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落日故人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25 字数:4170
太白
李兄亲启。
没有想过再次提笔已过去一年,恐怕李兄早已忘了这世间还有我这号人。生命总是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才方知回首的滋味。李兄,这世间的风景我看了许多,有太多引得我驻足流连、驻足,却都似乎不值得我真正地安定下来。直到我走到安徽省,到了宣城,坐在敬亭山脚下,看着高高低低的飞鸟,连一旁的浮云也被它们搅乱,然后打散,变成了新的形状,一切都是新的,都是流动的,只有眼前的敬亭山和以往一样,和千百年前一样。《小窗幽记》里曾说,“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或许我们都在寻找久处不厌的关系吧。
乍见之欢易得,而久处不厌的太少、太少。当我看着这山水,想着近在咫尺的人,原来有的人,就算是在眼前,也还是会想念吧。
灯下书
李太白
女子总是爱说谎的,这与男子无异。只是女子说谎时无非是因为想将心上的那个人抹去,而男子说谎的时候是为了将眼前的人留住。但他们都不知道,想抹去的很难抹去,留住的眼前人也不是心上的那个。这些这些,我都明白,可我仍旧执意说谎,我仍旧每个月会为他写信,我知道他清楚我并不是真的李白,也从未忘记李太白,我也从未去过敬亭山,我去过的地方太少了,不是吗。我却仍旧要以李太白一样潇洒从容的姿态推你离开,如果说这封信里有一句话是真的,那么也就是那句书里写的,原来有的人,就算是在眼前,也还是会想念的吧。
自那夜之后,李青连已有很多时日会来忘忧君坐坐,不过都是前半夜,酒馆刚刚开张的时候,他就坐在角落里,流动的光明明灭灭,映照着他的侧脸,他总是不动声色地点上一杯邀月,不动声色地在我心里钻,每看到他时,大脑都和触电一样的,会短路一下,忽然就记不起上一秒在想什么了,记在小本本上面的话也变得语无伦次、杂乱无章。可恶的是,我竟然迷恋上这种触电的感觉。
而他来到忘忧君的时候,我总是灵感很多,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远远看着他,灵感就很多。当然,这一点,思念一样好用。我似是在等他的。他未曾许诺于我,是我自己要等他的,等什么呢,无非是浅浅一个抬眸、一个转身,说到底,我自己也不清楚在等他什么。而他今天来的时候,似是换了身衣服,窗外料峭冬寒,他今日却穿得极少,窗外的积雪还没完全融化,他只套了件白色大衣,就是我们初遇时他穿的那件,这和窗外行色匆匆的一排排裹得严严实实的“羽绒服”们可是格格不入的。他走进忘忧君的时候,浑身冒着室外的寒气,口中哈出的白气够模糊一整个窗面,小时候会有在雾面的窗户上写喜欢的人名字的习惯,而人长大了,便不再犯傻了,或者说,不再在此处犯傻了。
他同样走到那个角落里,褪下外套,又是件米色的卫衣。他好像格外钟情白色,就像是向这一隅之地的人袒露纯白如胚的内里,世间所有的光泽都聚集与他匆匆交汇的眸里,所有的光泽汇成白色,是某种难以言明的纯粹,亦是不可复制的空洞。
“还是,邀月吗。”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假装他和这里所有的人一样,在我心中的分量。“不,”他似是笑了,“君归吧。”所谓君归,就是采用古老的中国黄酒与米酒作为整杯酒的主体骨骼,还融合进了西方咖啡的风味,入口的时候伴有淡淡的橙香,就像是一位故人游历四方最后重回故里,我最喜欢它的余味,绵长而有余香,情似雨点,似断难断,就是这种感觉。
“君归里该是没有柠檬汁吧,”他这回是真的笑了,似是玩笑话,却一语中的,直接将我看穿。我一时失语,竟只觉得脸上发烧,在变成一团火烧云之前,我带着残存的笑意转身,在感慨幸亏酒吧里灯光凌乱的同时,我似乎也有点凌乱,扬长而去。
当我佯装泰然自若地坐在他的身边时,刘羽觞正好唱到副歌,似乎在“鸟笼”里发现了我们,他看着我们,连那句“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都唱得更卖力些,声音沙哑而颤抖,他总是喜欢在忘忧君唱马頔的歌。“那是他只会唱马頔的歌,”李青连抿了一口君归,毫不客气地补刀,“你听他那嗓子,抽烟抽的。喑喑哑哑的。”
“可还是不妨碍有小姑娘前仆后继送他花啊。”我笑着打趣道,眼睛却瞥向前方向着我们耸肩的刘羽觞,“你看,又来了。”
“他从我认识他那天起就是这样的。”
“你不知道,那天他唱到忘掉名字吧,我给你一个家的时候,我都要信了,你看他,活得像太阳。”我看着远处的明亮热烈的刘羽觞,余光里却是身旁投过来的清清浅浅的目光。
“你不知道,他日子过得很艰难,”李青连似是轻轻叹了口气,“谁来给他一个家呢。”
我这才知道了关于刘羽觞的故事,他是家中的养子,是人贩子将他卖到这户人家的,刘羽觞的养母长年无法生育,便领养了这个孩子,改名羽觞。也就是说,羽觞的姓氏都是受人所赠?我突然有些难过,原来有的人从出生便永远挣脱不出那镀了金的笼子。这估计也就是李青连唤他的时候永远只叫他羽觞,永远去掉他的姓氏的原因吧。他被拐卖的时候年纪太小了,记不起太多事情,只剩下几段模糊的记忆,比如金黄色麦田中突然腾空的一排不肯落单的候鸟,飞逝的蓝灰色指示牌。好在养父母对他也算不错,只是他养母在他十岁的时候生下了他弟弟,虽对他不算苛待,可处境也是可想而知的艰难。而羽觞亲生父母的记忆,这么多年也快磨了个干净罢,我只知道,他似乎一直在找他们,李青连又叹了口气。即便家境优渥但仍旧是二十七年寄人篱下的状态,他的家就像是他唱歌的鸟笼,“自由”的那一撇、那一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冲出去,我突然想起他说他没有翅膀的样子,明明是句玩笑话,在我眼里他一直是最恣意的飞鸟,整片天空都是他的,只要他愿意。只是我看着远处唱着马頔的歌的那个人,不觉心生悲凉。
“怎么了,你俩聊什么呢?”神色这么凝重。他抱着吉他从鸟笼中跃下来,一身枫叶黄的工装套装,仍旧是一捏就碎的质地,像极了那些落拓又浪漫的流浪歌手,左手轻轻挠头咧嘴笑的样子又为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少年气,这样的羽觞,怎么能让人不心生悲凉。
“没什么,我俩说每次你唱歌都有小姑娘给你送花。”
“是,每次都有。”李青连看向刘羽觞,明明是笑着的,可是眼睛里却满是悲伤。
“那是你注定企及不到的高度了。”羽觞同样也是笑着,可是眼睛里的杂质始终纠缠在一起,眼神没那么坦荡,无法笑得开怀。
很多年后回忆起来,那一定是个春风摇曳的晚上,那个晚上能让人忘了窗外明明那么冰冷凝固的冬夜,让人忘了不停流动的时间,甚至忘了彼此不能靠近的身份,此时此刻,我们只是围坐在“一江春水”这里的三个互相取暖的年轻人罢了。
李青连已经连喝了三杯君归,脸颊上泛起厚重的红晕,像是糊了层姑娘家才涂的胭脂,借着酒精的作用,我这才觉得,李青连的长相其实也蛮清秀可爱的,往日因为神情总是绷着眉梢眼角才略显老态,我在这里的角度可以看清他仰起头时清晰的下颌线,嘴唇很薄,笑起来脸颊一边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如今和那片红晕混合在一起,像是甜酒,微微醉人。眼型也是狭长的,一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其实他脸孔上有太多女性的元素,倒是柔和了他脸上那些锋利的锐角,也致使他总给人脾气很好的样子。
今夜是我认识他以来他说话最多的夜晚,甚至比我认识他以来他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他先是和我们聊陇都的天气,说这里冬天总是冷得很,他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陇都人,但在陇都边陲小县城的北方人同样没感受过南方的暖冬,然后他又说他其实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写作者,然后安安心心地研究李白,可是写作者怎么无忧无虑呢,怎么纯粹呢,今天要考虑车子、明天要考虑房子,后天可能就要考虑吃饭问题,一不留神就要去喝西北风了,他第一次说话这么朴实亲民,我和羽觞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是笑着笑着,他就哭了,说他可算理解李白了,我和羽觞面面相觑,这男人醉酒后竟像个孩子,语无伦次的。“怎么理解了?”羽觞端起他手中的君归,轻轻碰了碰李青连对面快空了的酒杯,“我原本就知道的,知道这本就是难两全的事情,既和李兄做了一样的选择,我本就该顺着自己的选择,不该强求太多,可我,可我,我和若梦,终究是不再……”他忽然一下扎在桌子上,竟将我和刘羽觞吓了一跳,原本爱情一旦沾染了杂质,就再难纯粹、再难如一,何况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我竟也将面前的君归一饮而尽。却也只是笑着,看着似是睡着的李青连,“你这还算是婚姻成就了事业,不像我,一场婚姻误了半生,连梦想都差点丢了。”
“你说是吧,李兄。”话罢后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心跳竟也漏跳了一拍。我竟不知,这个称呼借着酒精的作用竟这么容易脱口而出,只是那个瞬间,我的第一反应是看向了李青连,他似是盹着了。
若是他醒着,可会记起来什么。你看,我又犯痴了。
“喝酒本该是快活的事情,却怎么都那么涩呢?”羽觞看着眼前同样空了的酒杯,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言不发。最后也只是悻悻地,“一个是做了赘婿,一个是怀才不遇,果然是两个李白啊,只有我,俗人一个。”
“谁不是世间俗人,”我碰了碰羽觞面前的杯,“做俗人多好啊,尝尽人间悲喜,还有酒喝,还可以写成故事。我们可不是李白,”我似是顿了顿,“若是我们有着李白那样的才情,被命运玩弄沦落至此在这小小的忘忧君相约喝酒,我怕是早从护城河上跳下去八百回了。”
这时不知怎的,李青连突然从桌子上弹坐起来,条件反射似的,高声说:“我去过。”我和羽觞的对话再一次被打断,只得一起看着他,笑着问去哪了,像哄个孩子。他说当然是去南方的暖冬了,他曾去过,那里有松涛翠竹,也有快要迎接春天的香樟,那是李兄待过的地方。
“那是李兄待过的地方。”
我竟然笑了,眼睛里却不觉落下来眼泪。想问问他李兄在他心中的分量究竟是多少,却终究变成了沉默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知是心疼他,还是心疼我自己。
“敬李白!”这个故事终究发展成了我现在最不愿意看的青春片里面的中二青年那样,我和羽觞也只是附和着眼前的这个人,彼此轻轻地碰了个杯。“敬李白。”我俩显然说的极不情愿。
时间在一江春水那里不停流淌,似乎真的可以带走很多忧愁,突然就没有人再说话了,但是气氛很舒服,无声的风在我们中间穿啊穿,穿到月亮上面、云端那边去。
“真好啊,我们都不是李白。”
我笑着,拿起酒杯,而酒杯里早就没有酒。而此时的李青连将他酒杯里的半杯倒入了我的酒杯里,怕是酒精的作用他才敢如此不逾矩吧,他突然看向我,似是会了意,对我笑了一下,然后真的睡着了。
当他看向我时,我在想什么呢?
不重要了。
当我看着我们三个人的影子,不就正应了李白的诗?人们不是常说人生不就是靠着回忆一片一片拼凑起来的嘛,都不过是很多年后的回忆罢了。这才催我们活在当下,莫留遗憾。何夜无月,何夜无酒,但少闲人如吾三人者耳。夜晚好像也就这么静静地、静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