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桃花潭水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20 字数:4058
太白
李兄亲启。
李兄,这又是一封寄不出去的信,即便我有了你新的地址。可我仍要固执地落笔,可我仍要固执地问,李兄,若是真的在如今的某个街头遇见过我,可曾认得出我?李兄你看,我竟又说痴话了,不是早有答案了吗,“故人相见不相识”罢了。只是,我竟不知,李兄竟是这样清白的少年郎,连凛风都在路过你的时候柔和些许,估计也只有张姑娘能与你相配,一个是沁雅醉人的新茶,一个是温润无棱的茶盏,你看,我怎么敢自比郭襄,说出这番话来。我与你,怕是连金针的缘分都了无吧,何况还是三枚。
不会再见了吧。只是,李兄不知,我就在你的面前,静静地、默默地窥视着你的幸福,那一刻,我不是李太白,我只是苏秦。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祝你有个灿烂的前程,祝你有情人终成眷属,祝你在尘世获得幸福。只是,怎么了,怎么了,我是嫉妒了吗,眼泪落下了。
李太白
酒后书
原来,眼泪和威士忌混在一起的味道,也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既如此,遇不遇见你,也是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悲伤的呢?该是从后视镜里看见你看向我的那一瞬,些许慌乱之余,只剩下悲伤。我本不该用这么矫情的词的,可是那一瞬间,我既盼着你认出我,又希望你永远认不出,我想与你攀谈几句天气日常,可偏偏看着你之后向着她的那个微笑硬生生地把我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算是惩戒,惩戒谁呢?当然是我,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觊觎,而你,我固然不是李白,在你这里飘飘的,你拿着线,了无轻重地摆弄着那只风筝,终究还是放飞吧。
那线,不也在半年前剪断了吗。
可我这只风筝终于在这个冬夜里飞出去了。一觉醒来又是白茫茫一片,陇都就是雪多,仅是这一个冬天,我一个南方人都在这里司空见惯了。总觉得出租房的窗户有点漏风,我起身推了推它,开合的瞬间有细碎的雪花从还未关紧的窗户缝飘进来,落在指尖变成一滴冰凉的水。整个窗外的世界就像是一场盛大的白色烟花在即将明朗的天色中温柔地绽放。流动的盛宴,我想到了这几个字。
那是海明威说的。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此后你一生不论去到哪里,巴黎都与你同在,因为它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而我有幸,以三十岁为分割线,结束了黑白色调的冗长沉潜,开启了绚烂未知而勇敢的青春期旅途。
酒馆的装修总是费时费事的,可依旧乐在其中。这是我第一次以自己的意愿去装修一个空间,姑娘家的时候是听父母的,经济简单就好,那一张木板床一睡就是二十几年,洗了又洗的靛蓝格子窗帘挂在我的身边,我都懒得拉开它,就连对朝阳也失了兴趣。结了婚以后更是失去了话语,都是听我前夫的,他喜欢偏欧式的风格,印花真皮沙发仰头好像就能碰到水晶钻吊灯落下的流苏,看起来华丽繁复些,用他的话说,就是显贵,我好像总是沉默,我都快忘记了我上一次发表自己的意见是什么时候,因为他们从来好像似乎都没有听到过。我心底的声音。
而这几个月,我好像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装修成什么风格呢,中式吧,这个声音不再呼之欲出而未出,而是微笑得体地向着装修公司的设计师说道,从未如此笃定。
“我喜欢苏派这种,小时候去过苏州园林,设计得精巧而雅致,要不把所有的隔间都设计成镂空的花鸟图案,然后在这里,对,就是在这里再加上几扇镂空雕花屏风,我要这么大的圆形拱门,”我向着设计师比划着,我看他眼里的我开心得像个孩子,“还有啊,所有的灯都要用那种微暖的烛台吊灯,舞台,对舞台也很关键,要不就设计成鸟笼形状吧,看着自由。”
“自由?”
“是啊,鸟笼怎么是自由的。可是你想自由这两个字,看着条条框框,可终究有一笔冲了出去,而反观牢笼,虽说四面都有出处,可却是牛龙也冲不出去的。”
这回这个设计师是真的笑了,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换你做设计师吧,我看你说得头头是道。”
“怎么会,班门弄斧罢了。关公面前耍耍大刀。”
“怎么会,”他重复着我的话,只是笑着,“我叫刘羽觞,”说着递出了他的名片,“等你装修好了我得做头客。”
“羽觞,”我念着他的名字,也笑了,“开筵亭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名字真好听。”
他又笑了,你别看这高大俊朗的男子做了设计师就稀奇,笑起来眼角虽有微微的皱褶,却依旧看着像个高中生。“我兄弟常说,我这名字是他前世给起的。”
我竟浅浅地在他的话中游离,似是听到了某一处遥远的回响。
你兄弟是不是叫李青连,他是不是不止和你一个人这么说过,人很温和,眼下有颗痣。我的话都到嘴边了,却只是长了张口,什么都没有说。
“怎么了。”
“没什么。”在他察觉到我的情绪之前,我转过头,只是盯着门口那一块不大不小的金黄松香玉。
“酒吧的名字想好了没,”良久他开口,“我听听你的想法设计一下装潢风格。”
“忘忧君。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就叫忘忧君吧。”我定定地,看向他。
“那就再在屏风后面加点人造流水吧,我可要常来,毕竟,这些忧愁都随着这一江春水向东流了。我的烦恼可太多了。”
这回轮到我笑的开怀,“这样吧,你给我七折加个人造流水,以后你来我给你打折。”
“苏老板,那我不亏大了。”他摊开手无奈地笑笑,眼里有清风。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刘羽觞当年是按五折的价格为我加了人造流水,而那笔钱,是他自己出的。我却至今没有还。
忘忧君如期开业大吉。和我们当时想的一样,镂空雕花屏风、圆形拱门、烛台吊灯、还有鸟笼式的舞台,当然,还有“一江春水向东流”,都被刘羽觞丝毫不差地还原了出来,我不知道该说他的技术实在是高妙,还是说他好像只见了我一面,就丝毫不差地握住了我灵魂里最核心的部分。
这才是最神奇的。
“苏老板,开业大吉。”我在陇都的朋友不多,因此这次的开业总是稍显冷清的。而眼前只有几面之缘的刘羽觞竟是提着礼物过来的,我刚想笑着迎他,他的笑容便已遍及了眉梢、眼角以及唇边扬起的弧度上面,他永远给我飞鸟路过清风的感觉。我才恍然惊觉,羽觞羽觞,不正是酒器。而这种酒器也正是呈鸟雀状,左右形如两翼。一说,插鸟羽于觞,促人速饮。我曾在很久以后问过他是否知道他名字的典故,他只是笑着说他没有翅膀。明明是玩笑话,却分明让人觉着苦得很。
他摊开他手中的卷轴于吧台之上,是一幅画,工笔画。我久久地怔住了——画上是一朵青色的莲花,花茎的青色很像某种瓷器的色泽,花瓣的每一根脉络都分明是用金色线条描过的,虽有寓意圆满的莲蓬,却还是显得太白、太白了。
“你画的?”
“小生不才,”话罢他向我浅浅作揖,倒惹得我暗暗发笑,思绪好一会才飞回来。
“这青莲,太白了吧。”
我看着这青莲,想触碰却又不敢触碰,只得淡淡地、似是事不关己地说道。
他却笑得更肆意些,飞鸟路过风时扇动翅膀一样的沙沙作响,我好像看见了某种自由的属性在他身上绽放,自由,可是孤独。“知我者,苏老板,”他看我的眼神似是欣赏,“这幅画就叫做《青莲太白》。”
“青莲,太白?”我在他爽朗的声音里久久地失神了,他的出现仿佛带着某种暗示、或是隐喻,它提醒着我——有些人、有些事,终究避无可避。
“李青莲、李太白。本该就是并蒂莲。”他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幅画,像是轻轻与他好久不见的老朋友碰着杯,在此时微醺的状态下,我看见忘忧君的暖光在他眼里静静地流淌。
“是啊,本就是两个人。”我有些失意,在他眼中却是诗意。
“你也这么觉着?一个于荒凉中洒热以生,一个在烂漫中从不逾矩,随心所欲。一个入世,一个出世。这才是李白。”
“你也喜欢李白?”虽是与他聊得纯纯是鸡同鸭讲,完全不是一回事,可他提起李白,还是让我心头为之一颤。
“我啊,我谈不上喜欢,和我那个兄弟相比,多半是欣赏罢了。”他眼底的光更深了些,像是在等我去探寻什么,有些事,愈是欣赏,愈是沉迷。“他啊,痴迷到给李白写信,写了得有一年多了,哦,快两年了,也不知道他寄到哪,你说,李白是真能从棺材板里跳出来给他回信不成?”
我竟久久地失神了,这一瞬间,我只是感到天地虽渺渺,沧海不过是一粟,该遇到的人你总是会遇到,生命的颓唐与机巧在此刻巧夺天工般融合在一处,就在此处。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中竟有些湿润了,他竟然还在写,还是那个地址吗,下一个收到信的人会是谁呢,也会给他回信吗,他,还孤单吗。
“会的。有希望总是好的。”我定定地看着刘羽觞,说了痴话,那一瞬,我竟然忘记了,我一样也在给他写信。
“真是‘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虽是说着醉话,但他却仍然温柔地吸了口烟,缓缓吐出,轻轻地在烟灰缸落着烟灰。“我以为他就已经够痴狂了,没有想到苏老板,你竟然也!”
“哈哈,”我这回是真的笑出了声。“年深日久,地厚天高,说不定有缘就有信儿了呢。谁说得准呢。”
“是啊,谁说得准呢。”他只是笑笑,便不再说话。
良久,当我无意间瞥见窗外有人经过,看着关灯打烊的忘忧君里竟还有两个人没有走。他终于再次开口,似是醉了。苏秦。
“嗯?”
“你和我朋友可真像,说话的语气、眼神,还有身上似有若无的酒气,太像了。”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我见他真醉了,笑着打趣道。而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脸上的红晕就像是落日晚霞一般,伸出食指向着我的眼睛摆了又摆,似是要对我催眠,他突然也笑了,然后猛地扎在桌子上,静静地睡着了。而我就这么看着他,一瞬间,哑然失声。
当我再回来细细看那幅画的时候,我才恍惚间明白了他话里“并蒂莲”的意思。原来,那幅青莲在画的边缘处有个巧妙的衔接之处,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也就是说,这其实是半幅画。那么,另外半幅?
我的思绪似乎没有完整地衔接,我的目光依旧落在他的身上,以他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地念道——
“你的朋友,我认识许久了呢。”
“李青连。”
而这一次,似乎是我想着他,他好像就真的出现了。
我们再次相逢于黑夜的陇都,他缓缓推开眼前的玻璃门,隔着这扇门,于夜色霓虹灯光交织错落,他的脸庞在光下一寸寸打亮,有着微醺的迷醉感。我看出了他眼中的迟疑,正如他看出了我的。他似乎是轻轻地向我挥手,似是照面,又像是告别。
分明是我醉了。
“是你啊,苏……秦。”他只是唤着我的名字,分明是在唤一个陌生人,我也只是笑着,“是你啊。”勉强挤出这三个字,却依旧不是他的名字,然后用手轻轻点了点灭了的灯牌,打烊了。
“我来接我朋友。”
而此时,我也只能看着他们在我身旁路过,在他离去的背影里怅然若失。
他,还孤单吗。我依旧在心中重重地发问,这一次也依旧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