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未轻年少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16 字数:4552
青莲
李兄亲启。
李兄,我本以为你会说世事(柿柿)难料的。
原来,你不写柿子竟是一句缘分未到。如此轻描淡写,我竟觉得这是绝妙的表述,像陆游说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无疵瑕,岂复须人力。”,李兄诗中的句子总是显得毫不费力。这恐怕就是我始终到不了那座山的缘故吧。
我自是在赶路的。和你说的一样,二十几岁的人总是不满足的,总是要走很很远很远的路,看山起敬,看水生情,仿佛它们既不是山,也不是水,而是在这世间正在被雕刻着的、被倒映的自己。唯有到了再远些的地方,蓦然回首,才会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可我始终觉着,太早参悟这些是件过于悲伤的事情。我原本可以不理会、或是欺骗自己,我的本心早已舍弃,空留一颗文心,李兄,你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对你说谎,又当如何呢?我这二十几年,做过亏心事,也说过太多次谎,唯有一件,我以文心起誓——我决不会对文字说谎。
那座山,仍是山。那方水,仍是水。
我明明立于山水中,却仍不得解脱。
李青连
酒后书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你,我,还有李白。
李兄,请让我暂且唤你李兄,李兄的字迹真是变了不少。《上阳台帖》的落笔,就像是诗中写下的“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物象万千,是雄浑,是洒脱,是山巅的秋霞,亦是水底的鹅卵石。都说字如其人,我竟不知,李兄的字竟变得这么规矩、圆融,像是一行行像是某种印刷体的拓印版。当然,不单单是这样的,远方的朋友,李白怎么会“为赋新词”,即使一个“愁”字写下来也不过是心上秋罢了。那高处,他去过,终难企及的是我们。“轻舟已过万重山”,世人总是用自己主观的体验反复勾勒描画着这句诗背后的意味,殊不知,轻舟已过万重山,一山放过一山拦。
我常常在想,你会是谁,会在哪呢,是在青松、香樟抑或是梧桐下给我写信吗。不知从哪一刻起,我开始相信缘分,也相信慰藉与寄托。若你真是李白,我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人生无论高低沉浮,大约只有这颗寂寞的心是相同的罢?
终要一个人独自远行下去。
明明你不是李兄,明明我都知道。
很多事情,没有答案就不必追问;很多时候,没有答案就是答案。
我从不曾深究你究竟是谁。当我隐约悟得这个道理的时候,刘羽觞已经起身拉开阳台的窗帘,任外面和煦的阳光懒洋洋地洒进来,像是流动的金沙,铺在干净的瓷砖上。他是难得起那么早的,他突然的这个举动自然是引起另外两个舍友的不满的,但是要是了解他特立独行的个性,还是会觉得他人还是率真可爱的,这阳光嘛,当然也不错。
“李青连,起床了!”
他这些年似是抽了许多烟,嗓音都比以前喑哑了许多,但是好在他还是一身爽朗的少年意气,而我却总是老态龙钟的。他这一声,果然又让另外两个舍友彻底失去了睡意,其中一个囫囵了个身子低声骂了句什么,反正刘羽觞也不会在乎,他说今天要听我去做汇报,我说这也太无聊了你不如趁着秋色找个地方写写生,他说秋色常有,见我在众人面前滔滔不绝,不常见。
“我是惜字如金的活佛吗。”
“当然,”他瞥了我一眼,狡黠一笑,“不是。”
“活佛都是镀了金的,”他似是大喘气似的,“你看看你。”
“我,怎么了。”我也忍不住打量镜子中的自己,眉梢嘴角已被时光催出了老态,只有清瘦的肩膀与细长的脖子,似乎又有了几分二十岁左右的少年气,身着的藏青色平针勾线毛衣早已经起球了,牛仔裤也因穿的时间有点久该磨白的地方磨白,该褪色的地方褪了色,看起来就是平平常常的老实书生,丢在人海里好像片刻之间又能捞回一个。而刘羽觞不一样,他的头发已经到了脖颈,他总是说懒得剪,我知道这或许是艺术家的标配。我看着他右边的嘴角永远上扬,身材明显比自己高大一些,宽阔的肩膀撑起他永恒不变的标志性落叶色风衣,内里则是合体的原色牛仔衬衣搭配着同色系的牛仔裤,浑身透露着落拓颓唐的精致感。
“呵,你看看咱俩,”我忍不住自嘲,“如今的我回到高中,你还能认出我吗。”
“你化成灰老子都记得。”他倒是不假思索,语气像风,吹散了什么。
“你才要化成灰,”我笑着笑着,总觉得有什么模糊的东西挡在了眼前,一下就看不清了。
“李太白。李太白。”不知怎的,我开始毫无缘由地默念这个名字,脑海里想的那个人却越来越具象化,他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种难以企及的境界,他也说世人无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这个名字如夏天的藤蔓,在我的心中缓慢却无限生长起来,却长出了和我梦中李白不一样的样子。恍惚间刘羽觞喊了我几声,而我的神色分明多了几分释然,好像是未曾理会他,快步独身向着教学楼外的台阶走去了。
那条路上栽的树稀疏些,路上的人像是走在光里,就连自己也觉得被光笼罩着,走上台阶的时候树便载得密了些,加上这个时间赶课的人实在多了些,大家都走在荫蔽里,互相踩着对方的阴影,匆匆赶路。山上的人偶尔回头看看,小山坡不算高,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当然,大多数人都忙着向前,来不及回头。
我忽然立在原地,还是“不知死活”地看着柿树上仅存的几颗柿子,孤独而顽强地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刘羽觞来得凑巧,今天汇报的主题是唐宋文学,更凑巧的是,我来汇报唐代的部分,恰好,李白几乎占据了这一章的篇幅。可这有什么稀奇的呢,每年都会有不同的学生站在这里谈李白,他们要的是书里的李白,文献里的李白,他们想象中的李白,那个永远潇洒永远浪漫永远天真的李白,而不是你,不是真的李白。
“赶上了,”刘羽觞正想从兜里掏烟,却偏偏在教室门口撞上了老师的目光,大学里老师显然是包容许多了,像刘羽觞这样格格不入的学生,他对这样的目光自是司空见惯了的。
“我怕你会失望,我说出来的和所有人都大差不差。”我笑了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像一杯浓茶,来不及品到回甘,就不得不让人就此作罢。
他没有立刻回复我,只是在我走上讲台前扣住了我。
“李青连。”
他终于开口,“你不该对文字说谎的。”他的声音很沉,在我这里却震耳欲聋,那些长久的困顿好像在此刻烟消云散,化作漂浮在空气里的尘埃。
“敬畏它,讲真话。”我从未听到刘羽觞说话的语气如此认真。
我说,好。
李白,你知道吗?就算是原文作者解高考阅读理解题得分也不过是个位数,你说的根本不是他们要听的答案。但是,远方的朋友,你放心,我不会对文字说谎。
我怎么会想到他,李兄。
“李青连你在下面磨蹭什么,到你了。”老师平时是很少留意这个一言不发的学生的,我总是沉默,做什么都沉默。可是今天,我竟然放下了准备了很久的发言稿,深呼一口气,已经很久没有站在这么高的地方说话了。上次恐怕是小学领红领巾的时候吧。
刘羽觞或许也没想到,我不仅没拿发言稿,连熬夜准备了好几个通宵的PPT也没打开。或许是那阵穿过窗帘掠过自己鬓角的那缕风,在衣角都被吹起的瞬间,竟让我有些动容。
我攥紧了拳,正如李白攥紧了拳。
站在这里,开始的时候,我没有讲大唐,没有讲那些瑰丽华章,我甚至没有讲李白。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他们一起赶早八的那条路。起初无树荫遮蔽,光明无比,就像是刚刚入门的我们,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光里,春风得意马蹄疾,说自己前途无量也好、才华无限也好,路那么长,总会实现的。然后我们到了台阶之上,处处都是茂密的枝叶遮住了前路的光,我们日夜不停地赶路,甚至踩着别人的影子赶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甚至,没有人去看。最后,我们迈过最后一级台阶,回头看我们在第一级台阶时的样子,站在高处,便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了。
见老师的神色复杂,我仿佛真的李白附了身,淡然地笑笑。其实这也是李白的人生,初出茅庐便才华横溢风光无限,却也不得不为了一展抱负,入赘、奉承、甘做幕僚,委屈了自己真正的鸿鹄之志,直到他写道“轻舟已过万重山”,才算真到了山顶。但是故事远没有结束,真正的人生是没有真正过得了万重山的,不过是“一山放过一山拦”罢了,这句话李白早写二十年晚写二十年都一样,自由的人有感而发罢了。可他终归是个理想主义的人,他恣意、他坦诚,他更擅长消化苦痛,让自己振作起来,他是谪仙、是少年,更是一个鲜活的人。他有抱负可他也软弱,潇洒却也寂寞,这才是人。
虽然台下没有多少人在认真听,但还是接住了老师不一样的目光,还有张若梦的眼睛。
“若是真把一个人封上神坛,人的真实性便就不见了。”
短短几分钟,像是走过了李白的一生。“下了不少功夫啊,”老师走上前,笑着说。
“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我这次没有用笑来掩饰自己的慌张,只是定定地装腔,“可能是有缘分吧。”
恰好,今晚月色太白,亮得人心里发慌。
我、朗月、刘羽觞,还是他们。准确的说。是我们俩趁着两个室友不在,偷偷在阳台喝酒。只是“举杯邀明月”,对影,只有二人啊,我看着自己的影子,还没有醉。
“若是真把一个人封上神坛,人的真实性就不见了。”刘羽觞一个人默默念叨着,“我喜欢这句话,没有神化的人。”
“是吗,”我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似乎是张若梦的眼里的光又一次短暂地在我眼里停留,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她。想起那句“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不过是张若梦给自己发了一条信息而已,那时窗外的烟霞好像都融在了我的眼睛里。
窗帘把光放进来了。
重新认识一个人,就像是脱掉曾经那层臃肿而厚重的旧衣服,用漏洞百出的话语,向她坦露那些局促、慌乱,千疮百孔的内里。世间所有的光泽都聚集在他眼里的她的双眸里,所有的光汇成白色,如雪花、如栀子,是憧憬的纯粹,亦是匆匆的遗憾。
可能是自那次课上汇报后,导师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在某些不被人察觉的地方有所转变,在路上遇上他时总会笑笑,也多了几句闲聊。或许在刘羽觞眼中,自己就像个幼儿园渴望着几块饴糖的孩子,他不知道,或许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能量就是需要源源不断地从别人身上获取,而有的人只需从自己身上寻找,自我供能。
终于可以通过张若梦的好友申请。那种感觉就像是青春期时候读《半生缘》里沈世钧找到顾曼桢红色手套的心境。
他老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色的手套,心里先是一高兴,走到跟前去,一弯腰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却又踌躇起来了。明天拿去交给她,怎么样说呢?不是显着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样呢?他真懊悔来到这里,但是既然来了,东西也找到了,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掸了一掸,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话了。
既又遇上了,该不该加她微信呢?万一人家不记得你,岂不是显得很奇怪?一向不善言辞的自己,专门上台去讲他心中真实的李白,本来的意思只是为了与李太白的“再不对文学说谎”的承诺,可在讲台上看见她眼睛的时候,偏偏想起来她曾在小时候问自己的话。
“李青连,是青莲居士的青莲吗?”
这倒显得是他为了她而上台报告似的,当然,那又怎么样呢?人家估计早就不记得了,都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自己更不敢去试图点开她的微信头像了,一片云。万一她还记得呢,云聚云散、云卷云舒,都是自作多情。这么多年,她估计早就忘了。就当是以同学的身份去加她总行了,倒也无须解释,解释了,那更是笑话了。
《半生缘》里的句子又一次奇妙地浮现了。
“她约我出去。学校附近的那个茶室。”
我定定地对着刘羽觞鸡同鸭讲地说着,看清楚他眼里似乎也有了微弱的星光。
我知道,那是我眼里光的反射。
只是,这一次,我早已不再是那个时候的李青连。
变了的,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