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踟蹰断肠
作者:小黎      更新:2025-10-06 11:27      字数:4724
    青莲

    李兄亲启。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我是说,爱上一个人。

    请让我最后一次把你当作真的李太白,当今世人只知你两次入赘,有人说你是生活所迫,有人说你为的是文学理想,试问李兄对许氏也好,宋氏也罢,可曾有过丝毫真切的情愫?有的,我心中那声如此利落,男人总爱粉饰。可若是李兄坦言心中有愧,我倒觉得有几分真情,像我此刻这般,五味陈杂。

    我的玫瑰花曾问过我什么是爱啊。花儿的心事好难捉摸的,你知道的,我只好念小王子的对白给她,“我的花朵让整个星球弥漫着香味,但我却不懂得为此而高兴……”你听过这段话吗,李兄,横竖是我忘了珍惜过这花香,只是,只是,每每看到那朵玫瑰,我都觉得我们是那么不对等,小王子也会有自尊心吧,也不想一直生活在被施舍的花香中吧。

    这不是推辞,也不是借口,也许是那只狐狸也驯养了他,像他驯养了那只狐狸一样。

    李青连

    月下书

    这一段时间我发现若梦和苏秦有个相似的习惯,就是都读起了《小王子》,我记得我研究生时候曾听我导师谈过这个故事,他曾问我觉得这个故事是童话还是神话,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回答的,只记得他给了我一个无法反驳的答案。在这个破碎的现实世界里确实需要纯度如此之高的精神世界来做支撑。我却始终希望它只是个童话,而不是遥不可及的神话,好像信了这些,我内心的负罪感似乎就少了些,就少了些。就是这般如此矛盾,可我偏偏沉迷于这种矛盾。每每看到若梦,我都觉得我们彼此是不对等的,唯有看到同样残缺的苏秦时,我才恍然,或许感情这个公式唯有对等才可成立,我也明白,这是我的那湾不能言说的自尊领地在暗暗作祟。

    她或许不知道,我仍然认出了她写的什么。

    愿你自由安康,愿你永远懂得飞翔。

    明明字迹潦草模糊到已经很难辨认,可我依旧分辨得清,似乎觉得很熟悉,有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明明已经离那个答案很接近了,可她却偏偏似乎想要可以掩饰些什么,在我视线逐渐上移的时候,她挡住了上面的字,动作看似自然实则刻意,她看向我的眼神早已暴露无遗。我知道她在写书,也知道这一定是写给羽觞的,可是为何要去隐藏呢。

    实话说,我并没有看过她的书,但我又一次对眼前的女子生出了敬意,孤身一人在陇都本就不易,竟还出了书。她的人生一直在华美而绮丽的旅途中,从未有尽头,可我依旧不会去看她的书罢,一是暂时邻近的书店还买不到,二是我最不信文若其人这一套,如果说男子最擅长粉饰,那么女子有时真的很擅长伪装,她就在我面前,我见过波斯女郎的真容,又何必让她重新戴上面纱?

    可就像是顾城写过的,我一会看你,一会看云,有些时候,我觉得看云时很近,看你时却很远。我常常觉得等到时候她的书我还是会买回来看的,即便她没有想过赠与我,因为这种忽远忽近的模糊界限让我常常觉得这个人的脸孔在我的眼里,却又像是在我的梦里,总是看不真切,也好因而我想离她近一点,又怕靠得太近,惶恐她听见我的心跳。这依旧是需要隐藏的,像她总是似乎对我有所隐瞒那样,可这时间谁不是对谁有所保留呢,我倒觉得与她相处起来我最坦诚、也最轻松,不必强撑着做妻子的支柱,我可以做回那个可以叹气可以软弱也可以无病呻吟的我自己,我可以喜欢李白。

    不知从何时开始,翻开一本李白的文献都快成了有负罪感的需要付出勇气的事情。若梦的父亲总是反复提起务实、务实这两个字。可我总是过于理想化了些,我也曾问过自己这是错吗,我没有答案。但是有迹可循的是,我似是知道了这个“李兄”的新地址,而且就在陇都。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半天后,趁着若梦和朋友逛街的空当,两年了,我决定去会会这个“李兄”。

    像是来到了陇都的“第二世界”。排排老屋并排于小巷两旁,幽静古老的气氛使人仿佛置身于几百年前的古代中,一座座老房子经过岁月的洗礼,脸上已经刻出一条条深深的皱纹。年迈的人啊,年少的人啊,都栖居于这一道道皱纹之下,一年、两年、很多年。有的就像是脚下砖石缝隙里钻出的蒲公英,觉得自己注定是要逃离的,期待带着那些所谓希望的种子落到这座城市的中央,太年轻的人,总是不满足的,只是拥挤的市中心没人看得见那一颗种子。有的则像是巷子口逐渐老去的那棵银杏树,由人们无心栽种,像是被命运推着,在这里扎根蜿蜒盘亘,悄无声息地生长,悄无声息地老去,只剩下更迭换了不知多少代的人们依旧坐在树下下象棋,哪怕这凛冬早已失了荫蔽,人们仍觉得满足,一盘过后,再看远处整齐的瓦房和陈旧的草屋交错杂陈,恰似一盘杀得正酣的象棋子儿。

    我穿行在这“阡陌交错、鸡犬相闻”的巷子里,想着李兄会住在那幢筒子楼里的那间格子里呢,倒是真的契合他潇洒不羁的个性吗?又想到如果我没有娶若梦的话,会不会也住在一间类似的楼里抬头望着窗外狭窄而昏暗的天空,数着天花板的墙皮因年久老化而逐渐脱落的片数,一片、两片……一瞬间我不知道该感到悲伤还是庆幸,当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千百年前就告诉过我答案。

    如我所料,我并没有找到李兄,这样偏僻的巷子寄信时根本无法确切具体的地址,我便久久地立在巷子口通往这个城市另一个繁华世界的出口,看着连接它们的绿色邮筒,在很多年以后估计这也是个老物什了吧,我知道我的信一定就在里面。

    我突然有想买盒烟的冲动,虽然我并不抽烟。可是我看着阴郁的铅灰色天空,身旁倚着的掉了漆露出铁锈皮的绿色邮筒,我想到了王家卫的电影,想着来支烟才相得益彰嘛,这分明是羽觞会说出的话。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快三个月了吧。

    想着想着,就真的径直走向了门口的小卖部,正当我分不清烟的牌子而面露窘态时,只是随便点了一盒包装最花里胡哨的,只是老板正要从玻璃柜中拿出来的时候,对,就是那个瞬间,我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只是一句,走了叔。一句和门口大爷客套的寒暄,却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苏秦。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汽车的鸣笛声、耳旁呼呼的风声,这世界的白噪音随着坠下的太阳全部消失,只余下她的声音在我耳旁回响,像是有了回声。

    烟,还要不要了。年迈的小卖部老板在我耳旁足足喊了三遍我才恍惚间重新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我看着老板,冲他笑笑,连一声抱歉都来不及说,只是远远抛下一句不要了,向着声音的方向跑了两步,却发现她朝着与我路口相反的方向早已疾步走远,只余下背影。我看着黑色呢子大衣包裹着小巧的她,小腿处露出一点暗色的勾花裙边,不知怎的,竟不敢再向前。

    那一瞬间,我似是怔住了。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是也住在这里吗,她怎么会和李兄住在同一个地方,她是否和李兄相识,他们怎么会相识,或者,我脑袋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一想到此处,我仿佛有些哽住了,即便是反复告诉自己这世界这么大,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如果她真的是李太白,她该是认出我了,为何不与我相认,她想隐藏的东西终归可以被隐藏得很好,我明白。我开着车,却开始耳鸣,她的声音、她说话的语气,她永远上扬的尾音开始在我耳旁分解成刺入我耳膜的电波,一直延续下去,很久很久都没有消逝。直到我回到了那个世界,我们熟悉的永远繁华、永远热闹,永远灯火通明的陇都,可当我从那个世界回来,看它从有些孤独。

    楼,密林一般立起的群楼,壮丽如南方的榕树,挺拔似北方的白杨,雪杉一般洁白,修竹一般鲜绿,金黄的如同深秋的银杏,曙红的,又如同暮春时节繁花满树的木棉,都在玻璃的反射里毫无保留地映照着这座城市寂寞而华美的姿势……二十层、三十层、四十层、五十层……甚至有以三天一层的高速扶摇直上的,仿佛无数个巨大的惊叹号,豪雨一般溅落我的四周。我上升、下降、旋转、俯瞰、仰望、平视,赞赏之余,不免又伴随有一种晕眩感、失重感。

    这种眩晕感一直持续到我开到忘忧君,我怎么开到这里了,好吧,这种晕眩感将一直持续下去。

    我仍旧穿过人潮坐到我熟悉的角落里,我早已习惯沉浸于她目光的追随,因此我总会选择最靠里的位置。这一段距离开始变得漫长,又变得短暂,我不喜欢嘈杂的喧闹声,但只要她看向我,这些都是可有可无的白噪音。角落里的灯光昏暗,而她站着的位置总是明亮的,她在明,我在暗,那晃动的华丽灯光总会放大她看向我时明亮的瞳孔,而我的位置是安全的,她不会知道我在黑暗中与她对视,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总是在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什么,实话说与其想看她的书,我更想看看她每天都在记些什么,我猜或许在那个蓝色小本子上才有她最真实的部分,她像是个激发我无限探索欲的深洞,洞中明明很黑,却又有无数色彩斑斓的矿石在我手电下反射着瑰丽的光芒,愈是神秘,则愈是着迷。

    她会向我走来吗,她向我走来。

    “老样子?”

    “老样子。”

    我再一次看着她的背影,我开始想象着李兄的样子。其实我也曾考虑过李兄是男是女这个问题,但我一直觉得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可她的字迹、她的住址,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一个人的时候,我忍不住犯了难,但不知为何,我开始在潜意识中描摹出了李兄的轮廓,同样是背影。

    很多事情,没有答案就不必追问;很多时候,没有答案就是答案。

    我一直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可这一次,我偏要勉强,我想要一个答案。

    大半杯邀月已然下肚,人果然在吃酒后就会徒增几分莫名的勇气,我看了眼手表,仍是前半夜,人还是清醒的,强装着镇定走到她的面前,故作成结账的样子。她只是笑着,她永远似乎一副在等着我的样子,酒后的迷醉总使人自作多情,你知道的。

    整个酒馆最亮的地方莫过于结账的账台,看得清楚嘛,她曾向我强调说人总有眩晕的时候,可灯一亮,总会把人总无端的迷醉与虚空中拉回来。当她看着一笔笔转账记录的时候,这就是她在这座城市立足的根本和底气。我好像真是醉了,可她却清醒着,我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近,早已超出了暧昧的距离,这一次,她没有后退。

    她恰到好处地扶住了我的肘部。

    “你这酒量,丝毫没长进啊。”她笑着,神色似春风。“我没醉,我真的没……”我也笑了,我看见在她瞳孔里我忧伤的神色,“李兄。”我对着她,念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而我知晓这分明不是试探,那一瞬间,那个人的样貌真的具象化了。她就是她。

    苏秦先是一怔,我再一次捕捉到她放大的瞳孔,是惊讶、是窃喜、是纠结、还是悲伤,所有的暗流在她眼底无限涌动,可在一瞬间又消失殆尽。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么都没有。当歌手唱到这句的时候,忘忧君忽然恰到好处地停电了,我的心忽然恰到好处地悬在了高处,高到月亮的上面,不息地狂跃。无关身边涌动的人潮喧闹,只是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们都没有摸出手机,很有默契。

    如果她再离我近些,恐怕我的心都要长到她那里去。

    “李兄?”她似是疑惑,又似是在陈述。“李兄。”她忽然笑了,重复着,眼睛里亮晶晶的,似是窗外霓虹灯的映射,又很像眼泪。

    “我可真像只狐狸。”她冷不丁地岔开了话题。“都说狐狸擅长幻化人形,李兄可是把我当成了另一个李兄?”

    我看着她的笑,不觉慌乱,真真像个被狐妖蛊惑撩拨的书生,只是故作冷静,“这可不是什么好词,”我应着,却分明看见她的视线落在我涌动的喉结。

    这种时候是不该有间隙的,往往间隙越长,不发生点什么都难。看着她低头不语,我俯下身子,连嘴唇也几近落了下来。

    “我知道,”她却打断了我,笑意却分明更深了些,“而你总会去找你的玫瑰花的,而我,只是一只狐狸。”她倒是洒脱,看着我,是真的有晶莹剔透的东西从她眼角滑落,我没有看错。

    仍旧是一片黑暗。她已经提醒着我如此明晰,这注定是一段见不得光的感情。可是它又纯粹得只剩下一簇一簇的光束打在我们脸上,我想为她拭泪,可手却终究悬在了半空中。就像《繁花》里说的,男女之事,源自天时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门。可那时的我似乎真是醉了,有些话或许只有在黑暗中借着醉意才说得出口,我又向前了一步,“等着我,”我说。

    灯光忽地一亮,所有人先是吓了一跳,短暂的不适应后又开始继续百无聊赖的小酌。原来是刚刚短路了。她似是也短路了,问我说什么,神色懵懂,似是回到了少年时代。

    见她难得的憨态,我忽然笑得开怀,推门扬长而去,告诉自己,这只是平常的一天,只是平常的一天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