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暮秋云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14 字数:4261
太白
李兄亲启。
十二是个圆满的数字,可第十二夜的月亮偏偏盛开在第十三夜的梦里。在这个夜晚,我终于决定回信于你,为什么呢,总之决计不是因为十二是个圆满的数字。夜晚总是伤感的,仿佛是一种不能逃脱的惩罚,有月的夜晚是徒增感伤的迷醉,无月则是彻头彻尾的悲凉,弯月挂枝梢难免触景生情,圆月当空也很难不是乐景衬哀情。可我们还是喜欢看月亮,好像就能给冗长无聊的生活找到心中的慰藉,玉盘也好,玉钩也罢,都是人醉了。
茶可永夜,酒能忘忧。该如何写山,或许要看山,该如何写树,或许要看树。这可不是醉话。我始终觉得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种境界。显然,写诗的人总是很难企及,为赋新词罢了。
为赋新词的人,才会写与自己本就没有缘分的物什。柿树、柿子,多美的寓意啊,生活或许就是因这些看似滑稽的事情而变得有趣起来。只是,我和它的缘分似乎还未到呢。
只是那柿树山,你也在忙着赶路吗?
李太白
荫下书
世界仍旧浸在香樟的味道里,就像这城市依然没走出夏天的模样。
这里,秋晚,她始终来得迟一些。
算起来,我在这里也待了快三十年,好像早已习惯了这里漫长的夏天,所有的松涛、翠竹、蝉鸣甚至那流淌不息的清溪仿佛都在太阳的拷打下瘫软下去,整个夏天都是疲惫而倦怠的,像是种慢性毒药无意间投进你的茶盏,无色无味,无声无息。
咣——
“喂,你们景区的信到了。”这个绿色身影依旧矮墩墩的,像个会移动的漆绿色邮筒,毫不客气地猛敲着我们之间相隔的那扇透明玻璃,我看着他枯槁的目光裹挟着鬓角的汗液,那些神奇的思路一下就被打断了,被替代以新的东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害怕他来,又害怕他不来。
寄到景区的信原本就不多,除非特殊的事宜,都是这里的老员工才有这样的习惯,时间走得太快了,“车、马、邮件都走得太慢”,谁还会写信啊?说起来都快是古董似的物件了。
可他不。他的信从来没有人认领过,这已经是第十二封了,我为何会记得如此清楚呢,不是因为他那一笔如秋风山月般清朗却又苍劲的字迹,只是他在信封上写下的那个收件人的名字,一笔一画、一字一顿,都像是一把钥匙,在无限逼近我心上那把尘封的锁。
李太白。
或许,换你也就报警了吧。这多奇怪啊,一个人以一个月一封的速度,对着一个死了千百年的人写信,还一写就是一年,哪怕对方毫无回应。当然,这显然是醉话,除非是李白真从棺材里跳出来了。
可说来也是奇怪,我竟从来没和人说过这怪事,也竟从没拆开过,只是将这些信一封一封锁在我手边掉了半边漆的木头抽屉里,那锁也是生了锈的。
可能是我对那个名字有执念,或许说,是那两个名字。
收件人:李太白
寄件人:李青连
当这两个名字列在一起的时候,如是双生的藤蔓,在我心中缓慢地生长、缠绕,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我很早便觉得,我来到这世上,不为任何人,单单是为李白而生的。
是李白。
我无数次想象过他站在高处,仰视着那弯明亮皎洁的月亮,我的那弯却那么遥不可及。可是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千万气象,天高水长,似乎都是一样的,却又是那么得不同。本科结束的毕业旅行,我们一家四口来到黄鹤楼附近游玩,看似是庆贺一场漫长潜水的结束,实则在河岸边休息的时候,我永远忘不了父亲的话,囡囡,还是不要读研了吧,女孩子还是不要读太多书,毕竟,儒冠多误身啊。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多像是文化人才能说出来的句子。
我仿佛又落入深不见底的黑色大海,何时上岸,何时上岸,我说了不算。
其实我都明白,他含在嘴边的另外半句,毕竟,你还有个弟弟。他说不出口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偏偏手心的肉是长在里面的,而手背却生在外面,日晒风吹,早失了温暖与柔软。
手中的水壶快要被捏碎了,李白的诗句顿时成了最没用的字符。自己信了二十几年的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最终还是在一句避无可避的“儒冠多误身”中败下阵来,我看着年幼好玩的弟弟,明月皎皎又如何,还不是为了找寻那千人踩却又万人寻的六枚便士。有人视若珍宝,有人却弃若敝屣,人世间的悲欢总不相同。
可后来当我看着流云藏匿日光,想象着白鹤飞出清流,飞得高远直至飞出目光所至之处,从天光到日暮,我好像又短暂地原谅了,不是原谅父亲,而是原谅李白,视线飞出天际的时候,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天还是天,水还是水,他还是李白。失之桑榆,得之东隅,有时候没有意义就是意义。天赋才华、奋勉读书、殷实家境佐以逍遥浪漫的个性,才让李白成为李白。
缺一不可。而我,却只有一条路走到黑的一腔孤勇罢了。
我遂着所有人的心意,沉潜了许久如愿考上了编制,做着不痛不痒的活计,拿着不多不少的工资,又顺着所有人的轨道,上岸后便又匆匆沉潜入下一片父母早已安排好的大海,谈了不起不落的恋爱,嫁了个不好不坏的人,我想我的一生就会这样过去,因为好像周遭所有人的一生都是这样过去的。
唯一变了的,变了的就是我痴迷上了饮酒,从低度的啤酒到醉人的红酒,就连高度的白酒我也会浅浅喝上几口。或许这不算什么,可是我逐渐意识到,前面这接近三十年滴酒不沾的日子没让我清醒,倒让我更虚空了。茶可永夜,酒能忘忧。醉了的时候,我就或许不在这个方寸之地百无聊赖地收收信件发发游票,我也可以在某个落叶铺满的街道像你一样,腋下夹着一本海子的诗集,学生样的不紧不慢地赶路,看到有叶子掉下来的时候,也要在心底问问李白是如何想的。
当然,这是我的秘密。我老公,不,我先生他是不懂的,他只乐于追逐切实的利益与物质上的满足,当他将脚底的落叶踩得咯吱作响时,或许他正有连夜赶完报表后的快感。有一次试图和他聊些什么,他说,老婆,文字总是无用的,当你抒发这些无用的情绪的时候,时间就溜走了。其实让我不适的不仅仅是他言语中的内容,还有他自以为是亲密的称呼。老,衰老的老;婆,婆娘的婆。怎么看起来也没有美好寓意的两个字,组合起来却成了最亲密的词。女人,是不是一旦结婚,就变成了“老婆”,走向忙碌而倦怠的无限衰老的不归路上,就像是今天我加班没有去问候他阑尾炎手术刚刚结束的母亲,所以,我喊他,老公。因为他喜欢,算是赔礼,却又像讽刺。
他仰在沙发上,手握着电视遥控器,他没有转头,却感到了我向着餐桌走过来,不断重复着按键动作的拇指终于在机械的发力中暂停,就像是半夜他中途停止做那些无聊的报表那样。
“吃饭了,老公。”我裹挟着一股油烟气息,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那味道呛得我连打了三个喷嚏,如果这就是日夜重复不息的人间烟火,那还是不食好了。
他不紧不慢地走近,然后坐下,拿起筷子似是在盘中菜里挑拣着什么,看着我再次走近厨房盛饭的背影,他缓缓开口,“我妈说你今天没去看她。丝毫听不出任何情绪。”
“哦,我今天加班,这不是回来做饭嘛。”我也不夹情绪地解释道,端碗的手指却被烫得通红,米饭放在他面前后赶紧摸住了耳朵。
他也只是不动声色地夹着米饭,“你们那上班还忙啊,”那种不动声色却又阴阳怪气的腔调,米饭和菜的蒸汽在鼻息里搅和出一声让人不适的声音,还一板一眼的。
“对,领导今天开会,商定旅游淡季的景区政策。”我依旧耐心地解释道,毕竟他母亲也算是大病初愈,老年人嘛,总是恢复得慢些。“给咱妈熬的鸡汤还在锅里,我明天……”还不等说完话,他眼神里的寒光就直接向我射过来,你这还参与淡季景区政策呢,说着笑了一声,鼻息里模糊的声音也逐渐清晰,像是给指甲拔倒刺,只一次就生生的疼。
我脑海里开始浮现夜里手敲键盘声音不断的声响,和那声冷笑一样,同一种傲慢又刺耳的声音。我开始回忆我们相亲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阵子总是淫雨不断的,那天也不例外。当我衣着得体得在镇上的咖啡厅等了他二十分钟后,他冒雨打着伞浑身湿漉漉的,得知他是骑自行车过来时,我还为眼前男人的赤诚和坦率短暂地动容过。当他得知作为独生子的他挣得工资也比我高,我分明也感受到了类似的傲慢,那一瞬的失落或是不堪延宕了许久,到现在仍泛着涟漪,我看着他将咖啡杯落入杯座的动作很慢、很轻,却重重地压在我心上。
我努力吞咽杯中已经加了许多糖的拿铁,听他说咖啡还是什么牌子的美式最好喝。他开始变得健谈,我却哑然失声。我陪着他一起笑着,隐藏情绪是作为姐姐在家中存活下去的必需技能,可却又偏偏在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里恍惚失神。我笑得比咖啡还苦。
可他们说结婚还是要看他人品的“最低处”,看你能不能忍。母亲和朋友都说他人还是不错的,“人还不错”是基于他是家中的独生子、高校研究生毕业、在公司也算是二把手,说是就想找一个顾家的、贤惠的女人结婚。挑来挑去也三十了,而自己也快了,毕竟在这样的小城里,两个到了岁数长得也过得去的人不结婚,难免会被认作是生理或心理有了问题,于是,像是被什么无法阻挡的力量推着,自己竟成了他眼里最适合结婚的女人。
“你放心,我做过体检,各项指标正常。”领证前几天他俯在自己耳畔,别人眼里的耳鬓厮磨其实就是这么个他自以为是的“秘密”,“有空咱俩再一起做一个。”
我看着他,一个连衣领子都翻不整齐的男人,他的优越感在何处。只是那时,我以为他和我一样,也只是完成一场结婚的命令,终于在他不厌其烦地传了一千多条无关痛痒的简讯、送过三四十回不合时宜的礼物、最后一切结束于一束看起来并不怎么浪漫的玫瑰花,我甚至觉得他去买花时脚底绽开的泥都要比这花束浪漫。
我们结婚了。人生大事也算礼成。一切都是行云流水,顺理成章,不得不说,结婚照上的他笑得开怀,我只是抿了抿嘴。
“她害羞,”他着急和摄影师解释道,却丝毫不在意他给我买的那双不合脚的红色高跟鞋上面浅浅的血印。当时,我以为他只是粗心,父辈也是如此,男人大抵如此。他看起来对我很好,会定期送我礼物,会夸我的饭菜做的好吃,会在外人面前紧紧地护住我的肩膀,可是,我总觉得想要逃离,逃离他那只手。
不是没有感情,只是觉得不舒服。
活在绿荫下,就一定在荫蔽里吗。就一定要感恩吗?
我无数次坐在绿荫下的收发室,痴痴地想着他说的无用的问题。
可他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夹枪带棒地直接刺穿我,他说得好像都对啊,我的工作确实收入不高,也确实够不到核心的景区政策,我也确实没有去看望他的母亲。
可是,李白,我第一次在内心发问,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吗?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也似乎没有胃口,彼此沉默着,任由纱窗外的风进来,在彼此不远不近的距离里穿梭。“我要加班,先走了。”他的声音就像是深夜里敲键盘的声音,似乎也是恢复了之前的情绪,我说好的时候,或许也是一样的情绪,可是我知道,或许有些东西在很早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变质了。
好像他在门上挂了一把锁,落在我的心上。
那一刻,我翻出了包里偷偷藏着的信,竟有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决定。
我决定试着给他回信,就以李太白的名义。
不为父母、不为亲故、只为李白,我很确定,我没有吃酒。