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抽刀断水
作者:小黎      更新:2025-10-06 11:21      字数:4959
    青莲

    李兄亲启。

    我又一次见到了她。

    她远远地看着我,夜色隐去了街边银杏的心思,路灯却不一小心照亮了我的。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几个月后再见,我依然认出了她,还莫名生出了几分熟悉感,我极力掩饰,兴许在她的眼里依旧于事无补。那是怎样的一刻呢,该是我看出来她眼里的迟疑,恰如她看出了我的,该是我佯装镇定像念陌生人的名字那样念出了她的,难道不是陌生人吗,我总是笑着问我自己。

    而这一次,我认真看清了她的脸,她生得白净,似是南方人的长相,可是似乎过于白净了,倒显得五官在她的脸上略显寡淡单薄,只是那一双眼睛,永远像是糊着一层冰晶,孤单却又倔强地打量着这世间种种,就算是霓虹灯光将她的瞳仁一寸寸打亮,也无法从她的眼神中窥取丝毫的情绪,可她就是在那里,带着一种朦胧疏离的危险美感,让人不得不一步步靠近,视线短暂交接后又不得不撤离,生怕自己陷进去。

    烛中焚

    李青连

    这是我第一次烧掉了要寄给李兄的信。如此一来,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将这份莫须有的心思掩盖过去,我看着颜色分明的火焰在我的瞳仁里按照等比例燃烧,暂且获得一丝心安。

    李兄,请让我再一次这么称呼你,不然,我该如何称呼你呢?明明知道你不是他,明明知道你不会再回信于我了,可我还是如此固执地以一月一封的进度给你写信,该如何是好呢,我仍抱有期待。或许我与你的缘分,也就是这几纸薄薄信笺上面的因缘际会,你早告诉过我了,只是我仍相信,年深日久、地厚天高,若是有缘,定会有再见之日。像你说的那样。

    或许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心中的某个天平就已经慢慢倾斜了,每每想到此处,我只得轻轻抱住若梦,像是拥抱住一片纯白的云朵,那么轻、那么暖,我时刻提醒着自己要守护好这片云朵,让她永远洁净、永远无瑕。可是青连,云聚云散,云卷云舒,这世间哪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呢?若梦躺在我的怀里,柔软的发丝蹭了蹭我的胸口,像只乖觉的猫。女人在陷入爱情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总是爱说傻话的,是啊,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啊。她似是看出了我的游离,神色瞬间不安了起来,我爸给你安排的工作还顺利吗,那些老顽固的同事没给你气受吧。你看,你看,张若梦永远是张若梦,就算是我有了某些不能被人察觉的心思,她也永远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我常常觉得我自己就像个零零散散的拼图,别人眼里或许永远残缺,但是她永远欣喜地捡起来一片又一片,还笑嘻嘻地,你看,这还有一片,那还有一片。这样好的张若梦,我对她只会生出愧疚,只想对她好些、再好些,只是我也明白,这些看似体贴入微的关怀里,爱情的成分被一寸寸剥离出来,只剩下我心底无休无止的喧哗与骚动。

    看着若梦熟睡的侧脸,睡着的样子真像个孩子,我摆弄着她耳畔的发丝,她似是感觉到了,抱我抱得更紧些。我看着她,心里很清楚,就算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也是决计不能去见的,当然,这世间仍有些人、有些事,永远在按着命运,在我们意想不到的轨迹上面发展——当我拿着手中刚刚寄过来的信封时,看着那个熟悉的地址,手竟有些抖,有些不敢拆。

    收信人:李青连

    寄信人:会桃花

    这一次,不再是李太白,而是会桃花。我不禁苦笑,这该来的不该来的桃花都追到陇都来了。可眼前的字迹分明和之前也是不一样的,这个人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既不娟秀,也不坦荡,倒像是小鸡爪子在雪地上划。犹豫再三,我拆开了信封,决意会一会这个“桃花”。

    桃花在信上说,说她谢谢我。是我一封又一封的来信纾解了她一整个困顿时光中零碎而悲伤的情绪,让她知道这个世间,竟有一个这样的人,这样执着的人。明明不是写给她的信,因无人认领,她一封一封读完了它们,她问我,李太白真的有回信过吗,这世间真的有如此神奇的事情吗,他会说些什么呢,他去哪了呢,为什么不继续与自己写信了呢,李白读得懂白话文吗,他的字迹像他的人那样恣意潇洒吗?她似乎是有很多问题,就像是幼儿园的孩子,总是有很多问题。

    是啊,曾经有一个自称李太白的人曾与我回信,这世间就是有这么神奇的事,他是我在这个冗杂喧嚣的世界的另一个出口,他似乎是这世间最懂我的,最懂我的人。我们曾聊起自身、谈过生活,也说过一片落叶掉到地上的声音,还有一颗石子投入湖中会泛起几层涟漪,是不是很无聊,可若是一直活在信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是啊,他去哪了呢,为什么不继续给我写信了呢,我也想知道,至于他的字迹啊,那和《上阳台赋》可相差太远了啊,毕竟相隔太多年了。

    你说呢。李兄。

    我暗自喃喃,模糊的气音在我的胸腔里震耳欲聋。这个“桃花”还在信尾给我留了电话,麻烦我一定要拨个电话给她。可这不是很奇怪吗,且只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便要交换联系方式,怕是随便哪个陌生人都会暗生警惕与戒备,我再次看了看眼前的信,字迹分明是颤抖的,莫非她真有什么难事——犹豫再三,我去了公司楼下的自助电话亭,我自是不会用我的手机拨过去的。

    嘀——

    似是那边一直在等这个电话一样,竟只响了一声就拨通了。

    电话那头似乎很嘈杂,像是人很多的样子,这时耳旁突然传来一个粗犷的男声,“终于等到你了。”莫非,会桃花竟是个男子?男人接下来的话倒让我猝不及防,“先生,我是绵阳市消防队的,麻烦您务必来太白商场一趟,我们这边有个想要轻生的抑郁症患者,说一定要等你过来……”那边情况很乱,远处似乎又传来一个女声,“你别诓我,我要听他的声音。”

    可素昧平生,她从未听过我的声音。

    她问我叫什么名字,估计现场人都傻了,还以为是殉情事件,到头来拨电话的人连接电话的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李青连。”我整个人毫无防备,只得怔怔地应着。

    她的语气似乎平和了不少,“真的是你,好,我给你发定位,在太白商场等你,别问我为什么,今晚十二点之前赶不到我就跳。”

    “这还带威胁的,这年头戏可真多。”自己先是讪讪一笑,扣下了电话。当一分钟后当再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很快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回手机上真的显示的是绵阳市消防队的电话,当了解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知道今天最晚点的飞机票我不得不订了。

    “好,我来。”我定定地说道,从陇都到绵阳,一座我未曾去过的城。

    我第一次坐晚班的飞机,拉开遮光板看着黑蒙蒙一片,原来在高空是看不见星星的,或者我们早已与星星平行。可不知道为何突然很有安全感,或许在黑暗里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哪怕是若梦曾拼尽全力给过我一束光,习惯了黑暗的人也只会觉得它刺眼,适应不来。我看着手中调成飞行模式的手机,九点十五分,应该还来得及。

    李兄,你看,我来到了你的城市,走过你走过的路,陈奕迅的歌词永远都是这么好用。原来南方的城市真的没有那么冷,街边高大梧桐的落叶还没有落完,暖黄色的路灯要将挂在枝头的金黄色树叶照穿了,同样也再也掩盖不住我的心思了,在光下照了个清楚。清清楚楚。

    我开始怀念了,都说那是人老了以后会做的事情,那便当我老了吧。过去种种,信上桩桩件件,我早已视李兄为知己,哪怕你不是李太白。

    好了,十一点四十二分,我站在太白商场门口,周围满满地围了一圈的人,都被挤成了沙丁鱼罐头,我仰头看向商场最顶端,果然有一个看起来年纪很轻的女孩子坐在围栏上,随时都要往下跳的样子。我拨通了消防员的电话,在他们的簇拥下要从安全通道往上爬,身旁还不乏细细碎碎的负心汉的议论声,今天晚上若是救不下来她我怕是一辈子难逃负心汉的罪名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

    果然人年纪大了,体力便跟不上了,我极力跟着前面的消防员,爬到顶楼的时候还差点打了个踉跄,十一点五十八分。刚刚好。

    “李青连,你来了。”远处有个女孩子拿着一根早已燃尽的蜡烛,她似乎是认出了我,但很快她又说,“是你吗?”一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样子,“我说你们可别诓我,找个假冒的李青连。”

    “我就是。”我早已气喘吁吁。

    “好,我问你,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这算是什么问题,会桃花。”我竭尽全力大声喊道,毕竟人命关天,声音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不对。”当她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倒轮到我一头雾水了,旁边的警官似乎想说话,但很快被她发现,“你们都别说话,否则我就,”她又往后退了一步,那一瞬,我竟觉得她离天空很近,几近要飞起来了。

    而她,叫什么名字。

    这世间的名字千千万万种,排列组合也有无数种不一样的组合,她存心为难我,但我知道,这个人,我不得不救,先是人命关天,二是——

    等一下——

    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不知怎的,我看着她,竟想起了这句诗,脑海里飞速闪现了无数画面,关于我自己的,关于若梦的,关于刘羽殇的,关于,苏秦的,甚至那些信,字字句句都在我眼前一笔一顿地闪回,如果人这一生真的有走马灯的环节,我怕是在这一瞬间陪她走了一遭。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突然笑了,我曾在电影里见过那种笑容,是那种欲将死之人的决绝与从容,她看着我,突然背过身正欲下坠——

    “芳园!”

    这无非是一场豪赌,赌注就是她的命。那一瞬间,我想着她要是真的跳下去了,那就是我第二次看着一个生命在我面前猝不及防地离开,上一次,是母亲,这一次,竟会是个陌生的女子。

    她突然停住了,缓缓转过了身子。周围所有人都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我,当然也许只有0.01秒,那一瞬间在时间洪流的镜头里可以忽略不计,三个消防员几个步子越到她面前,兴许她的双腿早已瘫软了,她就这么被三个人架了下来,她路过我的时候,看着我,那目光似乎是有许多话对我说,又似乎没有。

    等一下,她是哭了。吗。

    夜色也太黏稠了,我看得模模糊糊,只是觉得她的眼睛在这清白的月色下亮得有点失真,总觉得她的眼角下还挂着两颗泪珠。是啊,经历了一番生死,怎么也该是被吓着了。

    我跟着消防队的车去了医院,我也想弄清楚眼前这个女子究竟有什么秘密,竟让我不明不白地就从陇都追到了绵阳。在车上消防队员刘警官如释重负,“喝水不,”我笑着摆了摆手,“你怎么知道她叫刘芳园?”或许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罢,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只是想到她给我写信的名字,想到了那句“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猜的。”

    “猜的?这么简单?”这回就连开车的司机小徐同志也怀疑了。

    我竟一时失语,找不到解释的缘由,“到了医院就知道了,”刘警官看了我一眼,对着司机小徐同志说道。

    “还真是猜的!”这回轮到小徐同志失语了,这两人之前并无联系,只是刘芳园曾经给李青连李先生寄过一封信,他们是笔友,便有了今天这出。这件事也就被当作了民生事件案例不了了之,没有人再深究刘芳园是怎么有我的地址的,也就没有人知道我一直在给“李太白”写信,甚至还有记者前来采访见义勇为的李先生,也就是本人,我却只想见见那个女孩。

    当我踏入病房的那一瞬间,她似乎也等我许久了。

    “说吧,‘李太白’在哪。”我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憔悴的女孩,眼眶红的红、青的青。估计是外地来的,身旁既没有家人,只有一个被她支走的合租室友,也就生不起气来了。

    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二个原因。一为人命关天,二为“李太白”而来,其实在十一点半左右的时候,我就又接到了她的电话了,兴许是消防队的人透露给她的,她说她现在在李白故居通讯室当值,或许能帮我找到之前和我通信的“李太白”的线索。这便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二个原因,李兄,你看,我终究是来了。

    寻你。

    “或许我能帮你找到之前给你通信的人的信息,应该就是我们之前收讯室的员工。”

    “为什么帮我?”我的神色再一次变得警惕起来。

    “我见过你的信,我竟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你这样的人,这么执着、一腔孤勇。”她看了看窗外,侧脸孤高又倔强,只有扑闪扑闪的睫毛为她整张脸添了几分孩子气,见她掏兜,该是在找烟,我就把刘羽觞上回没抽完扔我包里的半盒兰州递给了她,她动作倒是熟练,只是见护士路过又很快掐了。“闹今天这么一出,是我本就不想活了,你其实就是个由头,我就没想着你真的会来,更没想着你能猜出我的名字,我其实,一心向死。”

    见她这么坦诚,倒使我卸下了防备,我倚在医院的白墙上,“合着我也是你设计的一环,只不过我是个意外?”

    “我只是赌。”她看着我,目光似是要将我照穿。

    “赌什么。”

    “赌一个人会不会为了另一个人跋涉千山万水。”

    她的语气像是东北地区结冰的冰刺狠狠戳中我的心脏,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受过情伤才会语出此言,或许那个人终究没有不远万里为她而来。只是那一刻,我只想到了李兄,心房似缓缓渗出血来。那一瞬间,我那无处安放的心思终于落地,仿佛在在她的目光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照了个清清楚楚。

    而我不知道的是,久久静音的手机里亮起的是若梦的第47条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