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浮生若梦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19 字数:4513
青莲
李兄亲启。
李兄,我也曾想过这迟迟没有回音的信我能坚持到几时,也曾踌躇着迟迟不肯落笔,但终归还是要落下的,就像窗外这雪,终会落下,终会融化。新的地址已经在上一封信中告诉过你了,李兄收到了吗。这一次,不肯落笔的原因该不是迟迟未收到回信,而是李兄,我就要成婚了。
该怎么形容她呢,是白璧、是玉瓶,是茶盏,或许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也无可比拟,若是李兄见了她,就会相信我说的话。这样的人,我常常觉得自己妄图春华而不知那暖风早已包裹我的全身,她常常说,我很好的。只是,和她,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隐忧。
远在四方的你,会祝福我吗。
这本该是好事,这本该是好事的,不是吗。
李青连
雪后书
雪停了,李兄。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快到我们还来不及一起回味一场雪。我就要结婚了。
陇都的雪总是不大温柔的,让人既无饮雪尝冰的雅趣,也无踏雪寻梅的兴致,只得在凛冽的冷风中匆匆而行。我恍惚间停驻街头的酒馆,看着那些微凉的冰晶在空中旋转、落到行人的头上、洒在他们的肩上,好像让雪知道他们的存在,那,我的呢。
殊不知,雪落头白的瞬间,岁月也在这旋转的空间里逐渐苍老,寒冷早已盯上我们这些年轻脆弱的生命。
可我多想和你同淋一场雪,你知道,吗。
而我却看着远处那个只为我走来的身影,好像所有的冷都不重要了。
小窗口里面的她像是一幅剪纸小像。什么都没有变,却又好像变了一些。她蓄的头发已经到腰了,看着轻薄的白色羽绒服裹住轻巧玲珑的骨架,她远远朝我笑着,这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只有她是朝我走来的。
“青连,”她缓缓推开玻璃门,步伐似乎慢了些。我从高脚椅上下来,加快了步子,走到她的面前。
“你怎么……”
她向来是不饮酒的,也从不来酒馆这种地方。
“我们回去吧。”她的声音就像这窗外的雪飘落在我面前的酒里,连酒味都淡了,那还能怎么样呢。
我说,好。
她微凉的手心攥着另一片同样不太温暖的手掌,只是怯怯地,她不说抱歉可是语气里全是抱歉,“青连,”她又一次唤出了我的名字,“我爸他,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努力笑着看向她,没有被她攥着的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没在意,可是那双被握着的手掌却怎么也发不了力,温暖她。
那双她曾经为我点茶的手。
今天张若梦在家中沏茶,拿出了一套晶莹无比的玉壶茶具,这东西拿到人间仿佛都像是雪水即将融化了一般,这就连男人看到都很难不联想起玉骨冰肌一词,小龙女是最好的形容词。她先取来一壶山泉水,然后洗杯,提升茶杯的温度,她的手如鱼般在茶杯中游走,茶杯泛出晶莹剔透的莹莹光泽,和她指尖泛着的淡粉色光泽如出一辙。之后投茶,茶和水的比例不能有丝毫差池。我远远看着她,眼里像有着一汪平静的秋水,她将茶汤先倒进茶海,再倒入品茗杯,是茶杯的三分之二处,笑着端给了我。
我看着她眼里的我,肆意丛生的喜悦在心底生长。
“这人心就如这茶,要见了底儿才知道。”张若梦父亲接过茶,轻而易举地割去这欢腾疯长的野草,我轻轻放下拎在手中迟迟未落下的见面礼——半年前张若梦在我们第一次约会的茶室里久久凝视的山茶花茶具,但她并没有认出来。我认真了她的失神罢了。我坐在酒馆里回味着这酒,这句话就像是我手中摇着的高脚杯里的鸡尾酒在我的喉咙里转圈,终是凉了的,这茶、这酒。
我竟一时语塞,就像此刻,说不出来话一样。
她父亲见我茶杯中的水不满,便又为我续了些。只是添得有些满,都说茶不满杯,三分之二处即是待客之道。当我缩着脖子尖嘴啜茶的时候,我无意间瞧见他轻蔑的眼神,很不巧,我接住了这目光。文人多半是有些风骨的,可我看着一旁置身局外,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父亲为我续茶侧影的她,显然是看不见阴影下的无声角逐的,很像话剧里演员的三角走位。她的世界永远都是如此,白璧无瑕,每当她看向这个千疮百孔的我时,我身上的那些难以直视的残缺与疮洞仿佛沉溺在那白璧折射的光里,一块一块被填补起来,可是张若梦,离开了那光的折射,我依旧是我。不完整的、残缺的我。
在我低头将茶杯里满满的茶水抿到了茶杯的三分之二处,就仿佛得到了该有的尊重,无知者无过,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小李啊,”她父亲据说是极欣赏李白的,便是不会随着张若梦叫我青连的,我都明白。“嗯,”我放下茶杯,“叔叔。毕业后打算做什么啊,”他也落下了茶杯,又轻又重的,“听梦梦说你很有才华的。”
我似乎觉得有了转圜的余地,但却还是低估了眼前这个看似慈眉善目的男人的年纪与城府。“叔叔,您也知道,就业环境不好,我打算找个高校做个老师。”
她父亲看了看我,又拿起了茶杯,他摇着头轻轻地呼气,刚倒的茶多半是有点烫。茶的热气已经散了,但他还是轻轻摇着头,似是思忖着什么。
“这样,小李,给你安排个工作,我们梦梦是不能受委屈的。”他又落下了茶杯,这一次,是真的很重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边说话手指边摩挲着的声音总能摩擦起我自尊的微弱火花,有了光的庇佑,就真的没有阴影了吗。
我就是阴影。
“当老师也没什么不好啊,又是高校老师。”张若梦仍在局外,但她应该也听出来了,她父亲不是在和我商量,而是心平气和地命令,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的父亲看了她一眼,眼神傲慢,不看向任何一处,只是死死盯着那冷了的茶杯。“一个男人,若只是空有一身风骨,他是承不起责任的。”
“婚姻就是一种责任。”
若是真中了这话术,他说的倒是也合理。一腔抱负、一身才华,一颅热血,终敌不过这迷蒙前路的“雪中送炭”,只是大丈夫怎可吃嗟来之食。于我而言,于天下千千万万自称文人的人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折辱,窗外的雪下得明朗纯粹,而屋内的暖气开得却那么黏稠污秽,让人不堪。
“张叔叔,我还是想靠我们的努力……”而眼前的男人不等自己说完话,他只是将茶盏落下,就足以让空气变得安静,而那个无瑕的茶盏,也在我眼中仿佛出现了裂痕。
“小李,你先别急着回答我,先回去想想。”他又将茶盏慢慢举起来,调了个个儿,轻轻摆在我面前,我分明看见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缺口。“你是聪明人,也该看得出我对这套茶盏的偏爱,都说白璧该无瑕,可若是白璧微瑕,就该为一子而舍弃全局吗。”
“用久了,也就不觉得这是缺憾了,倒成了习惯与偏好。”他又将茶杯转了回去,似是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细细品着这茶,淡了。末了,他终于再次开口。
“还要续杯吗?”,张若梦正欲起身。
“问问小李吧。”他将目光抛向了我,正如他将选择抛向了我。
“不必了,”我向着若梦笑了笑,在她的眼睛里恍惚失了神,那种无法言说、无法逃脱的落寞,估计比这铁观音还要苦吧。那一瞬,我仿佛共情了李白。公元不知何年,李白入赘许家,史书上不过寥寥几笔,而在此时我的胸腔里却写满了悲郁却又雄浑的共鸣,我明明是可以拒绝的。“仰天大笑出门去”,可我终究失了勇气,脚踩着光亮的大理石瓷砖,内心却模糊成一滩泥泞。我的脚步终是挪不开,我也终究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罢了。
“只是,若梦,我怕的是,我会耽溺于这种习惯,错把贪婪、欲望当作偏好。君子有所为不易,有所不为更难。”我咽下口中早就不再温热的茶,正如我此刻喝下这冰冷的酒,终是如鲠在喉,开不了口。我只是笑着,痴痴地看着张若梦,神思却飘到了另一个时空,该是盛唐吧,我立于高处,看白鹤飞出清流,飞出目光所及之处,从山的这边飞到山的那边,从天光至日暮,只是,只是,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你醉了。”张若梦抱住了我,我顺势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用鼻息吻着她温热的脖颈,在这样凛冽的冬夜里寻一丝暖。她一向是最讨厌这醉醺醺的酒气的,但她一动未动,只是任由我的脆弱随着酒精在她这里慢慢挥发。只是当我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茶香时,我才恍然惊觉,我那些可有可无的骨气弃便弃了,眼前白璧似的她何尝不是破了戒,跌向泥潭。
我和她之间,终究是一重山一重山似的隔着。老人家说总是要磨合的。可磨平的不是生活里层层交错的山峰,是会在平淡生活里失了形状的我们。到了那个时候,我还能在你的眼睛里看到如今的李青连吗。若梦。
似是醉了,冷风一吹,一个鲤鱼打挺,却又清醒得很。
“我怕你后悔。”我靠在她的脖颈,眉头如层峦叠嶂交错起伏,却落锁在了一处,我几乎是气音,依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怎么会。”她是笑了笑的,今天有星星欸,她话锋一转,口中哈出的热气同样落在了我的脖颈,城市里的星星就像是冬夜里的春风,吹得人麻酥酥的,只想就此一起下沉、下沉,到无底的星河里去。
可是若梦,我们的感情,也会一直、一样纯粹吗。
太多事情是来不及细思的,我们只好凭借着某一瞬间的直觉与冲动做出选择。生活如饮酒而不是饮茶,酒入愁肠,需快刀斩乱麻,而茶总是需要细细斟酌品味的,生活不会给你太多时间去思忖,所以,李兄,我就要结婚了。
想不到我这一生,还可以以这样的方式与李兄的人生交叠。只是那时,李兄是为了什么,一封无足轻重的荐书、一段虚无缥缈的前程、还是为了世人都不会信的、情?
情,或许是看似最不合理,却也是最合理的解释。李兄,这一生,或许谁都会违背自己的心意,但我还是由衷希望,你,未曾有过那一刻。
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上贴着“喜”字后面被割裂的、残缺的自己,竟生出一丝隐忧,她若藤蔓在我心中扎了根。
像是想起了什么,我拿起我的背包,伸手在其中摸索了一阵,摸到了。像是终于找到了那把刻着字的剑,只因那片湖早已干涸。
我把玩着那串珠花,我本来想着若梦现在一定急坏了吧,想着想着不觉嘴角上扬,那本就是我们一起挑的,一朵被珍珠簇拥着的山茶花。她的花语是理想的爱,而她,的确是理想的爱人,我本想给她一个不合时宜的惊喜,在婚礼现场亲自为她戴上,倒也全了由古至今的这一番深情,只是还在把玩着它的时候,花瓣的尖角却突然刺痛了我,我握住了珠花的银柄,对向自己。这个时候,我想到的却是她另一个名字,断头花——它凋零的时候并非花瓣一瓣一瓣落下,而是一整朵花一起凋落,有着失我者永失的决绝与从容。听着外面热闹的鞭炮礼花声响,我在想些什么虚无的东西呢,我叹了口气,只是轻轻抚摸实实在在的红“喜”字。
“羽觞。”我叫住了从门口经过的伴郎小刘,他正要忙着去哪,婚礼总是很忙的。“嗯?”刘羽觞看着镜子面前的我,眼里同样生出一丝隐忧。
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将珠花递到他手上,“帮我把这个给若梦,她们估计又在找这个了。”
“又?”刘羽觞突然努了努嘴,摇摇头向着门口走去,是啊,我怎么会用“又”这个字眼,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帮我们捡到珠花的女人。她叫苏秦,我记住了这个泯然众人的名字,明明是北方的字眼,她却有着南方的口音。我不记得她具体长什么样子、穿着什么,甚至不记得她的音色。可我始终记得她看我那一秒,电影里说什么是惊天动地的一秒,都是扯淡。可那一秒,她看着我,似是看穿了我,带着几分试探、几点欣喜、几抹一见如故的熟悉感,可她依旧没有笑。我只记得从后视镜里看见她被车窗外的风扬起的头发,如凛冬的风一般,飒爽、落拓,可又孤独,和我一样的孤独。当她发现我在看她,我收回目光的那一秒,我分明看见和镜子里的我一样的眼神。
应该不会再见了吧。应该吧。
我想着我告诉她我的名字,我第一次向陌生人念出我的名字,像是带着某种奇特的隐喻与预示,我叫李青连。而她迟疑的那一瞬,我在她眼睛里同样看到一个故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而真的我,在哪呢?
“新郎,要上台了。”我感到身旁有人轻轻拍了拍我,我轻轻抬头向她微笑,来了。而我的思绪分明没有回来。
我看见的是苏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