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月梅花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17 字数:4288
青莲
李兄亲启。
我本是永远得不到宽恕的,或者说,我不愿。既不想立于湖光山色之中,又不敢参拜神佛祈求宽容,就像是困兽不愿走出那个黑漆漆的铁笼子。原想就这么将就下去吧,能挨过一日便是一日,我似乎习惯了在这种日日忏悔的日子里让心境得以平复,好像唯有如此,方可心安。生命的轮廓、手心的纹路好像都在那个梦之后生出了枝节,在沉默中延伸出荒芜的触角,就连新生的部分都写满荒凉。
李兄,我有罪,我杀了我的母亲。
或许你会说只是一场梦罢了,可命运总是这样,只手把梦魇变成了现实。母亲临走的时候,问我家里养的观音莲浇水了没,我说,这就回去。她总是很在意那盆花。可如果没有那个梦,连原谅都无从言说。我对她,只会更矛盾,而不是如今单一忏悔的底色。
直到她和我说,不走。
像是昨夜天光乍破了远方山峦的轮廓,我似乎在她面前褪下来那些斑驳的褴褛衣衫,就像是说出了很久之前,那些还没说出口的话一样。
可是李兄,请原谅我再次语无伦次地抒发这毫无前因后果的大段文字,你或许不懂,但是一个人在那个梦里有没有自由意志只有他知道。
只是李兄,天亮之后,又当如何?
李青连
酒后书
我总是爱在睡前摆弄窗台上那盆观音莲,然而今夜恐是睡不着了,倒不是因为写了这封没头没尾的信。不过是寄给假的李白,不过是一个梦魇而已,这样自欺欺人式的安慰或许也是有用的,虽说无法削减心中的半分内疚,但至少显得我不那么格格不入,因为或许原本这就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情,在我这里却像一块透明的铅块重重地压着,那又能怎么办呢,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睡不着,其实是先喝了茶。“不夜之侯”的雅称绝不是浪得虚名。她自是喜茶的,她的人就如一杯香茗,初见便觉不俗,细细品味,味蕾便展开诸多层次萦绕舌尖,涌进咽喉。待茶杯里的茶见浅,再续杯前变成一缕清白月色暂且落入心头,这是无需续杯的。如她一般,无以为继。
“张若梦。”
我暗自喃喃,吞下最后一口啤酒,泛起的啤酒沫在渐浓的醉意里就像是儿时记忆里散落的粉笔灰,怎么了,就突然想起来她小时候的样子——那条“花裙子”。
小的时候对人的印象多半是符号化的,那个声音像棉花糖的老师就叫她“棉花糖”吧,那个头发里面有一片海的男人就叫他“地中海”,儿时最初的认知是没有褒贬的,只是单纯地在做比喻,造句子。直到某个不为人知的黄昏,夕阳的光平等地洒在每个人身上,我看见一条蹦蹦跳跳的“花裙子”朝着我的方向走过来,而我躲在那面红色砖墙的后面,小心翼翼却又惴惴不安。
“原来,你是故意画的那片云下的雨啊。”
兴许是茶太烫了,她一不留神,一手执盖一手执碗缩着脖子啜茶那狼狈相全然坦露在我眼中,我笑着点头,全然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神色,欣赏的、还是痴痴的。她也笑着看着我,脚上却暗暗发力,踩在自己的脚背上,迟迟未松。
“被抓住了。”我学起来她小时候对我说这话的神情,却无意瞥见她脸颊微微泛起的红霞,灿烂得不像话。
估计恐怕也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俩从小便认识了,也算是两小无猜。只是自己那个时候便总是沉默,总是一个人拿着石块在地面上写写画画,记忆里自己从小就没什么朋友。直到有一天,昨天没画完的花开了,那个人还在那朵盛开的花上面加了一个太阳。从那一次开始,自己画一朵云,第二天云上就会凭空架起一弯彩虹;画一个人,第二天那人旁边就会多一个人,他们笑得开怀。起初自己总是恼这个人破坏了他的画,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觉得有趣,甚至开始期待,小王子的狐狸说过,在你来之前的三四个小时之前我便满心欢喜,时间愈近我越期待。那么也是如此,不知从哪个晚上开始他开始欢欣雀跃地期待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总会发生些不一样的事情。
那时的我,开始想要见见这个素未谋面的朋友。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太阳便懒洋洋地,不紧不慢地往下坠,坠得人心发慌。直到我看见一件“花衣裳”跳房子似的一蹦一跳地走到自己画画的水泥地面前。我以为自己已经藏得很好了,而这一次,这个“花衣裳”一转身便看见了自己,她这一回头,我竟一时失语,兴许是太美了——我也说不好是什么太美了,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仿佛她才是那个捉住“凶手”的人。
她却笑了。狡黠却又天真。
“被抓住了。”她的声音像什么呢,像山涧中泉眼冒出的溪流。而此刻,我只觉得被抓住的是自己。没有人会承认自己的心动是在小学,可是不可否认,人天生就会被他认知里美的东西吸引,年纪愈小则越纯粹、可贵。
“呐,给你笔。”
张若梦微微弯下身子,花衣裳也倾斜过来。她在口袋里摸了摸,摊开她粉红的手心,是两根粉笔。我看着她,缓缓站了起来,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不允许她弯腰,直到学到“屈尊”这两个字,才开始反复回忆起那个午后,她弯下腰看向自己的样子。很像是天使的救赎,多美好啊,哪怕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
“你叫什么啊,”我以前从不相信会有年纪这么轻的人这么善解人意地为自己岔开话题。
“李青连。”
“哦,是青莲居士的青莲吗?”见我不答,她一个人笑眯眯地兀自说道,“我爸爸喜欢李白,我也喜欢。”
周旋了半天,她见我不愿接,不由分说直接握起自己的手,将那两只粉笔放在我的手心。
“我爸爸说画画是要用笔的。”
你看她,站在光里。而自己却在她的影子里,荣获一丝荫蔽。
我抿了一口眼前的茶,眼神不自觉再次瞥向她的侧脸,她的视线落在茶室橱窗里一套雕刻着山茶花的精美茶具上面,光洁无瑕。窗外的夕阳均匀地洒在她的睫毛上,美得像是垂怜。而我的视线久久落在她脸颊的细密绒毛,以至于她转过头看向我的时候我都没有反应过来。
“想什么呢?”
“没事,突然想到当时你家搬走的时候真仓促,都没打声招呼。”
后来的故事就是无意中听到餐桌上有个阿姨闲聊,说是那个市里文化局的张领导被调到荣城去了,带着妻子女儿一起去了,了不得嘞。自己本是很不喜欢听这些,可知道那就是张若梦,小地方没有秘密,哪怕你不愿知道也得知道。可还是气张若梦却没有和自己正式地和他说一声再见,悄无声息地来,一声不吭地走。无论是知晓前,还是知晓后,我定是等过你的。虽然很多年后我也终将明白这样的等待无异于守株待兔、刻舟求剑,可我很幸运,我等到过。我在很多年后无数次想回到那个黄昏,多少年后才明白,在这漫长岁月的大江大河里,多少人一次次返回到某个节点,想寻找失去的东西,但是只能站在船边徘徊。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回来,因为你已经不是曾经的你了。
直到自己再一次遇着她,足足过去了十六年,人生的这个设定很金庸。但是自己绝不敢自比杨过,只是他在学校录取名单上看到张若梦的名字时,心还是微微一颤,像是什么被人偷了去。当看见她的时候,仍不免心动,五官虽明艳,但气质又显疏朗,清冷却又不至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种如风如泉的独特气质浑然天成。她早已不穿花衣裳了,天还未冷,她却衣着一件浅蓝色的镂空线衫,看着毛绒绒的,很温暖。一切仿佛都是巧合,再一次便是被柿子砸中的时候,她那句“喏,给你纸”和初见她时如出一辙,只是自己不敢看她。
“是啊,那时候走得仓促。”她似是细细品味着舌尖留下的茶香,又似是想到了什么,手落下了茶杯。“对了,阿姨身体还好吗,我记得当时她有哮喘来着。”
这种自以为是的善解人意并没有引起我的反感,只是不知怎的,有一种模糊的疼痛在我心中氤氲开来,连强撑的苦笑也装不出来。
“我妈啊。”我顿了顿,我刻意地控制着我手中的茶杯,不让它无意识地颤抖。
“她去年走了,脑癌。”
我哈出的热气一下降到了冰点,砸在我的脚面上。我看着她哑然失声,满脸写着抱歉,眼睛突然有点湿,却依旧苦笑着安慰她。
“没事啊,过去很久了。”
眼睛却更湿了,倒显得我过分的唐突了。
“啊,”她似乎慌忙地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开不了口,只得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安安静静地陪着我沉默,任由人来人往,任由无声的风在我们中间穿梭。我几乎没有在谁面前流露过这样的情绪,母亲从小教育我的便是男子要坚强,不能随意落泪,可她不在了,该没人管束我落泪了吧。
张若梦忽然起身坐到我外侧一边,背对着我,安安静静地像是守卫的士兵。
“没事,我给你挡着呢。”
此刻我却只想抱住她。可我终究没有,我怎么敢。
“你知道吗,她是因为我。”不知怎的,那个不足为外人道、不能为外人道的梦,我竟然有一天开了口。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才再见她一面,竟全盘托付。
“考研出分的晚上,梦里有个人说我又落榜了,他说要牺牲我母亲的健康才有转变的余地。我不想,可她对我的期望总是太高、太高,我……”我竟无声哽咽。
“我没有,可还是……”
“应验了。”
回忆的时候整个身体像是沉入海底,像是一片发烂发臭的海螺,将它放在耳畔听见的海浪潮声,诱惑的声音佐以诡谲的语调,那捉摸不透的声音仿佛是魔鬼的诅咒抑或是天使的嘲弄。而就在那一年柳絮纷飞的时候,自己得知被录取的喜悦之余,便陷入了深深的不安。自己像是悲惨的预言家,或是刽子手,很快,父亲告知了母亲脑癌晚期的消息,还有,一年吧,医生的声音在人心上划刀,留下不能愈合的伤痕。我这才知道,原来,四月一直是最残忍的季节。
我曾我以为我是极想摆脱她的。她无非是想把我变成她的样子罢了,一身抱负一腔孤勇,还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了男人身上,所谓一心投入家庭,不过是把那些她没实现的都押在我身上了。我二十几年没碰过游戏、甚至没怎么和邻居家那个没考上高中的孩子说过话,她不许。我常常暗自恨她,我自小便是个看似循规蹈矩的孩子,都是想要得到她的一个肯定罢了。可笑吧,讽刺吧,我曾一直以为自己是无比想要那短暂的前程舍弃了自己的母亲,殊不知,我竟然还是想成为她的骄傲,这一次,还是为了,情。
你知道吗李太白,这都不是最让我难过害怕的。
我在意的是,如果再来一次,我怕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举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我暗暗想着,或许在外人看来,我只是把一个不该出现的巧合与莫须有的罪名都毫不客气地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不能为外人道也。
我以为张若梦也会说出别多想了不是你的错之类的话,我低低地垂首,等着敷衍着回复她的安慰,毕竟,一个人在梦中有没有自由意志只有他知道。沉默良久,她没有说话,我只感到她的呼吸声在向我靠近,她会说些什么都不重要了,不足人外人道的事情困扰我一个就够了。
她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环抱住了我,轻轻地安抚着我的后背,她的手掌心与衣料交触时的摩擦声让人平静下来,我僵直的身体仿佛逐渐变得柔软,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人,依旧来来往往;风,依旧走走停停。
我们就像是这偌大城市中的剪纸小像,以静止的姿态留在了这一刻。
这一回,不走了。她拍了拍我的后背,口中哈出的热气在我的后脖颈停驻,几乎是气音。
而当我回过神来,宿舍床上的我隐约看见窗外微亮的天色与朦胧的光华,她们把树枝好看的剪影一根一根投在瓷白的地砖上面,我却裹紧了被子,好像是不喜欢这晨曦的太阳。
这天啊,要不就别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