这分明是半幅画。而另外半幅,我似也是见过的,就在忘忧君最显眼的门廊上面,他刘羽觞拿出来的东西永远是最拿得出手的。只是,我仍旧不懂刘羽觞的用意。见我失神于此,他依旧像是十年前那样笑着看我,给人恍如隔世的错觉,“答应你的十年后总算还上了。”他依旧是笑,可是偏偏总带点苍凉。
“还有半幅。”我笑着打趣道,不依不饶。
“给另外一个‘李白’了。”他忽然笑得很苦,“你知道你还问。”我和他之间,关于会意这件事,永远不必说太多。
“事出反常。”我仰坐在沙发上面看着他,同样像很多年前那样,“必有妖。”那个时候,所有的少年心气就像是窗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香樟树叶一样躁动不安,想到未来可以像只飞鸟,就算是不生羽翼也可以无限自由,在无边宽广的人间走走停停,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被磨平了骄傲与心气,长达半生都在水中沉潜,一生都在追逐上岸的机会,越是挣扎越似是要泡在水里,几年前羽觞在得知自己考上研之后的第一句就是,老子也不知道谁小时候的梦想是考研考编。他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却依旧无力冲出藩篱,即便是多想背道而驰南辕北辙,命运就像是个环形轨道一样让你徒劳无功,无功而返。他去做了一家建筑公司的设计师,也算是对人生轨迹的反抗,也算对得起他热爱的专业了吧,而我,多久没看书了,多久没想着翻翻李白,我猛地灌了口铁观音,都说品茶品茶,真他妈可笑。
“说吧,”我话锋一转,“这回又怎么了。”我无比了解眼前的人,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也只是笑笑,他说他要走了。刘羽觞啊刘羽觞,我心里念着他的全名,我从未见过这样恣意洒脱的人,一声不吭辞了职,义无反顾要离开陇都,临了临了才肯告诉你,丝毫不肯给你一点点准备和反应的空间,我该说你恣意洒脱,还是顽固偏执,我也只是笑笑,因为他不用说,我都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我拦不住他。
“有消息了。”明明是发问,我却说得像是陈述。
这一次他沉默,没有看向我,只是点了点头。“去哪,”我忍不住发问,那一瞬间,我竟不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还回不回来。“去宣城。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他们。”
“宣城?”这两个字拼起来的地名我很熟悉,我以为是“李兄”刚刚编出来的地名,“敬亭山啊。”我笑着笑着,鼻子竟有些发酸了。寻亲本就是件无果的事情,当分别那天起便就是无果,时隔那么多年,就算有血缘的牵引,那也只是牵引罢了,这么多年未见,他们还认得出吗,还想见到他吗,或者他们也有了新的生活,那层隔阂的膜需要多久才能破除,不过是个熟悉的人,陌生的脸罢了。我仰头看着他,想说太多,却终究无语凝噎。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顾虑,故作洒脱,“以后你再见我的时候,我可能就是宋羽觞张羽觞了,”他忽然抬头直视我的眼睛,“所以李青连,你知道我是羡慕你的,不管怎样,你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姓名。”
“妈的。”我情绪有点失控,转过头落了一大颗眼泪没有让他看见。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将窗户拉开了,让阳光一寸寸渗进这毫无生气的房间,又开始飘雪花了。他仿佛已经站在那个窗外的世界了,他探出头去,任由飞旋的雪花落在他的头上,洒在他的肩上,好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他这样一个人,殊不知,雪落头白的瞬间,岁月都变得苍老,我看到那寒冷早已盯上他这个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或许落在他这一生里的雪,我无法全部看见,我常常觉得它不属于我们这个需要彼此取暖的世界,他总要一个人孤独地过冬。
他的寒冷太巨大。
可他站在那片寒冷中,笑容却似乎更爽朗些,他说你看,窗外阳光普照,等它落了喝酒去。
只是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如果我能早点明白就好了。
“什么时候的事?”当苏秦递给刘羽觞酒的时候,我才确定这件事刘羽觞谁也没有说。“怎么还是邀月?”刘羽觞还没喝便似是醉了,“我要忘忧君最烈的酒,忘忧,忘忧,我要把你们,把陇都的人和事都给忘了。”苏秦的眼神开始变得复杂,表情却没有任何的变化。当我看着太阳西斜,天空渐渐从澄澈如水洗的浅蓝被朝阳染成绚烂的橙红色,只剩下几只孤鸟在看似温暖的天空上面苟延残喘,飞去飞回,永远像是在兜圈。这样的光影一寸寸打在了苏秦的背影上面,她的影子随着她的脚步平移,衣服上的花色随着那光影不断变幻着色泽,好像在我心上落下一地尘埃似的。她和若梦是那么的不同,如果让我再一次冒犯一下,我甚至觉得她就像是有着她衣服花色的瓷瓶,三十岁被摔碎了然后再重构起来,先破后立,我看着这样飒爽独立的背影,就像是电影里的一帧浓郁的在脑海里怎么也擦不去的画面。
“你喜欢她?”刘羽觞似笑非笑,似是猜中的神情,可偏偏多了几分讽刺。
我看了她一眼,只是闷头喝酒。良久才敢告诉自己,爱虽不分先来后到,可也讲礼义廉耻。但那个时候,我似乎是坠下去了,是啊,谁说的,爱情是自由意志的沉沦。
等我酒醒的时候,刘羽觞已经不见了。
而好一场烂醉如泥,这是若梦再次看到我的眼神,我始终接不住。
我眼前只余下信封上面的邮戳,还有那一长串李太白的新地址。
他(她)在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