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长风秋雁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23 字数:4450
太白
李兄亲启。
今天读到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我常常在想,士之所以为士,正是因为士人有常人未有的风骨,我更愿称之为鹤骨。士人便是有一身鹤骨,清洁、正直、刚强,才肯为知己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或许这世间种种,本就没有值不值得,都是当下的选择罢了。内心无须激荡,更不谈后悔,这才是士为知己者死。
我竟不知,你竟也在这世界的某盏灯下同样在为我写信,多么值得欢喜,却又是那么悲伤。对于你,仔细想想,不过是漫长人生中又多了一桩憾事罢了。知道你结婚了,知道有人对你好,知道这世间总有人惦念着你,我也很开心。与其永远对你抱有另一份期待,不如放你去你想去的地方。虽是言不由衷,但是,请你、请你务必珍惜这一份缘法,太多的事情无法失而复得,失不再来才是人生常态。
李青连,你看,街边的霓虹灯明明已经很亮了,但是我知道,我心底的那一盏在你的眼睛里。
苏秦
酒后书
这一次,我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
终归是封寄不出去的信,又何必强撑着李白的名头,兴许他早就看出来了,兴许他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这是真的,他只是陪着他自己的孤单,就像卡夫卡守着那荒诞虚无的城堡,他也是,静静地看这座孤单城堡里的明明灭灭,任由那些无端的情绪仰卧在波光粼粼的生命长河里安静倾泻、流淌、暗涌不息。
生活本就是一场盛大的虚无,无底的虚空,迷离的虚幻,而我们行走在这虚虚实实之间,就像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好像就要跌下去,它似是在梦里的最高处,进退维谷一样的,既然终是要坠落下去的,那便不如,就此往下坠,往下坠,化作一颗星,扑向那无边的星海里去。
这一段是我小说里的句子,我曾以为,人这一生,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行差踏错,满盘皆输。可能是年纪愈长,我愈相信人生是有剧本的,任凭你怎么躲避,多么想要试图挣脱那个轨道,都会被命运拽回来,都是于事无补的,所以倒不如,随心所欲、不逾矩。
而李青连,我们的剧本呢。那个夜晚,你来的时候刚好下雪,这或许是你我都忽略的细节吧,当然,你不会留意,更不会在意的吧,你知道吗,我喜欢雪天,除去整个世界都被蒙上了雾白色的滤镜以外,全世界似乎都开了慢倍速的按钮,因为路滑,人们不再行色匆匆,都走得很慢很慢,如此一来,我们的擦肩似乎会不会也慢了几秒。
同样是夜晚,往往是忘忧君最热闹的时候。流动的人群伴着流动的灯光,流动的灯光伴着流动的一江春水,流动的春水又顺着人们流淌的心思。我曾经一度认为夜晚是很私密的,是要留给自己的,我现在依然这么认为,可终究不能。我常常一边看着这来来往往的人,一边拿着一个小本本随时记录着什么,他们说这是好多作家的习惯,契诃夫也有这么一个小本本,他们其实就是刘羽觞,只有刘羽觞一个人这么说过,你看,他又在“鸟笼”里唱歌了,有时候请的驻唱歌手不来,刘羽觞就上去代替他唱上两首民谣,那时候他唱到忘掉名字吧我给你一个家,忧郁深情的眼神怕是连我都要信了,每次有小姑娘要他联系方式的时候他都会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自是不会管他的,他也只得无奈地耸耸肩,然后低头笑笑。
经营酒馆这几个月,我也算记住了一些客人,他们的脸,他们的口味偏好,他们对金钱的敏感度,甚至他们的姓氏,当然,若是他们隔阵子不来,记忆就会慢慢褪化,就像身上衣物的颜色,穿久了也就不那么鲜亮了。除去刘羽觞,我这几天留意到了一个特殊的黑色身影,他永远一个人西装革履地坐在靠近“一江春水”的角落里,大概有两周了,他的出现总显得与酒馆的氛围格格不入,当我无意间瞥向那个角落时,他似乎永远能接住我的眼神,只是灯光流转闪烁,他又似乎不在看我,只是一个人静静地饮酒,今夜他点了一杯“邀月”,此前他已经连点了六天的“醉沙”,兴许是想换换口味了。
“苏老板,等一下。”这一次他终于在我上酒时,叫住了我。
“嗯?”这一次,灯光定格在他脸上,我看清了他,是一个中年男子的长相,相貌端正却不出奇,肩膀宽阔、体形魁梧,他缓缓举起“邀月”的时候露出了他手腕上价值不菲的手表,当然,这与“邀月”羽化登仙的气质同样格格不入。
“我们可以谈谈吗,”他的声音似是糊了层油纸,可他的声音从那层油纸上面穿破出去,抵达我的耳畔,“我看了你许久了,苏老板。”
我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坐在了他的对面。他先是递上了他的名片,张凛。凛冬的凛。原来他就是我曾站在城墙上望着的成群结队的高楼里的其中一座的主人。他同样对我报以微笑,只是这里面不单单有礼貌二字。
“苏老板品味真不错,酒馆都能修得这样雅致。”他的眼里似乎忽然夹杂了些什么东西。“只是这“醉沙”我连品了六天,葡萄酒独特的水果风味与香甜浓郁的糯米酒相结合,再搭配黑朗姆酒带来的酒精感,经过陈年得到的醇厚口感,自制的枇杷膏将这杯酒的醇厚芳香体现到了极致,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请苏老板赐教。”
这世间有人尝酒是为了快活,有人则是为了忘忧,而却鲜少有人为了品酒而品酒,突然想到苏轼那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突然感到自己遇上了行家,或者说,是对手。而这时,我感到来自远处的刘羽觞望向的目光,似是会了他的意。
“品味不敢当,那都是设计师的功劳,我不懂这些。”我笑着推脱,只因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除了欣赏,还有占有,竟也连带了某种狼的侵略性与猎人的征服欲。
“那缺的,是什么呢。”
我回避了他的目光,只是兀自说下去。
“是海盐。”“醉沙”其实就是醉卧沙场,杯口的一点海盐为整杯酒增加了鲜味,以及战场厮杀的悲壮感。“张先生,这第一口一定要慢慢喝细细品,感受他在你口腔中蔓延开来的感觉。”
“像你一样吗。”他的眼神散漫中带着撩拨,似是醉了。
“先生,您醉了,需要为您叫车吗。”
“苏……秦。”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或者,还是叫你大白老师呢。”我的身子一时僵在了原地,竟久久地怔住了。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笔名。
来到这座新的城市,就要以一个新的身份活下去。过往种种,原本就该封存,我不希望有人发现它们,更不希望有人认出我和它们之间的种种联系,可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倒也不是件多么要紧的事。
“先生也看我的小说吗。”我故作轻巧地转身,佯装镇定地向他笑笑。
“我很喜欢。”他依旧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可以帮你出版。”
“代价呢?”不知怎的,我竟脱口而出,而我说出口的竟不是别的,所谓交易,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不是吗。
这回轮到他笑出了声,“有空多去对面陪我喝喝茶就行,边说着边指了指窗外他身后的那座楼,我不喜欢喝酒的女人。”
我看着眼前这个傲慢的男人,听着他说出这些傲慢的话。不由地想起“驯化”这个词,这显然是不对等的关系——我这三十年,被父母驯化成了顾全大局的姐姐,被前夫驯化成了隐忍退让的妻子,早就失了我原本的形状。那我呢,那真的我呢?如今我好容易才一片一片正找回最真实的自己,若再有人企图将我当作可以被驯化的猎物,那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我这个人、比我的人格更为珍贵。这便是我的回答。
“我不懂茶。”我冷冷地笑道,“也不喜欢。”我不看他的脸,自然也不在意他的神情,随后在他面前扬长而去。而一个转身,就是那么一个转身,我看到他推门进来,黑夜把他浓缩成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我是真相大白的大白,亦是太白缺了一点的大白,像我们之间这样。而你,会认出我吗?
李青连。
他是来找刘羽觞的吧,可他的脚步却一步一步向我走近,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密,我竟然愈发慌张,这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少女的时候,那个人愈发走近,心便悬得高些,再高些,直到他路过后方能落下来。而在流淌的灯光下我恍惚看清了他的神色,分明是惆怅的,落魄的,可偏偏究竟是被流转的灯光掩盖得很好,还是被他自己掩盖得很好,真让人瞧着心疼。连月色都看出来我的慌张吧,方才变得暗了些、再暗了些,只是为了遮住我的神色。而他也像是少女时期的那个人,只是路过我的身边,匆匆的。
我跟着他的脚步回头,才发现刘羽觞站在我身后不远的位置。
“怎么,和张若梦吵架了?”他虽是笑着看着李青连,眼睛里却藏不住生生的隐忧。
他只是静静地坐下,在哪都找不着你,就知道你在这。他似是现在才看见我罢,神色比从前自然很多,我却有几分失神于这般自然,我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可以视而不见也可以视之平常的陌生人罢了。而我自然不愿听他和刘羽觞讲他们小两口闹别扭,便走进了阴影里,默默地为他调着“邀月”,远远地瞧着他,却一步也不敢走近。
我远远看着他,先将本身酒体醇和鲜爽、浓郁芳香的陈年干型黄酒融入伏特加,使酒体骨骼更加丰满,再配上绿薄荷利口酒及柠檬带来的鲜味及清香,这是忘忧君中我最喜欢的一款酒。其身形飘逸带有一丝强劲,如同浸泡在孤独中的一叶扁舟,寻找知音的同时又享受形单影只,当时取名字的时候便是想着远处的那个人起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恰好,眼前这三杯酒,正好浮现三个人的影子。只是我看着他,看着他,竟莫名心酸,柠檬汁都多挤出了几滴,破坏了原有的口感,倒看看他能不能喝下去了,想到此处,自己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亲自调的?”刘羽觞倒是受宠若惊,赶忙抿了一口又匆匆放下,仿佛我在谋杀,“你加了多少柠檬啊。”一旁的李青连倒是神色自若,抿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我倒觉得刚刚好。刚刚好。”他又重复了一遍,就像是在弹琴,反复拨弄着一根弦,在我这里。“它叫什么名字?”他抬眸看向我,那一瞬,时间都不曾流动。
“邀月。”
“邀月?”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却也只是低头笑笑,然后摇了摇头。
“名字不好?”我倒颇有几分慌张,只因这正是为你而取的名字。
他沉默了一会,只有刘羽觞又抿了一口,然后一脸迷茫地看着我俩,我们似是在博弈。
“不,很好。”他似是卸下一身防备,再一次缓缓抬眸,定定地看着我,看着看着,又似乎在我的眼中读出了另一个人的样子似的。会是,他吗?
一切沉默在风中穿梭,无处遁形。
“所以你和张若梦到底怎么回事?”刘羽觞一语截杀了我们长久的对视,也把我从无端的错觉中拉回现实中来。我静静地看着他,不知怎的,竟又无端生出些许心疼。
他先是带着几分顾虑看了我一眼,见我要回避时用眼神示意我不必回避。“她还是不相信我。”他淡淡地兀自说着。“也就是说,还真有李白给你回信呢!”我们三个人中好像只有刘羽觞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石破天惊的消息,显然,这不是这件事的重点。而这件事的重点,我们三个人捕捉的似乎都不一样——于李青连而言,是他纠结于这件事情对他和张若梦之间的关系的影响;于刘羽觞而言,是他知道了原来真的有人冒充李白给他回信,而且回信的人还不止一个;而于我而言,是我从未想过他竟然这么在意那个假的李太白的存在,甚至为了他愿意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士为知己者死,我又一次想到了这句话。这一瞬间我没有比任何一个瞬间都想告诉他我就是那个假的李太白,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个李太白的分量愈重,则越可能会成为那根刺穿他和张若梦之间的锐刺,无论何时,我都不敢赌。
“所以,你现在也不知道那个李太白是谁吧。”我轻轻地问,正如他轻轻地点头。我感到释然与满足,可是柠檬汁的味道却毫不犹豫地、一下涌了上来,怎么了。
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月色围绕着我们三个人缓缓流淌,一瞬间,我觉得,在这个故事里,只有我才是全知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