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长安不见
作者:小黎      更新:2025-10-06 11:19      字数:4746
    太白

    李兄亲启。

    这封信我是迟迟不肯落笔的,我试图宽慰你,却找不到更好的词句,只得这样静静地待在灯下,在一个你未曾到过的远方,陪着你沉默,再无他法。生命的寂静在此刻燃烧,你也不会知晓,被风吹散的余烬里是否还有残存的遗憾。时间就像风,把我们吹得七零八落,推着我们向前。虽然人们经历的苦痛各不相同,大抵那一刻的悲伤情绪总是相似的吧,可终是要朝前看的,毕竟我们谁也做不到与时光纠缠。

    我迟迟不肯落笔,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告别。分别就是这样,是人世间最难的常事。很幸运,我曾在你的信中看到过与我这方寸之地不一样的山水,是时候我也该去看看了,“为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坐在某一棵树下尽情地去做梦。

    李兄,聪明如你,早该猜到我不是李白了。兄以真心待我,请原谅我的最后一分保留。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这段独行的路上,我曾路过你。曾见过你心中的河山,还有那秘密的凄楚与狼狈,我早已把你当作我的朋友,素未谋面也无需见面的朋友。

    这封信似是长了些,但却是句句真心,不曾有半句作伪。年深日久,地厚天高,若是有缘,终有再见之日。

    愿君,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李太白

    灯下书

    这或许就是我与他最好的结局了。

    原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短暂的温暖过后,总是要在这凛冬中独自前行的。既不能打搅,亦不可在现实的生活中去干扰,就大抵当做了一场梦罢,一场关于李白和李青连的梦,他们谈自身、谈生活、谈有意无意的诗趣,如果一直生活在信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可我明白,这终究不是我的梦。

    “进来吧。”

    很多美好的不美好的都该在此刻被摔碎了,结束了,走向现实未知的拐点,在前方的轨道里继续疾驰,然后被时间的风吹着重塑,被雕刻成新的形状。

    财产分配的时候真的是每对夫妻最难堪的时候,人的本性在金钱面前暴露无遗,什么感情也得往后再谈。在前面一对闹得不欢而散以后,我看着身旁神形严肃的他,终归还是想体面些的。

    “我只要车,我缓缓开口,房子归他。”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似乎对这样的结果也没有不满意。

    三十年了,我需要一辆车,载我去更远的地方,我喜欢方向盘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感觉,这样就好像掌握了人生的方向。我的手,我的心,早该随着我的意识流动,而不是囿于方寸之地在死胡同里转圈。三十岁,很幸运,我终于迎来了我迟迟未到的叛逆期,李青连,你也会为我高兴吗。

    而我,又怎么会想起你呢?

    李青连。

    从民政局出来,当手中的红本本变成紫色的时候,我竟觉得从未有过的释然。离婚无非两种心态,已成怨偶,也就不过是恨不得把对方压到五指山下,抑或是像如此,只觉得轻松,若是说遗憾的话,也是对父母的。和丈夫同床异梦了一年便匆匆收场,无关其他,从一开始就是将就的。

    “你怎么走,”我向搓热的手心哈气,这天愈发湿冷了,潮潮的空气直往身体里钻,每个在呼吸的毛孔仿佛都在经历一场浩劫。

    “我载你一段吧,”或许我自以为是的善解人意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种可悲至极的俯视,“这天怪冷的。”

    “我打车就行。”可能就是这一瞬吧,他在我眼中的样子在他寂寂的语调中又逐渐失了立体的形状,变成一个纸片似的黑灰色背影。

    远远来了一辆出租车,他远远地招了招手。

    像是在打招呼,却又像是在告别。那便在这里吧,一别两宽。虽是凛冬,天空却仿佛被重新洗得干净明朗,被融在天空里得流云包裹着极为温润,一如青蓝色底面镂空白花的瓷釉。阳光从高大树木的间隙中撒下来,泛起来微凉的金粉色光华。

    “你以后……”

    “你以后再找,难喽。”前夫踏上出租车的时候还不忘挖苦一番,冷笑僵在冷风中,我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保重又被生生咽了回去,终是开不了口。

    车门被倏得紧紧合死,他带着他自己,还有我们那些不值一提的回忆,扬长而去。

    管他呢。

    结了婚之后,我便常常想,人不结婚行不行。像是李银河先生说过的,你要是等婚姻是容易的,可若是等爱情,你就要做好一辈子单身的准备。结婚只是一个仪式,而仪式后面的人生却有耗尽人的疲累,人也由此衰老起来。若是遇到佳偶,还可以在鸡毛蒜皮里热情而滚烫一把,若是随便找个人,岂不是给生活增加难度?感情这个事,终是宁缺毋滥,或许你也会笑话我,这竟然是我三十岁才想明白的事。

    所以在这件事上,我选择了“先斩不奏”,父母是不知道的,当然,他们或许很快就会知道的,小地方没有秘密,这也算不上秘密,我终会在他们的声声叹息里得以释怀。同时,我也递交了辞呈,这六年过得就像喝白开水,味同嚼蜡。我或许没有勇气在辞职原因那一栏里写下“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样的句子,漂泊,注定是理想主义者的悲歌,但我仍旧选择漂泊,我的坚持就在这里,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当我看着车窗圈住的风景,苍绿起伏的寂静山峦,金黄色麦田中忽然腾空的一排不肯落单的候鸟,飞逝的蓝灰色指示牌,服务区里陌生的面容,还有路过一片蔓草荒芜的土地上偶尔会有一棵树在很遥远的地方孤单地站立着,和城市里高大整齐的树木不同,她是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样子。

    当我开到这座城市的边界,我才恍然惊觉,我才真的该对过去说再见了,或许我人生里青春的部分才刚刚开始燃烧。

    再见了,旧东西。

    到了陇都,我决心停下来。我自幼时便喜欢这个地方,儿时在画报上总看到世人对这里的描绘,这里要再靠北些,却依旧是有水的。江河湖海,各有滋味,那是黄土地上最后坚守的流动的盛宴。我身侧护城河的水通往远方,化解了一座城静止、永恒的孤独。红楼上的翠绿瓦片在风中咯吱咯吱的,好像历史蒙尘的厚重感也在这风铃般的声音里变得轻灵起来。喜欢归喜欢,可在一个城市扎下根来注定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脚踩着青石砖面,眺望着远处的白塔,在晴朗的天色中倒显得不那么庄严肃穆,流露出那么一点生气,而白塔后面成群结对的高楼大厦就显得不那么友好了,对我们这种人而言。我抿了一口手边的啤酒,太阳好像就落下来了,在粉紫色的光影下,古典的白塔和现代的高楼倒成一派时空交织的错落感,精致却又落拓,就这么呈现着,落落大方。

    不知不觉,我来这里小半年了。

    闭上眼睛,却好像还是刚来时候的模样,朦胧的月色总是相似的。刚到这的时候什么都做,在餐馆端过盘子,也在酒吧端过酒,因为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单单只是为了活下去,也投递过简历,在一家小公司做人事,好像又回到从前朝九晚五的日子,我好像又隐隐清楚,这不是我要的日子。

    于是我常常夜里坐在酒馆里发呆,看着里面形形色色的人,又抬头看看外面的灯红酒绿,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一杯最便宜的酒,一台笔记本,就足够支撑一整个夜晚,我像记日记一样把自己的生活记下来,租房对门总是给我蒸好的热包子的老阿姨,开口小姐闭口婊子的醉酒的浪荡客人,还有扣我手心的民谣歌手唱歌给我听,在他们云南家乡可是求偶的意思,我却没有反扣回去,而在那夜过后,他没有再来唱歌了,但他,他们都真实地存在于我的故事里。而李青连,我好久没给你写信了,你也会想起我吗,像我此时一样。

    李青连,我收到了人生的第一笔稿费,就是靠写这些平淡如水的故事,现在人的日子都过得太精彩了吗,吃惯了山珍海味也会回来尝尝这粗茶淡饭吗,甚至有个朋友回复我说写出了他在这里的生活,每个漂泊者的生活,还有说我文笔好的,我才回忆起来,我高考语文可是一百三十分呢,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你说呢,李青连。

    不知道你的心结有没有人为你解开,但我和你,就像是上辈子里梦中的事,我也想开一家酒馆了,这回代替李白,却以我的名义。恍然惊觉,记起你寄信的地址,你可能也在陇都。

    可陇都太大了,可是年深日久,地厚天高,若是有缘,一定会再见的。

    我决定卖车,毕竟像我这样的人,车在城市里不过是负累罢了。

    “要不您再涨涨吧,我才开了一年,刚到陇都,也不容易。”

    “一口价,二十万。”

    “真不能……好,二十万。就二十万。”

    像是光的背后在恍惚中跌了一个踉跄。车子就这么卖出去了,就这么,我好像就和那个旧地方彻底断了联系,断了,那便就断了吧。

    哒——

    前面有辆婚车里面掉出一串珠花,好精致的珠花,外边的七颗珍珠是点缀,中间白色的山茶花晶莹剔透的,雕刻的花瓣像极了那种古色古香的茶盏的雕刻技法,这才是星星中间的月亮。

    “师傅,您车上的珠花掉了。”

    “哎呀,那是新娘的,你看看我,我现在还有事,哎呀。”师傅被裹在这身黑色西装里抓耳挠腮的样子真让人哭笑不得。“师傅,要不我替您跑一趟,您再让我三百。”我轻声试探着,“别说三百,五百都行。”

    “得嘞。新娘明天结婚是吧。”

    “那麻烦你了老妹儿,这是她电话。”眼前师傅慌忙掏兜——“1-3-2-8-5-4-6……”

    嘀——嘀——嘀——

    电话还没打通,新娘倒先到了,估计是来寻她的珠花。那是个极美的女子,就像这珠花,白璧无瑕。只是淡妆就足以让人惊艳许久,柳叶儿眉,杏仁儿眼,琥珀色的瞳仁透出小鹿似的光芒,一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气质虽是疏朗的,可嘴角牵动的梨涡仍是醉人。

    我只顾着看她,倒忘了手中攥着的珠花。

    “哦,你的珠花。”我慌慌忙忙的,上面还残存着我手心的汗。

    “不碍事,找到了就行,我还以为丢了,”新娘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那可是要伤心许久的。”

    “嗯,找到了就行。找到就好。”我看着眼前因失而复得神色幸福的新娘,不知怎的,竟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来,如鲠在喉。

    新娘似乎看出了我的恍惚,也看出我此时的窘迫,她的声音像是叮叮咚咚的清泉,一下就温润了我哽住的喉咙。

    “载你一段吧,”见我不答,她又笑着重复道,“载你一段吧,姐姐。”

    我似是没有回答,只是鬼使神差地上了她的车,车里香薰是栀子花味道的,不知不觉在周身弥漫开来,“真好闻啊,这个味道,”我竟忍不住发声,打碎了尴尬已久的沉默气氛。

    “是吗,我先生挑的,我也喜欢这个味道。”新娘突然有点欣喜,甚至有些得意,无意间撩拨了她的头发,钻戒的光衬着她的发丝都在闪着莹莹的光泽。我们从小就认识,“‘尽日不归处,一庭栀子香’,他说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感情。”

    见我迟迟不说话,她似是看出我有心事一样,或是觉得打扰到了我,便不再说话了。我看着眼前的她,嫉妒之余,却只想真心实意地祝福她。

    “我读过这首诗。”我轻轻地说,“原来在我没有留意的时候,栀子花香竟亦如此浓郁了。”我忍不住顿了顿,“多像爱情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真神了,我先生也这么说的。”新娘笑得干净又纯粹,一看就是沉醉在青春与幸福里的人,看来,她先生选的没错。

    又陷入了沉默,栀子花香在我俩的鼻息中间穿梭。

    “你先生人……一定极好吧,要不怎么能娶到你这样谪仙一样的人。”我重新试着问道。

    “他啊,确是个极好的人。”她虽没有看向我,可她看像前方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很是好看。“人啊,正直、谦卑,又温柔。”她笑意盈盈,手中的方向盘都慢了一慢。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张若梦。”

    “若梦,这名字真好听。”我同样笑涔涔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李白写的。”

    “哈哈,”她一时笑得更开心了,扬起的嘴角又变了弧度,“我先生常问我说是不是上辈子他给我取的名字。”

    “嗯?”

    “他来了,”新娘把车停到了一边,“先接上他,你和他正好顺路。”

    远处走来了这样一个男子。谈不上高大挺拔,气质却也算得上是温润谦和。头发显然是新剪的,随性又清爽,走在高大梧桐下面,像是校园里走出的少年。眉峰处似是很浓的,到眉尾又微微淡了些,极窄的眼皮,眼下似是有颗很淡的痣。眼里的光就像映着那个珠花上面山茶花的盈盈光泽,既不张扬跋扈,也不显得老态龙钟。

    那一瞬,我似是怔住了,我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么好吧。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海子的诗句在我这里倒背如流。可我偏偏记不起来,这个人。

    他裹紧身上的白色长大衣向我们疾步走来,不,是向着她。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这里分明有这么多好看的人,可他的眼里却只有她。

    “你好,谢谢你帮我们找回了珠花,”眼前的男子笑着向我打招呼,不知怎的,我竟笑不出,装不出。

    “我叫李青连。”

    “我叫……苏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