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忽復乘舟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24 字數︰4107
青蓮
李兄親啟。
月色怎麼還是這麼好,清白得讓人心里發慌。
愛情總是要歸于虛無的,就像是飄散的羽毛,我們總是熱衷于去費力燃燒虛無縹緲的東西。那一秒,驚天動地的一秒,一旦在那一刻燃燒了,到達了頂點,那麼往後的日子,便都只剩下了消耗。就像是盛極而衰,凡是美的東西都要在她最美的時候凋謝衰落下去,譬如生命,再譬如,愛情。我始終覺得,若夢在茶室抱住我的瞬間,是我離愛情最近的一次,然後便只剩下消耗。
人心猜忌的消耗、柴米油鹽的消耗、倒助長了我心中早已蔓草叢生的旁的心思,只是,她又有什麼特別的呢?有誰會執迷于一個只見了三面的人呢?對于她,我想也不過是冗長人生里又多了一樁憾事罷了。我遠遠瞧著臥室里假裝睡著的若夢,心里的枝蔓像是無數次被剪斷,然後又爬了出來。
李青連
燈下書
那個不知名的夜晚,若夢似乎給我打了很多通電話,但我卻一個也沒有接到。她一定急壞了吧。在我心生內疚的時候,我不知道那個夜晚即將成為我們感情的分水嶺,就算是很久很久之後她說過她不在意了,我也仍然始終覺著有層巒疊嶂似的什麼東西隔在我們中間,興許就是那個夜晚。
曾經很多個夜晚,她抱住我,似是要沉到無邊星河中去。也同樣是夜晚,她的眼里全是紅血絲,根根都連著猜忌、懷疑還有難以言明的不安,似是哭過了。
“你去哪了,”她定定地從沙發上起身,看著我,那種質問的目光或許是男子最不願看見的。“一天一夜,我等了你一天一夜。”她一步一步走近我,每走一步,眼眶里的眼淚就多盛滿一分,她停在了與我還有一尺的地方,我們中間隔著窗外的月亮,她的眼淚幾欲要落下來,可是還在眼眶里轉圈。我想走上前去,可她忽然神色一轉,眼里的決絕與從容擊退了我,似是雲霧里的清冷漸漸出來了,也似是被那灰黯黯的雲霧遮了個徹底。
“是啊,這世界上哪有一成不變的人啊,青連。”她重復著那個夜晚她輕聲對我說著的情話,可是這一次,變成了一聲難以挽回的嘆息,像是一滴水落在了冰面上,也變成了一片冰。
“最近和你說話的時候,你總是游離,你看我的時候似乎是在看別人,青連,你一定要告訴我,告訴我……”她似是哽住了,可究竟告訴她什麼,她什麼也沒有說。她不再看我,只是一個人自顧自地盯著桌上那套白玉茶具,這世間沒有白璧無瑕,白璧微瑕已是世間難得,她父親的話突然在我耳旁回響,像是一根銳刺穿了那套茶具的稜,只余下白璧微瑕。
“我爸說你一天都不在公司,”這一次,連她父親都要搬出來了嗎,她明明知道……“李青連,”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念出了我的名字,“桃花、菊花、蘭花,還有什麼花啊。”
“若夢,不是你想的。”我試圖解釋,但似乎所有的解釋都太過無力。故事在按照最俗套的方式發展下去之前,我嘆了口氣。原來她一直都有察覺,她什麼都知道。于是索性轉身去了書房,所幸的是,也是不幸的是,她沒有追上來。
我早不記得那個夜晚有沒有星星。
自劉芳園那件事後,我便再也沒有寄信過去了,不單是怕麻煩,也是在意若夢。我曾隨劉芳園去了她們工作的地方,那里有連綿起伏的松濤、根根挺立的翠竹,還有在南方不會結冰的溪水,和李兄你說的一樣,只是冬天還是過于蕭瑟了些,一切風景雖美卻依舊霧蒙蒙的,像是加了煙灰調的濾鏡。收訊室外的高大香樟在盛夏一定是極蔭涼的,整個世界都旋轉在香樟的氣味里,你就是坐在香樟樹下為我寫信嗎。可是在劉芳園之前工作過的人有好幾個,她們的檔案大部分都被調走了,一切未果,似乎又回到了原點。所以李兄,我與你的緣法,怕是見不到年深日久、地厚天高的那天了,很多莫名的情愫與羈絆,也該就此作罷。
我開著新車在街上穿行,本來家里有一輛若夢父親安置的車,但總是不方便的,我便挪用自己的積蓄買了輛便宜的,雖不比若夢父親安置的貴重,但是我開著卻十分地輕松,坐在絨布坐墊上也覺得無比地踏實、舒心。我看著窗外的霓虹燈流光溢彩,招攬著我的眼楮,但這奔流不息的街道卻總讓我覺得我是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座孤島。我不知道自己要漂流到何方,要去到哪里,我只知道我要一直像這樣開下去,我享受方向盤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覺。
我想到劉羽觴,或者他是我在這偌大的真實的世界里唯一的出口。他的手機下班後習慣性關機,這樣就沒人能找到他。他常說這輩子要去找那個人,而不是看著手機等。我去了很多地方,他喜歡待的那家畫室,他常常去的那家餐廳,還有我們一起曾經在城南路邊吃路邊攤邊在牆上涂鴉的那家劉姐涼皮,但終究無果,我想到了一個地方,便毫不猶豫地掉了個頭,順利過了綠燈。
我同樣順利地在忘憂君看到了劉羽觴的身影,竟還有甦秦。燈光交錯,他們沒有看見我。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一個很神奇的走位。劉羽觴靜默地站在甦秦的身後,和甦秦的影子融為一體,而甦秦對面的男人不知怎的,連酒都沒喝完,悻悻離去。這三個人明明幾乎是站在一條線上面,因為我在他們垂直方向的側邊才看得分明,而我,從未見劉羽觴如此靜默過。
我推開門,看著甦秦仍然立在原地,我的腳步不自覺地邁向前去,而且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密,連我自己都感覺到自己愈發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步伐,就連自己的視線都無法從她身上移開,酒吧里的音樂仿佛在一瞬間被調成了靜音,分不清是前奏還是副歌。明明是嘈雜的酒館,卻像極了話劇《暗戀桃花源》中的台詞——“好安靜。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安靜的上海。感覺上,整個上海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明明是雲之凡對著江濱柳的台詞,到我這里卻只能看著她,無言。然後假裝從她身旁路過,後來她曾對我說,每次當我路過她時,世間種種皆在我身後。或許再過很多年後我會放下這句說辭,那麼多人,那麼多事,我怎麼還得清呢。我走到劉羽觴面前,他只一眼便看出我在踟躕什麼,而我那一眼轉向甦秦,是驚異于她竟是忘憂君的老板。這個世界對女人的要求格外苛刻,是不是只有女教師、女公務員才是世人眼中最為穩妥最適合居家的工作,所謂酒館女主人根本讓人避之不及,好像女性生下來姣好的容貌、美好的品行都是為了成為那個最適合結婚的人,這始終是最剝奪人性的,但改變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非一日之功,正是因為極為淺薄地理解過生為女子的難處,我才又對眼前的女子多了分敬重。
我竟久久地望著遠處調酒的她出了神,直到劉羽觴又問了我一遍是不是和若夢發生了爭執我才恍惚回過神來。遠處的她似是遠遠瞧著我,看不出情緒。她端著三杯色澤飽和度極低的孔雀藍色的酒向我們走過來,顏色清冽而不失妖冶,我們在光下,而她在陰影里,亦看不清表情。
直到她將酒杯落下,劉羽觴向來是不會隱藏情緒的,在一旁賣慘說檸檬汁加多了倒是也滑稽可愛,確實是酸了些,倒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地步。除了酸澀,倒還有些苦味,那種苦,就像是我在等一個人,那個人遲遲不來,我也不知道她何時會來的心情,但不知怎的,在酒入喉嚨的時候又有了薄荷的沁涼冰爽,我似是很享受這種感覺的,一邊尋覓知音一邊形單影只的孤獨感。
所以我說,剛好。剛剛好。
她似乎也在看著我出神,“它叫什麼名字啊?”我又抿了一口酒,緩緩抬眸望向這個女子。
“邀月。”她的聲音輕輕的,就像是窗外這月亮灑下的月華,不動聲色地浸染了我心中那片不可觸踫的最柔軟的地方。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倒是極應景的,只是,只是,李兄,我們之間的緣分,終歸是遙遙無期。她似是看出了我在看著她出神,她的瞳孔先是放大了一點,短暫地驚詫之後變成了淡淡的寬慰、或是原囿。我不明白她為何會作出這樣的表情,但是甦秦她永遠讓我猜不透她的表情。
她永遠像是個參透凡塵的人,或者說,她永遠像是個擁有上帝視角的人,她既不像劉羽觴那般驚詫于李太白與我回信這件事,也不像我總是過于悲觀于與若夢之間的關系。她永遠靜靜得看著我們,她只說,“我也是女子,我只覺得你幸運,”她的目光轉向我,那一身月光重新毫無防備地傾瀉在我身上,“李青連,換誰都會在意的。”
換誰都會在意的。可偏偏你永遠事不關己,任何人、任何事。那個時候的我並沒有在意,她第一次念出我名字時候的聲音和表情。
夜色涼如水,便該是她的聲音和表情。
那夜似乎已經很晚了,感覺天空都似是將亮未亮的樣子。冬夜的天總是亮得比較晚的,可似是下雪天的時候才會亮得稍早些。整個視界都是模糊的夜色,像是日本電影里面那樣的晦暗可是唯美的雪夜,透明的冰晶附著在干枯樹干的枝頭,搖搖欲墜,街上的人很少,這個點不如一起入眠,是貪戀人間的最好時間。
若夢似是還沒醒,我開鎖的時候刻意抵住了門把手,在門外換了拖鞋,動作很輕很輕,但似乎還是吵醒了她。她見是我回來,便假裝看不見我,微眯了眯眼,像只貓似的懶懶地翻了個身,企圖繼續睡去,可終究無果,我弄醒她了。我看著這樣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她,不知為何,竟生出一絲隱忍的愛憐,那種我不敢直接表現出的愛憐,即使我們已是夫妻。
“拉開窗簾吧。我睡不著了,”似是真的听進去了甦秦的話,或是別的。既然是張若夢給的台階,在她的妥協中我不得不妥協。今朝的陽光很柔和,柔和得就像是某晚的月華,一寸寸傾瀉下來,把人的心思照得敞亮。我看著她,抱住了她,像當年她抱住我那樣,只是我這一次終究比不上當年,不是只因是在無人處。
我向她解釋了事情的原委,不知為何,于她,我仍舊對那個假的李太白回信的事情開不了口,即便哪個無聊電影曾經交代說男人對心愛的女人說謊或者有所保留是想要留住她,分明是謬論是借口,但這一瞬,我還是對她很難毫無保留。
即便如此,光還是順著手指的縫隙鑽了進來,她又變成了曾經的張若夢。我知道用白璧無瑕形容她多少有點物化女性的嫌疑,但我還是想要用這個詞形容她。因為她始終相信這個支離破碎的我,無論這個故事早就離譜成什麼樣子。
“那,李白長什麼樣子?”她好奇地摸著我的鼻梁,像是在輕輕觸摸來自千百年前的那個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或者這已經是我對她能說出口的離真話最近的話了。
“你,相信嗎?”我幾乎是試探,在她說信的時候,我突然有點想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決定不再重新給李太白寄去那些沒有結果的信了。
你看你看,即便如此,光還是順著手指的縫隙鑽了進來。光,依舊是光,帶著那絲暖,連我也一同封印在光里。
該是隔了幾天,我收到了那封我一直想要收到卻遲遲未收到的信,像是飲下了那杯邀月的心情。當我看著熟悉的字跡,熟悉的名字,我知道,這個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當我再一次望著遠處那打了臘的柿子樹,不禁駐足,竟然無端失神。
李太白,藏于山海,似是故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